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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件20190921终稿

2021-03-08 09:17 作者:陵玄卿  | 我要投稿

D市掠杀青少年盗取器官事件

1.

一般而言,月亮明亮的时候星星就很少,星星多而亮的时候月亮就黯淡。

但也有极少的例外。譬如今晚——月亮始终不明朗,星星也稀疏,整个世界像笼罩上了一层黑色的纱。

黑色,是所有颜色的混色,能吸纳所有颜色,不仅是在美术上如此,在光学上同样适用。

这夜,是黑夜,是纯黑的夜。

于是黑夜包容了一切为白昼所不能包容的,而月光包容了这黑夜所不肯容纳的。

月亮开始进入云层——城市的某处,变得漆黑一片。

在这黑里隐藏着更深的阴暗。那是一个不透光的实体,因而在黑夜中被黑色染得更黑。

月亮从云层中出来,暗淡的冷光将隐藏于黑暗之中的东西揭示——人的形状,还算完整的轮廓,衣物完好,但被大片血迹渗透浸染,肢体饱满无损。肚子像一个干瘪的皮包,其内容物却不知去向。

造访者在此时登场了——

银色的冷光照在一只高跟鞋光滑的皮面上,一个女子走入这月光映照的地方。

她仿佛一个偶然路过的散步路人,漫不经心地走到那具奇异的尸体旁。

她打量了几下后,蹲下身,不顾手上纯白的缎质手套,毫不介意地解开死者身上那沾满血污的大衣。

解开后,暴露出的景象触目惊心。

肚皮如正经历手术一般被划开,没有缝合。揭开肚皮,消失的是各类脏器,残留的是粘连其上的组织和血块。此外,腹腔被完全挖空,没有留下任何异物,值得注意的是也没有任何失手划破皮下组织划破脂肪层的痕迹,让人难以想象会有怎样精巧的一双手来做出这样的工作。

“感兴趣吗?”

无声无息。空中飘来这样一句问候。说话者是一个外国人模样的男子。

 “犯下罪孽的人往往喜欢返回现场欣赏他们的作品。”女子并没有被这样猝不及防的问候吓到,语气很是平淡,也没有起身。

“碰运气罢了。”男子想显得随意一点。

“这里不是现场,”女子顿了一顿,“但也只有这里能提供线索了。”

男子点了一根烟:“不管是人类世界,还是非人的世界,这种血腥的事件都不新鲜了。我以为你会觉得无趣。”

“怀疑我的动机?”女子起身。

“对做事一向出人意料的家伙,很难不去注意……也仅限注意了。”男子说。

女子闻言情绪稍稍平定:“知道就好,不要多管闲事。”

男子又说:“不敢。但是,你也注意一下,容忍之下的不满会积累……”

“谢谢提醒,”女子打断了对方,“我明白。这次的事件,我不会刻意妨碍任何人。”

“但愿如此。”男子道。

谈话戛然而止。

夜的黑像一团浓雾,久久不能散去,只能仰赖淡淡的月光稍稍将其溶解。

月亮却又被云层遮住了,片刻后才又从云层中出来。

而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具骇人的尸体孤独地躺在沥青地面上。

四周是静的,一切都是静的。

 

 

2.

 

零件坏了理应要换上新的。

朱雯闹钟的定时按键坏了。这个闹钟并没有用多久,朱雯不想为了这么个小小的零件再去买一个新的,但是要在这个小城找到一个合适的按键也并非易事。朱雯叹着气想。

只是器物尚且可以丢弃,人却不能。人有时也需要更换零件——器官。

朱雯的父亲患有尿毒症,需要换肾,但止步于高额的手术费,一直靠药物支撑,更何况肾源也不是好找的。

现在是商业社会,什么都需要钱,什么都以钱为尊,有时甚至连权力都要怕上三分。只是这不是朱雯有资格考虑的事。工薪阶级的朱雯家,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混沌度日罢了。

这种时候让朱雯想起黎小姐和那个法国人来。

这两个人一看就出手不凡,和朱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至于朱雯怎么会遇上这两个人,还得从头说起。

朱雯和黎小姐的相遇是在一个夜晚。

朱雯是高三的学生,每天要在学校上晚自习上到十点才回家。父亲总是值班不回家,母亲则要到十一点才下班。应付掉了一天的琐事,难得清静,朱雯喜欢在这浓密的黑夜里多停留一会儿,小区门口有一个看时节卖各式小吃的老人,朱雯便总坐下来喝一碗热乎乎的粥或一杯冰凉的绿豆汤。

那天朱雯照常下了课走到卖小吃的老人那里喝一碗粥,刚坐下拿了勺子,就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声:

“小姑娘,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啊?”

朱雯一转头,就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士在自己旁边坐了下来。

“学生上晚自习嘞。”朱雯还没反应过来,小吃摊的徐爷爷替她答道。对于陌生人的搭话,朱雯牢记从小听到大的各种训诫,保持着警惕之心。

但有时这种警惕心过了头就是在最平常的陌生人交往中不知所措,不知做出怎样的反应得体而礼貌。

“现在的学生真辛苦,”那女士感叹道,“北方到了冬天就是乱,最近这边不是刚刚好几个学生失踪了,警察还找到了之前失踪的三个人的尸体,心、肾都没了,开膛破肚的模样,把发现的人吓得不轻……”与此同时,她并没有忘记自己肚饿:“大爷,来个锅盔……”

听着女人的一番絮叨,朱雯不禁想起白天老师说的话,最近有一伙取人器官的犯罪分子在当地流窜作案,取的还都是年轻人的器官,尤其喜欢对单纯的学生下手。班里有女生说晚上回家时老有人在背后跟着,还有同学说有辆白色面包车经常在不同的路上徘徊,两侧都是厚厚的挡光玻璃,什么都看不清 ,形迹可疑。

正在朱雯恍惚间,女士的询问将朱雯拉回现实:“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而朱雯终于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了那位女士的脸:青褐色的长卷发簇拥着一张极为立体的脸,带着可亲的笑。

这笑容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让朱雯情不自禁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意识到自己将名字轻易透露给了陌生人,虽然无用,但似乎出于补救的心态,朱雯赶忙问道:“姐姐呢?怎么称呼?”

“黎。黎明的黎。叫我‘黎姐’就好。”

女人笑着说。

从此朱雯便总在晚上放学后的路上碰见这位黎小姐,有时是一起坐下来吃点宵夜,有时是在没有路灯黢黑一片的路段黎小姐陪着她往家里走上一程。

而和朗先生相识是因为他是黎小姐的朋友。

在某天和黎小姐一道回家的路上,他从一条岔道上就那么冒了出来,向黎小姐打招呼:“好久不见,黎,”同时没有漏掉旁边的朱雯:“你好,小妹妹,我的中文名字是朗道。”

让朱雯惊异的是这个外国人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朱雯脑子飞转,怎么也想不出怎么应付这种场合,最后只憋出了两个字:“你好。”好在之后黎小姐为朱雯解了围。之后朱雯才渐渐放松,融入了聊天。

可随后黎小姐和朗道先生聊的净是些朱雯听不明白的事,比如羊绒和鹿皮怎么护理啦,全球油价大涨啦,又比如机械零件云云……

在听了一路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真正和两人成为朋友,朱雯终于鼓起勇气,尽量让自己显得随意自然,问道:“黎姐和朗先生怎么认识的?是生意上的往来吗?”

闻言黎小姐先回答道:“以前事业上互利共赢过,之后就没断了联系,老熟人了。”

朗先生坏笑着说:“我们俩可是无论多忙,每年到了那一天都会不见不散。”

黎小姐也笑了,指着朗先生说:“是啊,我可还是这货的债主,他一次还不清,我宽宏大量允许他定期分好多次还,可就是这样他还老逼着我上门去讨。”

说完两人笑成一团。

望着大笑的黎小姐和朗道先生,朱雯不仅心中忖度:

黎小姐和朗先生这样体面的社会人士,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结识了他们,着实不可思议。

但是朱雯随后想到,虽然黎小姐是朗先生的债主,但朗先生显然不为钱发愁。

可是朱雯很为钱发愁。大道理说生命无价,但有钱真的可以买到命。

但让朱雯觉得内心宽慰的是,朱雯的父亲遇到了一位好医生。

父亲的主治医生康医生是一个和蔼慈善的人,非常体谅朱雯家里的状况,有一次朱雯随父亲办事顺道去取药,还见到了这位好心的医生,康医生看起来很喜欢朱雯的样子,说自己家里有一个和朱雯一般大的儿子,只是身体太差所以休学了,之后还邀请朱雯带着同学来玩,朱雯因为学业繁忙推辞了几次,也去了几次。

那是一个话很少的男孩,叫康子宁,性格内向,对朱雯非常礼貌,唯独兴趣有些奇怪,家中总贴着一些风格阴暗的海报。朱雯后来上网查到有些是推理漫画,有些是恐怖游戏,看介绍对自己来说都极为重口。也许有些男孩子是这样的吧。朱雯心中想,没有再深究。

3.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假将至,血腥可怖的传闻在朱雯心头最初留下的印象渐渐淡化。

那些陷入万劫不复的家庭的痛苦于世界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风声。

年关将至,朱雯的学校也放假了。放假这天,朱雯一个人背着书包步行回家。

而黎小姐已经一周没有出现了。

回想起来,黎小姐其实很少谈及自己的事。

其实有一个晚上,朱雯突然涌起一股好奇心,问过:“黎姐,你是什么做工作的?”

黎小姐少有的停顿了一小下,说:“自己做一些东西,自己做一些小零件,材料不限,再组装起来,以前有人管我叫机械师,因为我使用的材料基本是金属零件,做出来的东西也是机械。但是后来尝试了金属以外的材料,制造的东西也难以用通常意义上的机械定义了。算自由职业吧。”

“这不是发明家吗?厉害,申请过很多专利吧。”朱雯满眼都是钦佩。

看到朱雯的反应,黎小姐轻笑着说:“是可以这么说没错,不过也没有那么多啦,失败品是多数。”

朱雯又连珠炮一样地问道:“你发明的东西有什么?有没有专门介绍的主页?列举几个也可以。”

黎小姐笑了笑:“这个就很遗憾了,都是些危险的东西,卖专利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不能也不宜公开。”

危险?不能公开?不会是军工产业吧?外表看起来这么时尚的黎小姐居然是做这行的,果然人不可貌相……

但自己真的有缘结识这样的人吗?朱雯不禁想到。随即,又不知为什么升腾起另一种想法:

也许,不会再遇见了。

正在思绪越飘越远之时,路边一辆私家车叫住了朱雯:“同学,不好意思,我们是外地人,请问一下白云路怎么走?能带我们去吗?”

朱雯回过神来,看了看来人,指了指前方:“前面那条路就是,和这条路垂直。”

车里的人却坚持起来:“同学你上车带我们去吧。”

朱雯一阵无语,这么直白都听不懂,心中正烦躁,突然看到所有车窗都是漆黑的挡光玻璃,副驾驶上一个面相不善的中年男子,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件物品,让朱雯觉得浑身不自在,同时又隐隐看到车的后座还有人。

一丝警惕蓦然浮上心头。

“你们找别人吧,我赶时间。”朱雯说着从车前方走开了。

“等等,同学别走啊……”车里的人还不死心地在朱雯身后喊道。

等走到人行道上,朱雯开始回想起可疑之处:来来往往那么多学生,偏偏叫住了自己,其他学生要么骑自行车走太快、要么宁肯走远道刻意绕开这辆车,步行经过的就只有几个男生,只有自己是一个身材矮小、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学生妹。

想到这里,朱雯一阵胆寒,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而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责骂,朱雯最终没有把这件有惊无险的事告诉父母。

3.

受害者的尸体陆续被发现,它们被丢弃在街道、角落、桥下,毫无规律可言。

有段时间再没有失踪的消息,再加上来年春回,居民们将这些事件渐渐遗忘,而尸体的出现和惨状又将小城搞得人心惶惶。尸体无一不是掏空了内脏。毫无疑问犯罪分子的目的是器官买卖。这是警方的结论。

对于小城的人们来说,案件让人觉得连这个冬天都冷飕飕的。

室外的空气冰冷而凛冽,室内因为暖气而温暖如春。

“雯雯,将来想做什么啊,高考完要报志愿咯。” 康医生沏了热茶。

“还早,没想。能多赚钱就好。”朱雯回答。父亲因为急事先走了,留了朱雯在康医生家,嘱咐她等到了公交车到站的时间就坐公交车回家。

“雯雯要是学医,我这边能帮你的。”康医生和蔼道。

“康伯伯,我想问一点问题。”朱雯搓着脚尖。

“你说。”康医生说。

朱雯准备了很久的措辞,最终却只留下一句话:“人换器官是不是就像机器换零件?”

“对,可以这么打比方。”康医生点点头。

“一个东西坏了,不断换掉坏了的零件就可以一直用下去。”

“对。”康医生依然微笑着看着朱雯。

朱雯鼓起勇气,继续道:“那人如果哪个器官坏了就换哪个,一直换下去,这个人可以永生么?”

“从理论上,是可以的。”康医生放下茶杯,他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台前,望向窗外,“但是人的身体是一个在衰竭的整体,人体那么多器官,哪里换的过来。再说器官也不是批量生产的零件,要不和身体产生排异反应才行,现在普通人求一个合适的可移植器官都求不到,更何况要一直换下去呢。人体经不起手术刀捯饬,东一刀西一刀的,一个破破烂烂的身体,就跟一个用很多布料缝起来的小布偶似的,活着也是浑身难受、苟延残喘。所以,虽然理论上有可能,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以做到。”

非常坚定的语气。康子宁不知何时出现了,他认真地看着朱雯。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邃,朱雯觉得这个男孩有话说,就问:“怎么做到?”

康子宁还没说话,康医生就勃然大怒:“整天窝在家里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多跟人家雯雯学学,出去交几个朋友玩做个正常人,我原来让你学医你不学,现在对着这种问题信口开河,正经的死活不学,邪门歪道学的倒挺快!”

朱雯连忙劝阻康医生,期间康子宁却只是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

可在朱雯离开康医生家时,关门的那一刹那,康子宁抓住了朱雯的手:“明天下午五点,你家小区2号门,我会告诉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门关了,差点碰到朱雯的鼻子。

尽管觉得奇怪,朱雯仍是如时赴约。康子宁却晚了一个小时。一见到朱雯,他便抓着朱雯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我们先换一个地方。”

朱雯对这个男孩心中虽然满是疑问,但也看得出这次康子宁来得非常急,紧迫的情绪从康子宁身上传导给了朱雯,于是朱雯不再说自己先前准备的那些开场白,直接开门见山道:“怎么样?今天你想说怎么才能做到那个……永生?”

康子宁没有回答,扯着朱雯的手抓得更紧了,头也不回地说:“到了地方再说。”

两个人最终来到离朱雯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里,坐在一张长椅上说话。

“你以后别来我家了。”康子宁突然这样说。

朱雯懵了:“啊?怎么了……”虽然满腹狐疑,但口头上还是答应下来:“好好,听你的。”

事后朱雯自己心中掂量,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朱雯虽然并不想去康医生家,因为实际上高三这个时候很宝贵,朱雯不愿意为这种无意义交际浪费上半天时间,但为了父亲和康医生的关系,偶尔出来透透气也是可以接受的,朱雯考虑再三后说服了自己。但是如果可以不再抽出这个时间那再好不过。

可自己做错了什么冒犯了康子宁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是我爸。”康子宁突然说。朱雯觉得康子宁好像一个叛逆的小孩。

朱雯搜肠刮肚:“别赌气。他是专家,他说的是他的实践,你以后可以推翻他嘛。大人都比较固执,你不要在这上面和他较真。”这番话说得既要为康医生说话,又要照顾康子宁的感受。

康子宁却直视着朱雯:“我说的是字面意思,他不是我的父亲。”

什么?康医生不是康子宁的父亲?这都什么跟什么?莫不是撞上电视剧情节了?

巨大的信息量让朱雯一时头晕目眩,免于质疑康子宁话的真实性,她调动自己迄今为止积累的所有的人生经验和大道理:“生恩是恩,养恩也是恩。他是你的父亲。”

“你只要记住,以后不要来我家,你爸要带你来,你就说生病,以后见到我也不要和我打招呼,就当没认识过。别多问。”康子宁说完,就自顾自走了。

朱雯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脑子里一团浆糊。

康子宁是康医生的养子。这也难怪自己从没见过康医生的妻子、康子宁的妈。康子宁身体差休学,性格也怪,爱好也怪,对康医生叛逆。想到这里,朱雯有些羡慕,康医生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可是他又是为什么叫自己不要去他家呢,是嫌我昨天劝架多管闲事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随他好了,刚好自己不用去了。

朱雯决定不再为康子宁的事操心。她起身离开公园。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在公园门口,朱雯见到了在门口转来转去的康医生。

康医生一看到她,就小跑过来:“雯雯,你看到子宁了吗?有人说有个和他很像的男孩被一辆车带走了!”

朱雯脑子里轰的一声。

4.

“我从小脾气急。”

康医生目光呆滞,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窗,不知道是在看贴上的窗花,还是在看窗外的街景。嘴唇的翕动才叫旁人不把他当成一座雕像。

“因为这个臭脾气,没有姑娘愿意跟我结婚。说亲的人都和我说:‘小康啊,都知道你是个厚道人、能耐人,但结婚就是一辈子,要一块过日子啊,你这个暴脾气谁受得了?你可要改改,不改不行,不改处处吃亏。’我也听进去了,我也想改,但哪里是说改就改得了的,这么过了好几年,我知道我就这样了,我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没人养老送终,靠退休金养老金活呗。”

康医生顿了一顿,又说道:“可是零二年那天,我去院里上班,住院部里闹哄哄的,护士病人医生全出来看热闹,原来是一个孕妇生孩子,孕妇心脏病犯了死在手术台上,留下个小男孩。那个孕妇是一个人来的,连号都没挂,疼得走不了路,医护人员拾掇她上了手术台。这下好了,留下一个无亲无故的婴儿。医院把孩子安置在育婴房里,还联系了警局找这孩子的亲人,后来过了一个月,都没消息。这下这孩子要送福利院了。”

康医生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甚至有了笑纹,他说:“可也就在这一个月里,我舍不得了。我脾气差,我听人说看孩子可以磨脾气,正好这孩子临时没人认,我就把他想象成自己的孩子。说来也怪,我和这孩子特投缘。我和女人、小孩,都合不来。女人麻烦,小孩太皮,连小婴儿都一天到晚哭个不停,没有合得来的。可是这个孩子,见到别人哭,见到我就不哭。好像我是他什么人。我一见着他就喜欢,好像他是我自己亲生的。”

他闭上眼睛,道:“我那时候幻想,要是这个孩子一直没人来领,就养在医院里,从这么小养到这么高,”康医生比划起来,“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家庭。我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我们爷俩,就相依为命,一块儿过,谁也不孤独。”

他又叹气起来:“可是这孩子不能在医院里呆一辈子,一个月找不到这孩子的亲人,福利院就把他带走了。那天我看着这孩子从院里走的。按规矩办事,人家没错,这孩子该去福利院,他不该永远在医院留下。可是我很难受。我舍不得。”

他继续说:“所以我去查了院里的手续,我找到那个福利院,办了领养手续,这个孩子归我了。”

 “这孩子,小时候特听话,就是身体差。我是学医的,就帮他调养着点。可能这孩子母亲受了太多罪,身子底子太差,所以这孩子身体也不太好,最后连上学都坚持不下来。我就给他屯了一书房的书,还有电脑,手机,要什么都给,只要将来我走了他自己能成才能养活自己就行。”

“这下,别等我走了,他先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西农,别这么说,我们孩子能回来,相信警察。”朱雯的父亲眼角蓄了泪,强忍着不变声安慰好友。

坐在一旁的朱雯已泪流满面。

所以虽然很忙,朱雯依然每周周末抽出半天帮康医生寻找康子宁,她走街串巷,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张贴发放寻人启事。

只是,朱雯没想到自己会从康医生嘴里听到黎小姐的信息。

“有人说,有个褐色卷发的女人每次都在现场。子宁被人带走那天,她也是在一边看着,连警都不报。”康医生脸色如黄纸,眼睛又肿又有黑眼圈,神情憔悴。

“可是,有人说看到过你和那女人有说有笑。”康医生猛地看向朱雯,“小雯,你认识她吗?”

黎小姐。是黎小姐。这样的人只能是黎小姐,自己没有与其他人往来。

自己被黎小姐欺骗了。

在震惊与难过的情绪于内心翻滚中,朱雯一阵后怕:黎小姐为什么要和自己那么熟?

“雯雯啊,子宁已经出事了,你不要再出事了,”康医生哽咽道,“说不定那个女人之前也是这么骗取子宁信任的,这些人,就是专骗你们这些单纯的年轻人。再见到她就绕着走,赶紧告诉大人。明白了吗?”

“明白。”朱雯点头,心如死灰。

6.

这是一个废弃仓库。比电影和电视剧里的都要小而破。

地面上一层厚厚的灰。仓库有几个开在靠屋顶的高度的窗户,光线从那里照射过来。

朱雯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脚绑在一起,嘴里塞着一块白色的棉布。

回想起那天康医生的叮咛,朱雯觉得命运这东西真是可笑。

那天,朱雯下了晚自习往家走。

那个人迹罕至的回家必经之路的路灯下,是黎小姐。

朱雯拔腿就跑。

“小雯!”黎小姐在她身后喊。

这深更半夜,能往哪里去呢?黎小姐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家是不能回了。朱雯一边跑,一边绞尽脑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思考脱身的办法。

她徘徊在大路上,可是大路上也看不到人,于是她拼命地往学校的方向跑。但愿学校没走的人还多。

而在视线所及之处,她看到了一辆车。那天问过她路的车。

他们搞不好是一伙的。

朱雯两眼一黑,心跳如擂鼓。她狠狠地掐了自己胳膊一把,躲进树木掩映的人行道里掉头就跑,在经过回家的路口时,她故意不向那边看,生怕看到黎小姐的身影。

好在黎小姐没有追来。

一只手无声无息摸上了她的肩膀:“晚上好,朱雯。”

是那个法国人,朱雯几近崩溃。她装作没感觉到,不顾对方追逐她的步伐和背后的呼喊,死命地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向前跑。那个法国人似乎并不急着追她,很快就被她甩掉了。

可与此同时,她分明听到了遥远的汽车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是那辆罪恶的车,那个法国人一边说着 “喂,你们”一边向汽车走去。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朱雯心想。

那个法国人把车上的同伙往这边引了,难怪他不追自己,汽车不比什么都快吗?更深的绝望涌上心头。

还能怎么脱身?同学家都太远了……且慢,朱雯心里亮起了一盏灯,康医生家,还有康医生家。

从这条路,就可以从公园中间穿过去,而他们开车是进不来的。

朱雯心中燃起了希望。时间不容耽搁,她摸黑从一个相对平缓的草地冲进了公园,沿着公园主干道跨越公园,跑到了康医生家小区前的路上,跑进了小区。等跑到康医生家楼下时,朱雯双腿酸麻得已经快没有知觉,零下几度的冬天里她跑得浑身是汗。她气喘吁吁按下了康医生家的门铃。

“谁呀?”是熟悉的康医生的声音。

“我……是我,朱雯……”朱雯上气不接下气。

“快上来,快上来……”康医生立马开锁。

好不容易见到了熟悉的脸,朱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自己终于安全了。朱雯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康医生难掩憔悴,却仍对朱雯关爱有加:“雯雯,快坐下,喝口水。”朱雯坐在康医生家的沙发上,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情。“雯雯,听你这声音,是跑来的吧,遇上事了吧,不着急,慢慢说。”康医生脾气暴,头脑却始终很冷静。

朱雯在康医生的安抚下渐渐平静,待气息稳定后将起因经过缓缓道来。

“孩子,辛苦了,不容易啊,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今晚就别回去了。”康医生慈爱地看着朱雯,眼中闪烁依稀有泪光,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养子。似乎是控制不了情绪,他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找电话,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似的回头说:“孩子,休息吧,没事了,客房知道在哪里吧”。

“知道,谢谢康伯伯。”朱雯安心地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客房。

“喂,明贵啊,雯雯在我这里,这孩子遇上那伙人了,就是那伙偷器官的,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了,明天再接她吧……嗯,对对,在我这里,放心吧。”

听着康医生的讲电话声,朱雯安心地一头栽在客房的床上,睡着了。

再度睁开双眼,便是在这个仓库里了。

“呵。”朱雯嘴里塞着布,讲不出话。

发生了什么?昨晚自己死里逃生逃到了康医生家,康医生给爸爸打了电话,自己睡着了。难不成是在梦里吗?自己手脚被绑,想掐自己也办不到啊。朱雯想起有人说过坠落感能让人从梦中醒来,便放松身子向左侧倒去,她结结实实地倒在了满是灰的地面上。

不是梦。

康医生发生了什么?难道他被犯人袭击了?不然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他把自己交给了犯人?思及此,朱雯打了一个寒战。电视剧中常有这样的情节:被绑架的孩子的父母为了救回自己的孩子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巨额赎款,哪怕是某项特别的利益,哪怕是自己的性命……绑匪的要求因为自身的诉求不同而各有不同。现在这桩案件的绑匪想要的是人体器官,而康医生要救回康子宁,那么绑匪就失去了一个可以供给器官的活人,所以……要由另一个人换。先前坏人们就试图诱拐自己,那么用自己来换康子宁未尝不可能。

尽管已经大致推算出发生了什么,朱雯仍是难以相信。难以相信那样和蔼而正派,那样对父亲和自己关照有加的医生会这样做,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定会杀死自己的恶人。但在心爱的养子和外人之间,如果要做出选择,自己被舍弃也是理所应当。

人性的阴暗,朱雯如今才有了切肤的体会。在朱雯万念俱灰时,更令人绝望的声音出现了——是仓库的门外的轴承和铁锁的碰撞的声音。

门外的人使劲地把锈蚀的铁门向内推——咔吱——咔拉——仓库的铁门开了一个弧度,一道光照到了朱雯脚边。

7.

黎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风景,将宾馆周围绵延的高低不平的建筑尽收眼底。

自从自己来到这座城市,关于掳掠器官的犯罪就停止了。

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过往的器官案件,如果是只开膛破肚的,不过是摘取心脏、肝脏、肾脏、肺部、大肠、小肠……这些是可以通过手术进行移植,也是可以通过黑市贩卖的器官,然而这些尸体的胃、胰腺、气管等器官也被统统拿走了。难不成是卖给黑作坊做肉馅吗?

被丢弃的第一具尸体,经过仔细查看,是整个肚子都被掏空了,切口非常整齐,虽然有组织和粘稠的血块,但也相对完整,像是从其附着的地方被一刀刮下来的。这样的手法,不是那帮简单粗暴的器官贩卖组织的人能做到的,同时,也不会存在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这样一个手艺精湛的普通人类医生。

这个看似是众多器官买卖案件中的普通一例的案件,绝对有一位非同寻常的执刀人的参与。

可惜,没有能直接找到这个人的线索。

警方处记录,总共有两次目击到疑似是犯罪团伙的车的记录,那是一辆白色的本田,车牌号却一直在换,且总是躲避监控,因而也一直难以找到。

看来也只有在下一次犯案时跟踪他们了。

这是现代社会,重要的案件信息由警方掌握,自己作为一个陌生的异地人失去了获取信息的机会。好在盟会派人来了,派来的还是自己熟识的狼人执行官朗道·马丁内兹。盟会的几位长老对自己素有意见,因而黎不会明着插手,不会干涉朗道的工作,但这不妨碍自己从朗道那里获取信息。

但自从黎和朗道来到这个城市,犯罪者就不再活动了。这让黎和朗道更加确定这起案件中有夜行者的参与。

所谓夜行者,即非人的存在。夜行者不是一个种族,而是在生物的战争中的失败者的统称。

适者生存。生物的本性即是繁衍。在繁衍上赢了,这种生物就赢了。

人类占领了这个星球,让他们的足迹遍布全球,让隐者无处遁形,让人类以外的存在都成了必须经人类审视的他物。

吸血鬼、狼人、鲛人以及其他类人物种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控制自己的本能,融入人类的社会以求生存。

只有人类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的人,那些本有资格和人类争夺世界却又在历史中败下阵来的智慧物种松散地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失败者的联盟——狄安娜之盟,他们称呼自己为“夜行者”。但有些生物的生存本身就以伤害、杀害人类为前提,有些生物的生存必将以对人类社会造成重大破坏为代价。

黎认为事件中的夜行者是以威胁人类的生存为基础的类型。

话说回来,夜行者只是个泛称,并没有谁能统计出夜行者一共包含了多少种族。夜行者互相隐藏自我。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不会发现一种从未出现的非人智慧种族,更何况还有那些和人类同出一源,但因种种原因导致血脉极其特殊,并因此在辨别和分类上存在困难的族裔。

无论是黎,还是朗道,都无法判定参与这次事件的夜行者是哪个种族。查阅了大量资料,他们都没有找到以人类整体内脏为食或做其他用途的夜行者。他们猜测这次的事件未必是新种族做的,也有可能是巫师所为。因为巫师所做也不为人类社会所容,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是人类。他们反倒为夜行者的世界所容。有些在夜行者的世界有着特殊的地位。虽然巫师历来多为人类,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古老的巫师家族和巫师传承渐渐没落,他们中的大部分融入了世俗社会,少数族裔等其他夜行者学习巫师知识的比例比以往高了一些。

多数夜行者是天生的、被动的被排斥于光明世界之外的智慧种族,而巫师是后天的、主动的被排斥于光明世界之外的疯子。

疯子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做出任何事都不为怪。对于人类社会来说存在着疯子。对于夜行者社会来说同样存在着疯子。

但这些也只是猜测。制造事件的夜行者依然无迹可寻。

从第三起失踪案起,警方就封锁了城市人员的流动,对进出者严格检查,犯人们跑不出去。

尸体一定会出现。那辆车也迟早会出现。

黎相信。朗道相信。

在此期间,朗道调查了几位失踪者,黎发现了这些受害者的特征:年轻,健康,学生居多,多为女性,偶有男性,AB型血,且多为白云路、静安路这两条路周围片区的居民或有交集者。

其中10名受害者里9名是第二高中的学生,另一名是16岁的辍学青年。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和学校把这个消息压了下去。

这个学校的学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但从那位非该校的受害者看,又并非非该校学生不可,这说明不是学校所在地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风水还是不必看了。

就在这时,黎注意到了一个普通的女孩。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多次看到有人在观察这个女孩。也许这个女孩就是下一个目标。黎在一个夜晚搭讪,知道了她的名字——朱雯。而朱雯也终于在第二中学放寒假那天被那辆车叫住了。

在朱雯被叫住的那一天,朗道就跟上了那辆车,找到了他们的据点——一个偏僻的废旧楼区。他们整日吃睡打牌,消磨时间,没有外出,没有与其他人联系的痕迹。而这几个人也没有一个能看出与普通人类有什么不同来。只有一个男孩,他不和这帮人住在一起,他一个人在一个偏僻的路口下车,自己慢慢走回静安路的宏阳小区。

这个男孩叫康子宁,他的父亲是一个叫康西农的怎么看都很普通的人类医生。

也许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父亲所结识的某个人。

朗道查到,康西农在市立人民医院工作。

朗道又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熟悉了市立医院,摸进了医院档案室,将近两年的所有档案看了一遍。他终于有所发现:第二中学历来的体检都由市立医院负责,医院里保存了所有学生体检档案的备份。不意外的,朗道看到了9个第二中学的受害者的档案,还有一个非第二中学受害者在这里住过院,有查血常规的记录。

而在一个晚上,那个叫康子宁的男孩背着一个书包离开了家,和诱拐人口的那帮人住到了一起。

康子宁离家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白色本田车埋伏了朱雯。可是小姑娘一看到他和黎就跑,他只得以问路为由挡在车前为女孩争取时间,同时让黎跟上女孩,发现女孩跑进了宏阳小区。也许小区里住着女孩的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也说不定。

在之后,朗道没有回宾馆,而是监视着白色本田车。

午夜十二点,白色本田车停在了宏阳小区一个偏僻的后门处。

8.

朱雯看着来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些惊讶。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康子宁和平常无异,他耷拉着眼睛看着朱雯,说:“我都跟你说过了离我家远点。”

朱雯嘴里堵着布,想说什么也说不出。

康子宁走近了,掏出一把美工刀,一边锯朱雯手上的麻绳,一边说:“认识那辆白色的本田吧,以前找你问过路的,那天,我就在车后座。”

朱雯发觉事实和自己推测的还不一样,她无法想象这个寡言的男孩会是残忍的器官收割案的犯人的同犯。难道,是他回家将自己弄到这儿来的?可是他现在似乎在给自己松绑?

 “别猜了,都是我爸,也就是你康伯伯。他给你下了药,让人开车过来把你带这儿的。”康子宁将堵住朱雯嘴的白布拿了下来,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康医生是坏人的想法在朱雯的脑海中曾短暂地闪现过一瞬,但朱雯无法相信那样和蔼、那样深爱养子的康医生会和这件残忍的案子有直接关系,可如今从康子宁口中听到,却也不得不相信。

康子宁难得的话多起来:“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个疯子。他是个贪生怕死的老变态,他就是想把器官无限地换下去,长生不老,很疯狂吧?这都是真的,他那天和你说的那些都是装给你看的。之前的那些人都是他杀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已经不是人了……哦,不对,他本来就不是人。”说到这里,康子宁冷冷地笑起来。

康子宁讨厌康医生,他不认同康医生的所做所为,他是个好人,只是被迫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而已……朱雯抬起头,问道:“康子宁,你恨他吗?”

“恨。”康子宁回答得很干脆,“我希望他从没收养过我。让我死掉,让我在孤儿院,都比和他在一起好。”

朱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这十几年,他对你好吗?”

 “说实话,还不错。”康子宁冰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他是一个普通人,他比一般人还要害怕孤独,他……也许有想把我当成亲人。”

“可是,他也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他垂下眼:“他想控制一切,他想让我永远听他的话,在他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以前他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了,就领养我当小猫小狗养,根据我的体验,他还算一个很好的宠物主人;后来他想永生了,就要求我当他的学徒和奴隶。如果他要我陪他一辈子,我不介意,可是,如果他要让我和他一样……我要他死。”

既有真心的依恋和感恩,又有切齿的憎恶和恨意。幼年时完全信赖“父亲”,以为自己幸运地拥有着寻常人的幸福,后来却发现“父亲”只是把自己当做工具。这是“父亲”的欺骗,这是自己的天真。朱雯感受到了这个男孩心中的矛盾,感受到了这个男孩的希望到失望再到如今的绝望。

那天在饭馆,康医生的眼泪,康医生讲的故事,也全是假的吗?尽管对康医生失望透顶,但刚刚知晓了康子宁的经历,朱雯对康子宁有些不忍,于是便问:“怕死是人的本能,我也怕,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偏执呢?”

“我不知道。他疯了。他听不进去任何话。”康子宁说,“你还是快点走吧,待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出了门从右边走,走到公路上,右手边有一个公交站牌,从那里坐15路公交车,回家,报警,快点。”

朱雯闻言才惊觉康子宁这是背叛了“同伴”在帮自己逃跑,她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一起走。”

康子宁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身体却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摇头道:“不了,你走吧,你走就行。”

朱雯满心疑惑,又急又恼:“为什么不走?我走了,他们能放过你吗?”

康子宁不为所动:“我和康西农是他们的雇主,我只是被康西农派来帮帮忙监督一下,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而且,我可以撒谎骗一会儿他们,我要是也走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去联系康西农,到时候我们两个谁也走不了。你快点走,去报警。”

朱雯察觉到他的坚决,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好,听你的,”她说:“等着我。”一旦决定了,朱雯立马起身,向门外跑去。

门外的阳光温暖而刺眼,冬天的空气依然冷冽,冷冷地扑在脸上。朱雯不浪费任何一秒,尽力跑向公交车站。

9.

城郊的一座别墅。

“中国的医生待遇这么好吗?”朗道四处打量着,屋子的装修和摆设虽然简单,但用材皆为讲究,于不动声色中做到了奢华至极。

“医生哪有这待遇,”康西农哈哈大笑,“就是普通公务员,一辈子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撑死了买套平层户型还清贷款,能有别的收益的都是靠了祖上的积累和另外的门路。”

朗道轻轻摇晃高脚杯里的红酒:“康医生一定是另有所长,找到门路了。”

康西农脸上带着慵懒的笑意:“请跟我来。”

朗道被带到了一间密室,当康西农在他眼前转动笔筒时,他脑子里忍不住蹦出一个词:烂俗,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经过时间考验的简单又安全的方式。

通往密室的走廊很窄,但走到房间门口时顿生豁然开朗之感。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工作室,墙上挂满了解剖图和便签,左侧是几排书架,摆放着杂乱的书本和文件夹,以及一张书桌,右侧是摆放盛有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器官和各种人体模型的柜子。正对着门口的是一扇紧闭的门,朗道猜到了那大概就是康西农动手操作的地方。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群体生存的智慧是为他人创造价值。”康西农走到一个柜子前,“我们是神农后裔,我们一直非常注重对草药知识和外科技术的传承,比常人更长的寿命也让我们把手艺磨炼得更精湛,延续他人生命,也延续自己的生命——但终究不是永生。类人的族群那么多,却少有几个种族可以长生,大多数只是寿命长得足以撑过人类文明从萌芽到爆发的如今。”

“所以我开始了许多人做过的研究,但我可不会像那些术士一样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丹药,我学习现代生物学知识,又钻研神农一族的古籍,我要揭开长生不死的秘密,我是神农的后裔,我天生具有优势。”

“你的结论?没有让人不死的丹药,但可以通过换器官永生?”朗道轻笑。

康西农说:“我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我找到了答案的方向,答案在基因里。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已经230岁了。我的父亲死于250岁,他在最后的三十年急剧衰老,血液粘稠,细胞失去活力,器官衰竭,期间我想办法为他换过一次肾,让他多活了二十年,但依然回天乏术。”

朗道眼神微妙了起来。

“我为自己换过器官,两年前换的肝脏、肾脏。”康西农倒不回避。

他又说:“类人族群与人类的差别主要是血液中的细胞决定的,身体构造大致相仿,只要找到健康的器官,手术中操作得当,可以让器官渐渐适应身体,延长寿命。”

 “为了你的研究,你可犯下了大事。”朗道说。

“这不是问题,”康西农竟然笑起来,“为了达到某个目的付出一些代价在所难免,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有人牺牲,非人的世界对人类的世界难道具有保护义务吗?盟会消灭一些危险分子只是为了防止夜行者被人类社会发现和针对,又不是保护人类社会,而我,做好了一切防止被发现的准备。更何况,西奥姆的指令想必是逮捕我而不是抹杀我吧?”

朗道想起临行前,在理事长办公室,盟会副理事长西奥姆说,不要杀他,把他带到这里来,我们要进行审判。西奥姆是狼人家族的老牌贵族,活了两千多年,已老态龙钟。狼人也只是寿命极长的种族,也会衰老死去。蓦然间,朗道明白了西奥姆的用意,也明白了为什么派自己来。

“你说的没错。”朗道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被杀害的人类的确可怜而不幸,但这是感性上的认知。理性上,康西农借人类之手将整桩事情粉饰成人类黑市的器官买卖,这的确不会将夜行者暴露,也就没有将其抹杀和惩处的理由,更何况西奥姆……朗道一阵心慌,黎会怎么做呢?她是什么看法?她会不会搅局?

“我这里刚好有一个新货,怎么样,要不要参观一下我的工作?”康西农对朗道笑道。

压下心头的异样,朗道说:“好。”

康西农开车带着来到仓库,看到康子宁一个人抱膝坐在水泥管上。

康西农感觉到了什么:“老吴他们呢?”

“回去了。”闷闷的回答。

“女孩呢?”

“回去了。”同样的回答。

“怎么回去的?”

“走回去的。”

“你把她放了?”康西农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仍然忍不住想质问一番。可是康子宁这个小崽子一脸的无所谓,这可把康西农的火激起来了。

“废物!”

“怪物。”

听到这一句反驳,康西农有些诧异,随即又恨恨道:“我是怪物,你也是怪物。”

“你又不是我爹。”

短暂的沉默后,康西农说:“你是我的亲生骨肉。”

男孩没有说话。

康西农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说:“这些年过来,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什么了,我和大多数人类不太一样,可表面上看都一样,我也能找个女人结婚啊。你妈是外乡来打工的,和家里断了联系,生下了你,我又不能认,还不是办领养?你身子弱,你能活多久?我这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

片刻的沉默后,康子宁冷冷道:“不用了。”

“我会永生,你也会永生。”康西农对这个叛逆的孩子劝说。

 男孩倔强道:“我不是你,你不要替我做决定。我不要活成像你一样的怪物。”

康西农心里酸涩,想说些什么,却有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你都听到了,他可不愿和你一样。”

康西农看了来人一眼,面露不屑:“人类自己还不是将同类视作自己的零件,你何必替他们操心。Lerrat,你身为昆仑族裔,有漫长的生命,站着说话不腰疼,多管闲事。”

“如果可以交换,我愿意把自己的寿命和你交换……不过你也不爱听这种没有用处的话吧。”

“你想要什么?制裁我?”康西农似笑非笑,“在执行者面前?”

“不,”黎说,“我只要保证你留在这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朗道开口了:“黎,盟会的指令是把他带回去审判。”

黎头也不回,背对着两人:“他恐怕没有威胁到夜盟的利益,没有到夜盟接受审判的必要。但是他确确实实违反了人类世界这个国度的法律,他应该在这里接受制裁。”

朗道为难起来,他说:“黎……”

可是没等他话说完,颈部一阵刺痛,黎转瞬之间将一根细针飞了过来,而他毫无防备,未来得及思考,全身便似僵住了,意识也混沌不清。他倒在了地上。

康西农脸色一变:“黎小姐可真是物尽其用。”

“我以为避免不了和朗道打一架,多亏了您的针。”

康西农有两个打算:第一是和朗道去夜盟,第二因为朗道和黎有旧,所以为防两人合作把自己做掉康西农事先准备了对付两人的工具——涂有足以让一只大象睡上两天的镇静剂的银针,不管是对付狼人还是黎都足够了,事先准备了两盒,一盒在自己身上,还有一盒放在密室备用。没想到被Lerrat利用了。

只听他说:“不问自取是为偷,黎小姐私闯民宅还拿我的东西,也是犯了这国的法了。”

黎不置可否,但一副不想做出什么表示的样子,摆明了是仗着厚脸皮自行宣布这事一笔勾销了。

无耻小儿,不要脸皮,康西农额头青筋暴起。

康西农又说:“我和我儿子还有几句话要讲,您能回避一下吗。”

黎还没有回答,却听到角落里男孩决绝的声音:“就在这里讲吧,当着她的面。”

康子宁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自己没有妈妈,可是他从来不羡慕别人,因为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夏天天热,父亲特地买了便携式小风扇供康子宁上下学路上使用,冬天天冷,父亲就把康子宁的手揣进大衣里……对自己,父亲永远充满温和而耐心。

可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越来越暴躁而焦虑。那个睿智而从容的父亲消失了,他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市井而贪婪。

性情的改变还不要紧,最为可怕的事情是,有一天他起夜看到书房亮着灯,便好奇地走近,居然发现了一间从没见过的房间,而当他穿过走廊来到密室门口,眼前的景象令他呕吐不已:几具尸体随便地摆在地上,其中一个女人的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康子宁,而正对着门口的那张工作台,血从台子边缘流淌下来,尸体被切成一块又一块地包在塑料布里。尽管消毒药水和清新剂的味道很重,尸臭和血腥味依然浓烈。台灯逼仄的光线将一切映照得阴森而诡异。

康子宁呕吐起来,好像要把胃呕出来。

父亲从里间走了出来,带着康子宁从没见过的那种笑:“子宁,既然你都看到了,我就不瞒着你了。”

从此,康子宁就没有再上过学。

他被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每天都要背拗口的古籍口诀,画解剖图,并在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下将尸体切成一块一块。

日复一日,康子宁终日与父亲相对。他想过上网求助,可一旦想起这是自己的父亲,一旦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他又放弃了。与此同时,康西农也加紧了对康子宁的控制,他用上了巴甫洛夫对待狗的那一套,也用上了二战期间德国人训练士兵的方法……

康子宁可以察觉到康西农的把戏,可却深陷其中、无法摆脱。如果说康西农以往还算收敛,那么现在的康西农彻底疯了。康西农一直和黑市有联系,这个冬天家里来了一帮眼睛里透露着凶狠的人,康西农让康子宁以后和他们一起诱拐事先选好的目标。康西农对他的命令也多起来,也越加不耐烦起来。康子宁心中感叹,人心善变,更何况是怪物。也许,当初的温暖是真的,后来的寒冷也是真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康西农真心把自己当儿子对待过,尽心尽力将自己养大再继承他的一切,但是自己终究无法忍受这一切,拒绝了他的计划,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也无怪乎他如今用这种方式来逼迫自己。

康西农叹了口气:“子宁,人类之间不同人种的混血往往具有基因优势,人类和我们这种特殊的类人种族通婚却有太多不确定性了。你的出生是一个奇迹。但是你的身体也极其脆弱,我必须改善你的体质。我延长我的寿命,既是想让我自己活得长一点,也是为了多陪你一程,更是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改善你的体质,让你长生不死,最次也要让你和普通人类一样活上百年。我已经老了,你还有机会。我长生不了,你还可以。我逼你,也是想让你继承了我的衣钵以后可以自己找到永生的方法。”

如此说来,他确实是为了我,可他又让我如此痛苦。为什么一定要如此痛苦?康子宁痛苦地想到。

为什么一定要杀人?难道是我错了吗?不,杀人无论如何都是错的。他的愿望永远凌驾于任何东西之上,他是个怪物,他不在乎任何东西。

这个人总是这样,到现在,还想着如何命令我。康西农绝对不允许自己就这么完蛋,他想利用我这个没用的徒弟制造逃跑的机会。

康子宁的心沉了下去:“我不需要长生,我只要在这有限的几年里活好就够了。”

康西农的脸色和眼睛暗了下去。直到刚才,康西农都在盘算着说服儿子不要被感情左右,父子两人联手可以脱身,可几句话听下来,他恍然间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儿子的信任。

长久的沉默。

就在黎忍不住要动手,朗道忍不住要说话的时候,康西农说话了。

“我会留下。”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

他说:“黎小姐,小朱雯这会儿该到市内了,即使子宁不提醒,小姑娘自己也知道报警,几个小时后警察就该到了,最后的这点时间,我和子宁回家呆一会儿。”说着,他看向康子宁。

男孩有些疑惑,他茫然道:“好。”

 

没有人去开灯。

阴影中,男孩坐在沙发上,中年人站在阳台边。

“不跑吗?”年轻的声音说。

“再跑,你就真的恨我了。”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觉得亏吗?”

“不亏。儿子更重要。”

“不后悔?”

“不后悔。”

落日遇云,将天空灼烤成红色,宏阳小区的一栋居民楼顶层也被红色所吞没,还伴着浓烟滚滚。

住在下层的老太太是老花眼,看了一个小时的电视后也终于察觉远处的天都暗了,唯独这边还红亮着,连空气都很昏沉,才火急火燎地打了电话。

朱雯先回了趟家,又在父亲的陪同下去了警局。警方立马派了一队去废楼区抓人,另一队赶往了宏阳小区,到达小区楼下时他们发现消防车来得更早,而作为目标的父子二人已经烧焦了。

参与绑架青少年的社会游民已经伏法,他们不知道自己帮助其他种族杀害了同胞。可即使知道,又真的不会继续做吗?朗道望着不远处进进出出的警察随意地想着,点燃了一支烟,身体还有些乏力和酸涩。

他转过头对旁边的女士说:“黎,你可真下得去手,我都没料到你会用,嗯,这种方式。”

黎面色不变:“这样比较快啊。”

朗道觉得药劲下去了,掐灭了烟:“我要回去复命了,不过拜你所赐,复不了命了。你也小心一点,下次派任务说不定我就要抓你了。”

朗道走后,黎回想起康西农临走前说的话。

“人类惯常将其他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视作零件,用小虫子来为自己续命,不过这些东西不具有人的形态,所以心理上容易接受罢了。我就不会那样虚伪。人类是最好的零件,我就用人类。”

康西农说这话时冷酷而笃定。

 “不过你为什么要绑架小朱雯呢?这对父女可是与你来往密切的病人和朋友,即使你已经泯灭人性不考虑朋友情谊,朱雯的爸爸第二天就来接她,见不到人叫了警察,警方一定会从最后见到朱雯的你开始盘查,这不是暴露得更快吗?“黎问。

康西农愣了一愣,随即叹气道:“还不是那个蠢小子,告诉了那个丫头太多不该她知道的……”

“所以一定要灭口了?”

康西农皱了皱眉:“不,我哪有那么简单粗暴,我是想先做做那丫头的思想工作……”

神农族裔向来与人为善,康西农给黎的感觉也与许久之前接触过的神农族裔没有太大区别。康西农格外拥有的是一种疯狂,一种似曾相识的疯狂。

康西农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另外一句话:“一切从开始就注定了。”

从那时他就决定自杀了吧。

夜行者,即使是和人类最为接近的少数种群,在身体上的不同也会被检查出来,被火烧焦也许是不暴露的最好方法。只可惜了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从小在人类社会长大,接受的是人类社会的教育,对自己的真实身世一无所知……直到意外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不过,或许没有那次意外,接触到另一个世界也是早晚的事。从他触碰到另一个世界起,一切就不能回头了。

时机。是时机问题吗?

黎想着,来到了朱雯家楼下。

也许该和小姑娘道别了。

灯亮着。但不确定小姑娘是否在家。黎静静地凝视着那扇窗,在心里默默单方道别,转身离去。

而朱雯坐在沙发上,喝一杯热牛奶,惊魂不定中的她反复想起黎小姐,想起朗道先生。平静下来的朱雯仔细思考,那天那辆车迟迟没有追来,康医生表现出的对黎小姐明显的排斥,这一切都表明,黎小姐与朗道先生与康医生和掳掠器官的组织不是一伙的,是好人,甚至可能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来帮助自己的。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们,或者和他们好好聊聊,看看能不能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此时的她不知道的是,她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后来警方公布的调查中,掳掠器官的七人团伙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且令人吃惊的是,这场震惊世人的犯罪中竟然有市立医院的医生及其未成年的儿子的参与。据犯罪团伙供认,器官的买卖是经由康西农牵线搭桥的,他们只负责绑架和把人弄晕,至于取器官时人是否是清醒的是否是从昏迷中醒来,这一切就不得而知了。而康西农究竟与哪些人有交易这一切也随着康宅的大火变得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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