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
警笛声,烟雾,老式收音机的噪音,爆鸣声,尖啸,枪声,玻璃破碎,金属撞击声。深蓝色的墙壁,红色的血液,银白色的刀具,紫色的月亮,灰色的深夜,黑色的猫。我受了很重的伤,伤口撕裂开来露出血肉深处的雪白。我止不住流血,蹒跚仿佛老人,艰难又像学步的幼儿。我已经不再感到疼痛,我开始思考。那些时间已经过了多久,还会再过多久。我只能走着,从冰凉的瓷砖地面走向黑色的土壤,从吸饱了水的草地走向粗糙的沙地,然后是海。腥味,不知道是血还是海水,它们浸泡我的躯体。那些麻木的伤疤重新开始疼痛。我坠入了大海。
我向着大地的另一片天空下沉。
下沉,下沉。那些喧闹与嘈杂被剥离出脆弱的神经,顺着气泡向上离去。颗粒般的液体不再给予我呼吸的自由,但我并不为之愤怒。那些情绪没有随我一同下沉,它们只是轻浮于海平面上的油渣,明天的太阳会带走一切我存在的记忆。但我仍然下沉,凝视深蓝色宇宙里闪烁着毫无意义的光芒。我虚假地创造出那些光芒之下的世界。世界里生着影子,一股股游动,仿佛某种宏观的衣角。那衣角将我裹挟其中,好在我并无在意,我只是下沉。
下沉,下沉。我开始疲惫。闭上眼睛,黑色的帷幕遮挡住无人知晓的深邃。我活在这般空荡荡的空间里,时间也被拉长成黄昏的影子,斜立在海岸边的沙滩上。我看见白色的海鸥,生着没有重量的羽翼,飞翔向黑色还未消散的地方,驱逐尽最后的梦呓。它们便由此褪去颜色,然后融为一体,跟着与下沉相悖的暗流游动,再也不见。我的长眠里就没有了梦,只有黑色一片与白色飞鸟。
下沉,下沉。飞鸟已经淡出地平线,黑色的背景终究开始剥落。它们一片片如同红砖墙上的旧漆,只留下斑驳的光影。这光影当然不属于太阳,而是我曾一度追寻的虚无。我睁开眼睛所看到的并无区别。这些透明且晶莹的光泽试图掩藏的事物是同一个,即是它们没有值得掩藏的事物。但我没有权力指责,我更不愿指责。它们的怯懦也是我的怯懦,是所有人的怯懦。我凝视着我的怯懦,它镶嵌在所有液体积淀下的最深厚处,或者最轻薄处。我不再去顾及,我选择继续下沉。
下沉,下沉。我所能涵盖的一切都已被海水剥去。我的肉体已经消解成无法估量的微小。继续下沉的是被剥去后剩余的虚无。这虚无既能够溶于水的虚无,却又异于水的虚无。我仍然知晓自己的下沉,如同舞者站在万物消散的舞台,却仍然知晓自己的舞蹈。我让我的虚无下沉,沉到终究连虚无也无法存在的地方。
下沉,下沉。文字即将因而散失殆尽,虚无或将因而不复存在。远远低于海底的大地,远远深于尽头的发端。白色或者黑色的停滞,时间或者空间的沉默。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物,所有正在发生的事物,所有将要发生的事物。它们终于被唤醒,融成新的世界与新的自我。我重新看见了光芒。那光芒透过我已经无法使用的双眸,深深沉入我的心脏。我听见它重新跳动,血液与疼痛的喜悦开始躁动。我真正地睁开眼睛,我所面对的便不再是下沉的海洋,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