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十七)壳卷
最近这几天,卷一醒来就觉得心慌。一个夏天过去了,和一场梦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
一方面是揣度着这次逃跑失败的后果,另一方面也因为醒来时总是看不见壳而难过。
自从天气热起来,卷就重新回到堂屋里的小房间睡了。壳给出的理由是小房间夏天凉快,蚊虫少,睡着舒服。
但他知道这也是做给壳的母亲看,她很早就说过,家里又不是住不下,两个小伙子挤在一张床上显得多寒酸。
这个小房间给他留下的回忆不算愉快,因此卷一睡醒就披头散发地出来,躲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在角落里扎着头发与壳“说话”。
这个家里他是被困的小鸟,但只要有壳在,他好像就能出了笼子,伴着风飞上一会儿。
他很快就能彻底自由了,回家抱一抱爸爸妈妈,见老同学,在教室里上课。
卷盯着壳看啊看,他想,我这算是早恋吧?被班主任抓到就糟糕了。
班主任抓不着他,壳的母亲倒是呼唤他们吃饭了。
壳应了一声却没急着出去,将卷后颈上的衣领翻好,捂着后脑勺狠狠抱了一下。
拥抱总是能让人有踏实感的,有时哪怕什么事都没有,卷也喜欢一直抱着壳,抱一天都行。
壳很快吃完饭,起身去将最后几袋粮食推到墙角放好,等着绒绒明天来将他们运走。
没错,是明天,难以置信地近在眼前。
卷捧着一小碗饭半天忘了喝,默默看着壳在有些发烫的阳光里带着点汗珠忙来忙去。
“卷儿。”
卷儿发着呆甚至忘记眨眼,母亲敲了敲他的脑壳,吓得他险些洒了碗里的饭。
“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卷试图用眼神表现自己的无辜,又怕被阅历丰富的老妇人看穿心事,情急之下竟微微红了脸,怎么都无法冷静下来。
“热了?”
所幸她摸了一把卷的额头,摸出来几颗汗珠,就没有多想。
“卷儿今年多大年纪了?”
卷见她问得极其认真,便放下碗筷,两只手比了一个一和一个七。
其实他刚来时是十六岁。生日是在麦田里过的,与壳肩并肩躺下,面对一整个宽阔无际的蓝天。两个人的双手加起来一共二十根手指,壳将它们凑在一起从一数到十七,然后祝他生日快乐。
“那还不急。”
母亲双腿交叠,枯瘦的手指也叠放在膝盖上,将他上下打量了半天,眼神非同寻常。
卷不知她说的“不急”是什么意思,慢慢地端起碗来继续吃饭,藏住小半张脸。
“等你过两年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想好娶什么样的媳妇没?”
这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卷睁大了眼睛确认他并没有听错,又抬头状似无辜地看她。
不自觉往壳的方向瞥了一眼,在不易察觉的间隙里。
本就没想让他回答什么,卷也说不出什么。母亲像谈及种地干活一样郑重其事,沉浸在她的想法中规划将来:“哑巴倒也没啥,你是会干活的孩子,那就挺好。俺是没钱的人家,每年也就这时候卖粮食能多挣点。看你自己喽,多干点活,多出点力,大不了以后给你拼几个小钱娶个好姑娘回来。你又白净,生个白胖小孩俺帮你养。”
说着说着竟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卷原本是紧张着,生怕这是察觉了他和壳的不对劲所以故意试探他敲打他。这样一听却控制不住地笑了,被她逗笑了,憋着笑一口气将碗里的饭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还在笑。
她们在牌桌上聊天时也是半句不离结婚生子,竟也有一天轮到了他华卷的头上。
大概是觉得成家了就真正安定下来,像卷这种人也就能死心塌地留在这里不跑了。
“这么高兴呐!”母亲也笑得眉眼开花,以为小卷儿是为娶媳妇而窃喜。
“你就乐吧你。要俺说,你这头发结了婚也该剪剪,不男不女的样子,哪家姑娘愿意跟你。”
她绕到卷的身后去,摸一摸那团不小的花苞,“长得也快。到时候比你老婆的头发都长,头发长见识短,等着被人笑话吧。”
卷连连点头,乐得他赶紧端了碗筷跑去洗碗。
哎呀,村里人有时候还蛮可爱的。
壳零星听见他们两人说着什么,又听不真切,转过身来与蹲在地上洗碗的卷儿对视了一眼。
隔着大半个院子都仿佛能闻见彼此身上的味道,看见对方眼眸中的自己。
他们都绝口不提明天,却难免在行为上表达出过分的留恋。
“妈!我和卷儿再去地里干干活!”壳扔下一句话就拉着卷儿跑出了家门。
屁话。粮食都收尽了,哪还有活可干。母亲知道壳这是又找理由带哑巴出去玩呢,年轻人爱玩,她也没怎么过问。
河水依然荡漾着未散的暑热,他们在河边一个角落里坐下,背靠一棵老树,头顶是伞盖般的茂密枝叶。
远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行人,卷的眼睛里好像也星星点点了,凑近一些捏紧壳的一只手。
壳不想把气氛弄得这么伤感,歪过头来盯着那双哀戚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抓着卷儿的手笑他:“这该是高兴的事。别跟我说你觉得我家不错,不打算走了?”
卷当然是摇头否定这个玩笑话,垂下眼睛,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那天被飒抓回来,卷哭得越来越少,似乎慢慢找到了在这里安心过下去的生活方式,逐渐融入乡野,逐渐放弃抵抗。
人的意志或许本就有限,他又能有多坚强呢?
身后的小院子太过安逸。不管多忙,卷都能看见壳的母亲中午睡睡觉,偶尔打打牌,或者蹒跚着脚步挨个翻看她晒在院子一角的干辣椒。
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也向往和和美美的生活。本就是一池温水,让逐渐舒展四肢的青蛙无处可逃。
他以为自己足够想家,至少不该乐不思蜀。壳说他应该高兴,可他真的不太能高兴起来。
壳又何尝高兴了,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卷儿真心不打算走了。
他们在这棵树下坐了大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做,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说。
但对坐着干瞪眼也不是办法,很想找点事把时间填满,又很怕填满以后这一天就这样没了。
“这是干什么呀?别这样。”壳轻轻捏了捏他皱起来的小脸。这一个夏天里卷被晒黑了,但肤色依然是好看的,也长高了一些。
卷抱着腿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眼角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任凭壳揉小娃娃般捏他的脸,却并没有像平常一样与壳打闹。
壳无奈之下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划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
“我们下棋好吗?”
卷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壳教过他在地上下各式各样的棋,捡几颗小石子就能玩起来。卷总是玩不腻,无聊的时候就缠着壳下棋下棋下棋,下不完的棋。
今天兴致不高,赢了几局也输了几局,卷又重新坐得很端正,摸过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壳子”
“你写我的名字吧”
然后把树枝递给壳。
壳接过来却没有写,将树枝点在地上想了一会又还给他:“我写得不好,算了吧。”
卷便没有强迫。用鞋底将地上的字迹拂去了,继续写着字。
“壳子”
“我发誓”
“我不会想你的”
卷像是狠了心,尤其将最后一行字刻得很深,也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嗯,别想我吧。”
壳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抬头却看见一滴饱满的眼泪滑出眼眶,顺着那漂亮的脸颊滚落到地上。
他们直到太阳落山才拖着一双浅浅的人影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