讲理
每次在过红绿灯的时候,他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特别是在昂首从停在斑马线后的车辆前面走过时,他的呼吸微带急促,脚步略显急切但每一步都迈得坚稳,每一次跨步,那双不算大的脚掌都必得充分与地面接触、踩实,保证重心顺畅地前移。一只脚既已踏实,才肯用胯部拉起大腿,大腿再通过膝盖关节的灵活转动轻轻地提起胫骨,带起另一只脚掌划过优雅的弧线离地而起,重复着自婴幼儿时就已学会的直立行走——在行动上最容易区分人类与猿猴的地方。马路算不上宽,过路的时间不算长,等待绿灯的车也不算多,但就在这么个狭小的时空中,他,觉得自己不算高的个头也显得很是挺拔。因为他是在人行道绿灯时才通行,绿灯通行的他遵守了这个社会最不起眼的规则,连一个微小齿轮都算不上的他,买不起车的他在这一刻,昂首从一众汽车面前走过。因为是绿灯,他不必左顾右盼地瞧着车流的空隙,再瞅准机会急匆匆地跑过,也不必接受汽笛亲切的“问候”。他喜欢这种特别的感觉!
沉稳地走过马路,在快要到头的时候,他迅速地转头向右侧瞥了一眼,确认有没有车辆打着右转向灯转弯,因为谁都清楚明白在路口汽车右转是可以的。不过当右转的车与正过路的行人相遇时,恐怕没人说得清谁先谁后,他一般是让车先转过路囗的,在不着急的情况下。在刚刚那一瞥下,他的目光也快速地扫过了等待通行的几台汽车的驾驶位,只不过有一张面孔却引起了他不那么特别的感觉。马路已过,人行灯的绿色也变成了醒目的红,微微急促的心跳也唤起了他那么不特别的记忆!
要说他吧,从小就是父母眼中懂事的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不同时期的同学中流行的不同游戏,游戏机、端游或是手游,他是一个也没玩过,不该干的事从来不做,不乱扔垃圾、不插队、不逃课,公交车上还能主动让个座,楼道里也会捡起乱扔的纸团,有次让老师看到了,还特别表扬了他。他说话也讲礼貌,学生守则上的道德规范他从来没违反过,就这么循规蹈矩地上了大学,也就这么碰上了件让他有不特别的记忆的事。
“那事肯定是那家伙不对,硬拉着我,还在宿舍楼门前大声吵闹,要不是……”,走在路上,起伏的心绪再次抽出了记忆中的片段,他有时会有些意难平的愤懑,有时会想想当时怎样做更好。但怎么想结果其实都差不多,因为那人硬拉着他,而几乎全是自己在嚷嚷着。有时他也会劝上自己一句:事情都过去了,再想也没用。但马上会给自己一个反问:万一再碰上这种事呢?
每当想起那张口与舌不停抖动、食物残渣与唾沫齐飞的,用最大的嗓门压制着他,不允许他张口说话的而只准他被动地接受意见的,五官因用力过猛而扭曲纠结在一起的那张脸,他总是会想像着同那个人大打出手,而且往往会心跳加速、呼吸急切、面色涨红、皮肤上也会泛起鸡皮疙瘩,一阵虚无的畅快,毫无价值的幻想。等这股劲一过,再次回想那张脸,那只紧紧抓住自己淡灰色T恤衫的手,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张扭曲的脸完全打开,和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衣服的手松开后完全舒展时的样子,但又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只记得脸的轮廓扁圆,覆盖着干燥发黄的面皮,没肉的脸颊自然不可能冲他绽放微笑的酒窝,凸出的颧骨撑着的那块面皮的黄色淡一些,像被拉伸后变得淡薄。那时他被那人强拉着衣服,不准他离开,那人拉着他的衣服,缩短着两个人、两只脑袋间的距离。那人嘴里的肉舌灵活地蠕动着,雪白的飞沫蹦出来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被微黄的牙齿挡住了,因为牙齿的排列不像广告上代言人的牙齿那么整齐,所以他感觉那人的牙齿只拦得下极少的唾液。两人面部的距离在飞沫的笼罩下一再拉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不算挺俏的鼻头上干燥的起皮和点点黑头,那人不停颤动的喉结带动他周围的空气频繁地击打他的鼓膜,半强迫地让他将视线上移,看着那人的眼晴,那双他印象极为深刻的眼睛。黑色的眼仁中细小的瞳孔射出锋利的光芒,眼白丝丝缕缕的血丝间挤着或大或小的几块异色浑浊,下眼睑成了松松地搭在脸皮上的泛起青黑的眼袋,眉毛向着眉心攒动不已,额头上可能因为没有肉,皱不起来明显的纹路,只有几道刻在皮肤上的浅槽上下变化着位置,显示出主人现在的情感爆发。
那只抓住他的T恤不放的手呢,在主人说完话之前依然不肯轻易放松指间肌肉的紧绷。那手同那脸一样,看不出肉来,就像是皮肤直接盖在了骨头上,抻开绷紧,但他一时却无法挣脱,是担心撕破自己的T恤,还是掰不开那人枯瘦的手指,他也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应该是前者,因为在实际短暂而脑内漫长的空白无措中,他也记不准了。但那只手真的很有力量,粗短的大拇指同四支细长的手指像铁钳的两颚,将夏日短袖衫的长度进一步加大,也将两人的间距进一步缩小,一小块轻柔而富有弹性的布片被禁锢在“钳囗”之内,而那点可怜的合成纤维又藏起了不算短更说不上外形圆润的指甲,指甲间那一点黑黑的“油泥”也跟着掩藏起来。再也顾不得在那人连绵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间寻找机会去辩驳,他用两只手使劲地去掰人家的一只手,终于,他摆脱了束缚,也不再想着争什么谁更有道理、谁对谁错之类的问题了,落荒而逃,他奔回了宿舍,气喘吁吁!
“这中午饭算是吃不上了,算了,睡一会儿吧,下午还有课”。他是这么想的,可一点儿没睡着,心跳的砰砰快,气息也从没平复下来。在紧张慌忙的时候,他都是如此。他还喜欢不断地重想一些自己认为没有应对好的事情,想着下次再碰到该如何去做,遗憾的是,同样的人和事他从来没碰上过第二次!
他上的大学,就在市区旁边,校区挺大的,教职工加学生得有个两万人吧。其实具体有多少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数字是他根据学院、专业和班级的大概数量,哦,还有入学时招生简章上的介绍大略估计的。邻近市区,就是说还不在市区,不过因着这座庞大的校园,周边的店铺可是一街排着一街,一店挨着一店。家里长辈不是总这么说:学生钱,好赚!在这个欣荣的小商圈之中,餐饮业尤为发达,但餐饮业的老顽固——卫生问题,也同样突出。他仍记得在接新生入校的大巴车上,满怀期待与忐忑的自己。还有同样记忆犹新的,是金风顺着车窗送来的和煦,餐馆里飘来安稳的香气,以及街道对面,满溢的垃圾桶中丝丝缕缕的食物腐败的气味。
上了大学,不必穿校服了,也算是半独立地生活了,衣食住行都得自己打点。衣服自己带来了,吃饭在食堂,住在宿舍里。不过食堂的饭菜虽说便宜些,但口味总是一般,比如说,番茄鸡蛋盖面实在没啥滋味,而且竟还加了水,不算汤面又不算盖面,没有多少鸡蛋不说,汤汁还被水给冲淡了。况且食堂里的菜品就那些,想尝试下别的风味就只有校外的餐馆了,所以他时不时会点上一份外卖当作中午饭。而那一天,他点了一份汉堡套餐,应该是在一家小小的店面里做出来的,他是这么猜测的。因为他点的很多外卖可能真的只是“外卖店”,店内没有桌椅,不提供堂食而专供外卖。下单,送达,取回,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的。他吃了第一口汉堡,觉得味道有点怪。这是个鸡肉堡,全名他也记不起来了,不是现在记不起来,而是当时就没记住,冗长得叫人记不住的名头总是挺吸引人的。他觉着可能是第一囗是面包菜叶之类的多一些,没太在意。接着,他咬下了第二口,这一口咬在了汉堡正中,鼓起的腮帮带着嘴巴离开汉堡,嘴巴又扯走了一块鸡肉,上下门牙活动,把嘴边的那块白白的鸡肉带回嘴里。在槽牙的咀嚼下,他的舌尖也在品味着,不过,这个味道还是不对。他停下了咀嚼,眼睛凑近两片面包夹着的那块白白的鸡肉,接着脖颈微动,轻轻拉起头部,让鼻孔对准那块肉。嗯,这肉应该有问题,有一股异味,不是腐败的臭,但这味道给他一种黏黏的感觉。伸出左手,探出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肉的边缘,松开,接着又将拇指与食指的指尖互相触碰,果然是黏黏的!他又让舍友看看闻闻,他们也说这肉应该不新鲜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毫无准备的了。汉堡里的肉不新鲜,可他还没吃午饭,所以他给店家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希望能给换一份。
“您好,我刚在你家点了一份汉堡套餐,但里面的肉好像不新鲜,您看能给换一份吗?”
“不新鲜!?咋能不新鲜呢!”
“嗯,是有点不新鲜了,闻着不对劲儿。”
“你哪个楼的?”
“哦,我在XX楼。”
“行吧,那你等着吧,我一会儿到!”
说完,老板就把电话挂了,他对着手机说出来的“好的”还没来得及跑到老板的耳朵眼里。他也没多想,把汉堡放回袋子里,等着老板送份新的过来。至于给差评、发评论之类的,他暂时没那个想法,在他看来,只要店家能给换一份新的就可以了。没一会儿,他就接到了电话,
“喂,我到XX楼底下了,你下来吧。”
“好……”
电话挂断了。他挺意外的,这老板来得这么快,应该是接了他的电话直接过来的。他穿上拖鞋,拎起装着汉堡的袋子,跑下楼去。一出楼门,就看见了老板。因为那人虽然也骑着电动车,但车后座并没有外卖箱子,前踏板上也没有任何打包袋子。不过他也没有迟疑,快步走向那边。那人显然从他拎着袋子的模样上也认出了他,等他走到电动车前,那人骑在电动车上,先开口了,
“你说我家的汉堡不新鲜?”
此刻,面对面,他明显感觉到那人的心情不佳,不过转念一想,谁家出了这种事都高兴不了,所以他还是客气地回答,
“是,里面的鸡肉闻着不对。”
“拿过来,我闻闻。”
说着,那人直接伸手拉过他手中的袋子,扒开汉堡的包装纸,用鼻子闻了闻,随后大声地对他说,
“哪儿不新鲜了,我闻着就没事!”
那人又把手里的汉堡和袋子推给他,那意思是让他再闻闻还是直接拿回去,他到现在也没搞懂,不过要是当时他拿了袋子转头回去了,可能也就没有上面那幕无奈的戏剧了。不过他选择了前者,还是得出了“肉不新鲜”的结论。那人再次从他的手里抢过袋子,又闻了闻,也还是毫无疑义地得出了“肉没问题”的结论,不过这次那人把袋子推回给他的时候,用又大了几个声调的语气而颇显强势地说,
“没问题,你闻差了,拿回去吃吧!”
见状,他只得,又拿出来,再次地,闻一闻,确认,这肉,确实,有异味。并且,尽力地,再向老板说明,
“这肉确实有异味,我不敢吃的,您给换一份吧。”
在这说起来挺长,实际不过三五分钟的“交涉”后,那人显然失去了耐心,特别是听到他依然想换一份的时候,那人在他面前挥动着右臂,不断拍着他双手托着的袋子,同时依旧大声地为自家商品辩护,
“都说没问题了,我这汉堡卖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学生吃过,没见哪个吃出问题来的,你就是瞎想瞎闻,那汉堡里的肉就是那个味儿,怎么就不对呢?你赶紧拿回去吃吧,我这儿还有活没干完呢,哪有工夫跟你在这耽搁。”
那人斜了一眼他,又拍了拍在他手上的袋子,就想转过车头走人。不过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站在原地不肯走。这次那人没再开口,而是从电动车座上下来,把电动车支好,然后大步走到他面前,这才开了囗,依然是高八度的声调,依然强势,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说话你听不懂呢,这肉我说了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你们就是事多,一点点小事就这样,就想换份新的,我跟你说,换不了就是换不了……”
他觉得这短短的几分钟真挺长的,挺简单的事怎么变得复杂了,有种有理讲不出来的泄气感。又听到老板在那边喋喋不休,越来越高扬的声调和越来越重的指责口气让他也添上了几分怒意,趁着老板说话换气的工夫赶紧为自己的观点说上几句,但那人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听他的说法,只顾着倾泻自己的、因语速太快而不清不楚还没什么条理的一箩筐词语。特别是每当他开口为自己说句话的时候,那人马上会还击以更大的声音和更快的语速,一时之间,他完全被压制住了。环顾四周,已有不少人在一旁看着肢体动作同语言一样多而样式匮乏的老板,和他!怒中又平添三分急躁,他可不想被人、特别是同学看到跟人家在大门口大吵大闹的样子,更不想惊动管理员或者辅导老师。而那人一见旁观的人变多,他像是心生退意的样子,立刻欺身上前,巩固已夺到的优势。好吧,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不想跟老板争了,他放弃了,但不能不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和对自己意见的坚持。他将手中装着汉堡的袋子举到老板面前,紧闭的嘴巴蹦出了几个字,
“行吧,我不换了,你走吧!”
说着,身体以脚跟为轴旋转,带着那只伸向老板的手臂和袋子,转向了一旁的——垃圾桶,手掌向上摊开,挂在四指上的袋子顺畅地从手上滑落,命中!他的脸则一直对着老板,注视着那人脸上的一切变化,从一开始听到他说“不换了”的红光笑容,到他将汉堡扔进了垃圾桶里时的双目微睁,再到,五官挤在一起的满面怒容。他有点慌了,因为那人直冲过来,一把就拽住了准备回楼的他的T恤下摆,随即那人义正辞严的指责响了起来,
“你一个大学生,你浪费粮食,你好意思吗你!”
“我的钱是我爸妈给的,用不着你教训我!”
终于,慌乱再加急躁使他不再顾及其他,脱囗而出的是同样愤怒的言语抗衡,大声吼出这句话,他就想直接回去,摆脱这场无聊的闹剧,可是那人紧抓着T恤使他寸步难行,而且更多更大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我管不了你!?你随便扔吃的你还有理了!?我替你爸妈好好教育教育你……”
接下来那人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他记得十分模糊,只是还记得他用尽全力掰开那人的手之后,像逃一样地奔回宿舍,而那人依然在楼门口大声地呼喝着……
那事过去了很久,但有时他会无聊地想想,其实那人把他怼得落荒而逃也没啥用,肉不新鲜的汉堡,就算那次堵了他的嘴,迟早还会有别人发觉的,不过他更好奇的是那老板会怎么跟别的发现肉不新鲜的人讲话,他觉着那老板总不能一个一个地去怼所有人吧!会存在一个心平气和的谈话吗?他挺想看看那人会怎么讲话!那次是不是那老板有别的事急着办啊,所以才一副口气不佳、急着要走的样子。不过,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别想了,你怎么知道那老板心里想的啥呢,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你是吃不饱想多骗一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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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笔于2023年3月28日,落笔于2023年4月3日,校稿于2023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