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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未被地震击倒的人,铺就了通往未来的路(下) | 科幻小说

2018-07-10 18:4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 地 震 云(下) 】

作者 | 孙望路


 10 

二十天转眼就过。老卢做了很多努力,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告诉政府我的研究成果。结果官员去咨询了地震局,听说了老卢的民科背景,外加我这个幕后研究者的丑料。官员好声好气地说:“我们不能光听一家之言,要找专家团评估。”

老卢气得直骂娘,恨不得把八辈子说过的骂人话都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没听住劝,打电话让公司的人都跟着去站桩闹事。公司员工们稀稀拉拉地排着队,跟着慷慨激昂的老卢喊口号。只能说群演找的实在不够称职,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城市新闻的记者赶到了现场;再过了一会儿,警察出动了。这座城市也就那么大,消息随着新闻的播出传遍全城。为了让新闻更有趣味性,记者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老卢的主张描绘了一遍,充满了讽刺的味道,连带着我们也成了笑柄。

听说那天最后闹得很不愉快,老卢回来的时候是被警察礼送回来的。他刚回到别墅就操起一根铁棍,狠狠地对着几百万的车砸了下去,还一边“亲切”问候着别人的亲戚。

于是,他的努力彻底失败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要是政府信了我这超级不靠谱、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才实现的事情,那岂不是很尴尬?

我的生活倒也惬意,该吃吃该玩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做出了成果,还是因为心灰意冷而消沉,老卢也没在意我翘班。我在进行最后的狂欢。如果最后没有地震,老卢会怎么看待让他闹出大笑话的我呢?

就在这时,我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第一句就是关心老卢:“你们那老卢上电视了。”

“我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夜光灯下,霓虹灯花花绿绿。在这座完全不属于我的城市,我又蹉跎了很多年。下一站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说那东西是你做的?”

哎,我爸爸太关心我了,他说不定就连新闻都看绵阳台。此前,我只知道他关注了好几个本市的微信公众号,每天转几条类似天气变化,或者哪里东西不能吃的消息。我能说什么好呢?

父亲见我没回答,知道是默认了。他说:“你该回来了。你老板像个疯子。”

“我再考虑一下。”我开始拖字诀。

“再考虑?对象找了吗?”

“没有。”

“房子有买吗?”

“没有!”

“事业有着落吗?诶你倒是出息了啊,学会合起伙儿来骗老子。上次去那公司,我还以为你做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说这新闻要是传到七大姑八大姨那里,我们家是多大的笑柄啊!”他也爆发了,倾泻话语像连珠炮一样。

老子他妈的事业没着落!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父亲的套路我早就熟悉了,无非是先提问,然后找关键点击破。我沉默了半分钟:“老爸,我知道你爱我。但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吗?”语闭,我挂断了电话,把他的电话号码加进黑名单。

起码到审判结束吧,让那千万分之一的侥幸也彻底破灭吧。

结果,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还真让我们撞上了。两三天前,有村民报告了一些异象,监测数据也有一些异常。政府终于引起重视,提高了警报等级。结果当天真的地震,震中位于汶川县境内,初步计算大约6.4级。

我对比了结果,其实严格来说,我只预测对了时间,里氏震级和震中和实际偏差很大。

政府官员焦头烂额救灾时突然想起来老卢,外加上前段时间他的笑话大半个城市都知道了。他们一对比他说的和实际发生的,发现挺准的嘛!这一消息经过媒体捅出来,一下子乘着地震的消息传遍祖国南北。

虽然学术界也有人发声,提醒说可能只是巧合,但这些声音在媒体面前不堪一击。

我和老卢瞬间都成了公众人物,只不过他是春天满面,我却是满面愁容,惶惶不可终日。几年前,生物学界某知名人物也一度蹿红学术界,被说成是诺贝尔级别的成果,但后来呢?

而我做的这东西,我自己都不相信,结果它居然成功了,真他娘地遇到狗屎运了。什么时候民科也能拯救世界了?那未来满地“诺贝尔哥”到处乱跑,真正的科学又能有几个人相信呢?

最让我不快的还是同事们。好多人说大家都是一个实验室的,应该共同署名一下嘛。尤其张老五,他吼得最凶了,要我把他们的著作介绍到主流科研圈。唯独许冶钢这人不悲不喜,依旧在拐角颂念经文,还保持吃斋。

“发论文吧,我帮您写,挂我二作三作都可以。”之前接触过的陆副研究员给我发来邮件,甚至表示愿意给我金钱和特聘的机会。

我表示再考虑考虑。

大华从北京飞来,他说技术团队听说了这件事情,拿出了以前的保密协议。他说现在要赶快一起申请专利保护,这项技术握在手上,别说猪了,就是大象都能被钱吹飞起来。

我不记得算法能不能申请专利,反正这东西本来就是他们的。我说等我和老卢商量一下,毕竟他是资助我的人,也算有权利。

媒体的邀约更是不计其数,大学的邀请也很多……我只能说,他们难道都忘了几年之前的那件事吗?这时候捧起来我,就算是再轻的鸿毛,也会被摔在地上的。

不过,比起名利,我最头疼的却是眼前。屏幕上的数据显示,大约一个月后,凉山会地震,里氏震级大约5.7级。

当算出这条数据的时候,我想已经有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了吧。

果然晚上6点时,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央视节目也进行了专家访谈,专家的态度非常暧昧,体现了唯物辩证法的原则,和希拉里回答竞选问题差不多。

政府当机立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开始制定撤离疏散方案。但是,急不可耐的凉山当地居民抢先一步开始了撤离,听说那天市内到处都在堵车。大家都想自己走,但却谁都走不掉,真是太讽刺了。

而我只能祈祷,希望它再次成功,要不然我就成了大笑话。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这次再成功,我需要主动发声,澄清它其实没那么准确。

面对记者们的围攻,我只得暂时离开租住地,搬进了办公的别墅。老卢把他的办公室和大床都让给我,大有一种恨不得把别墅送给我的感觉。

而我却只是考虑着该怎么跟老卢坦白,以及告诉大众真相,戳破我无意间创造出来的神话故事。


 11 

就在我郁郁寡欢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别墅,找到了我。他看起来很老,带着黑框眼镜,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为他倒了一杯茶,反正别墅里不缺高价茶叶。他打量我的工作环境,扫了一眼书籍,眼神里隐约闪烁出不屑。他递出一张名片:“我叫萧正名,是新科学促进会的会长。你不用太奇怪,这不是官方组织。”

他肯定还有其他的身份,但唯独却用非官方身份和我说话,可见非常谨慎。我看了眼名片,突然明白他是做什么的了。他是一名科学掮客,专门利用对于体制的熟悉进行项目通过和经费骗取。虽然我不喜欢这类人,但他的出现简直就是福音。

我和他握了手:“我是夏帆,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成功地预报了地震,知道这件事情意义有多大吗?”

“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倒是宁愿它意义小一点。Sci里面从不缺乏不可重复的成果,但只要没引起轰动,大部分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那些惊世骇俗的成果才会被放在放大镜下看。

萧正名用眼神暗示我的周围:“很难想象您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出如此高的成果,我听说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这里是民科聚集地。”

“嗯。”

他靠近了我一步,我们之间只有2米不到:“我来就是告诉你,你的才华不能被埋没了。国家缺乏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促进会里面很多会员都觉得,应该在成都建一个地震研究的国家科学中心。到时候,国内一线的地震学研究者会来就职,不管国家、省里还是科学系统都会给拨款,还能拥有很高的招人权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起码是中心副指挥,你想想吧,到时候全国的地震学专家都在你手下干活儿。过个一年,你就能评上长江学者,再过两三年就有可能特聘成为院士。当然成果本身的意义还要重大,这可是诺贝尔级别的!再过几年,你还能跻身政界。对了,我听说你还是单身?”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长江学者,院士,这些词语离我太遥远了。这些都是中国科学工作者们一辈子的梦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而他后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对象,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更多了。想象一下,那些原本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姑娘,现在竟然也可以考虑。

但我的纠结又不合时宜地出来。夏帆啊夏帆,你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生,所做的东西也不过是用来骗人的,何德何能接受如此大礼呢?

不对啊,我做出成果了啊。他不是一般的掮客,提供给我的是一条洗白的通天大道。当我的成果被国家认可,一两次预测失败的小失误又何足挂齿呢?

我紧绷的面部终于松懈了,和萧先生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

就在我打算找老卢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先一步来找我。

他猩红着眼睛,仿佛一夜没睡。这个壮硕的中年人好像老了很多,声音都变哑了:“很多人要喊我们公开技术。”

“哈?公开,别扯淡了,最多咱们卖给政府,然后政府该干嘛干嘛。”我一时间忘了立场,可能是最近太膨胀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机遇那么多,为什么要让利呢?

他那表情像要把我吃掉:“你个***仙人板板,我做这个,只是要搞懂地震。你不是只做了四川省的嘛,公开出去,让别人做中国的、亚洲的甚至四界的。我们辛苦了好久,不就似为了今天?”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老板这么有****的觉悟,绝对是酒喝多脑子烧了吧。但转念一想,其实他要公开我还真没法阻止。问题是,我们真的能公开吗?

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说。我低下头看向其他方向,但没能促使我下定决心。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已经回头了,风风火火地准备下楼。他的SUV就在外面等着他,接他奔赴下一个战场。

“不行!”我喊了出来。

“为啥子?你个瓜娃子有啥话说?”

总算到了这一天了,我终于可以坦白了:“我对模型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配合你演戏,其实现在模型已经变了,核心算法是一家天气信息公司算天气的。那玩意儿不是我能写出来的,他们最近在找我一起申请专利。你越过他们……”为了佐证我的话,我找出一份保密协议。

他被我的话震惊了,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紧紧攥着拳头,可能几秒后就会和我的皮肤亲密接触。

他大声地骂出来,用的是中国人的国骂。他一拳挥空,迫使我后退,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把我按在角落,眼光像要杀人:“你偷人家的?”

“嗯……”我也没退缩,要不然也不会和导师闹掰。我挺直了腰杆,反倒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

“我**妈!我早说过,在咱们研究室,诚市(诚实)是头第一位,别把学术圈那怪东西搞进来。你个瓜娃子!”他恶狠狠道,双拳砸向我身后的墙壁,直到拳头上都出了血。

而我挑衅地看着他,终于从一个被捡回来的废物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混蛋。我的翅膀硬了,上帝为我关上了一扇窗,却打开了一扇大门。

冲突爆发完,我估计实验室不再有容身之处。我收拾好东西,随手定了酒店房间。在去宾馆的路上,我骂骂咧咧地删除好友和退群。

脏老五,永别了,您好好地演戏吧!

许冶钢?还是别删,我对他还挺有好感。老卢?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这感觉太奇特了,明明撕破了脸皮,为什么我却不忍心下手?他对我一直很好,我现在能这样,起码一半以上要归功于他。他为我做过的努力,提供给我的工资,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喝酒后的自白……那些画面,一幕幕,我永生难忘。

但我最终还是按了删除键,这时我刚好走出山庄,保安小哥朝我友善地挥手。我也挥挥手,两行热泪不由得从脸颊上滑落。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直都明白的。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过得很安详。父亲再次给我打了电话,人生几十年来,我头一次反客为主。

“爸爸,要不要来成都住?马上成都要有个国家科学中心,我起码是副指挥。”

父亲找理由推脱:“那边太辣,我吃不惯的。”

“没事,中心肯定自己有厨师。到时候,我给您老人家安排个清闲的职务,中午你想吃啥就吃啥。”

“哈哈哈!”父亲爽朗地笑了。过了一小会儿,我就看到他在亲戚群里吹牛,言语间全都是对我的自豪。

就在我喝了点小酒,安静地睡着时,房间门却被人敲响了。

我起来看向门洞,发现来的竟然是大华。深更半夜,他不太可能是计划好现在来,反倒像是因为临时有事紧急坐飞机过来了。我想起来似乎给他发过定位。

他都没有寒暄:“你们为什么公开了源码?”

“啊?”我先是惊讶了一下。

大华和老卢一样像是肉食动物,眼睛里满是凶残的光芒:“你们为什么公开了?我们要申请专利呢,我们要垄断这项技术,你难道忘了,我们手上的协议能让你们身败名裂。我认为我也有权向你们索赔。当初我借给你源码,只是让你研究演个戏,可你们倒好!”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我告诉他事实,也说了不能公布。但现在情况是,他选择自己公布了。”

“他是猪脑子吗?这东西给谁都比公开要好!”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是一个民科,本来就不是正常脑子。但问题是,你觉得我那东西真的那么准,一个月后凉山没地震怎么办?你们公司的声誉,那么多宏伟的商业计划,该怎么办?”

“呵呵。”他毫不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在重大利益面前,那个在京城指点江山、淡定地掌握千军万马的他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看到的大华和那些抢红眼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差异?

我从他的手机上看到了录播。老卢骄傲地站在发言台上,用蹩脚的四川普通话发布了公布源码的消息。甚至过程中,他都没有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公司打个广告。

在那一刻,他闪烁的光辉已经不是商人的,而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知识多少因为教育不一样,研究方法是否科学因为训练而不一样,但是人品高下却是个人的事情。我早该预料到的,老卢一生的追求都在这里,就算大华的公司把老卢告得倾家荡产,他也不会后悔的。

源码已经到处都是了,肯定消息发出去的第一瞬间就有无数的人下载了。而大华却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同时他公司的机密也被公之于众了,虽然大众目前为止还没意识到。

我将面临什么?一场官司?一场审判?哈哈哈!这***老天,干嘛好死不死地非在那天真地震?我只是陪着民科做一个认真做科研的美梦,从来没有想过它可能阴差阳错的实现啊!

但现在,我无所谓了,按照萧正名给我的消息,后面那些事情几乎都要板上钉钉了。我马上就能脱离现在的生活,走上人生巅峰。

我叫来保安,把纠缠不休的大华轰走,我们四年的室友情谊结束了。

我拿出萧正名的号码,拨了过去。


 12 

“我想知道,国家科学中心多久能建好?什么时候能上任?”

“看来你同意了,我觉得也没可能拒绝。”他笑了笑:“这么心急?审批要走流程,就算是特批也需要时间。不过这倒不是最花时间的事情,你想想看,国家科学中心总归要占一片地方吧?就算没有新建办公区,起码也得有临时办公区和招牌。这事情是国家的事情,你怎么能指望上面的领导人和你在一个地方随随便便地剪彩。年轻人啊,多耐心一点。”

我稍微失望了一下:“那我现在能做什么?我从实验室出来了。”

他沉吟片刻:“这样子,我给你个机灵的人。最近你其他事情都不用做,专门参加学术会议,出席各类活动,也算是为中心壮大声势。”

我同意了,心中又紧张又激动。

第二天,他指派的人就来了。那人首先自报家门,还送上一份履历。我看着他的履历,985毕业,国外留学,然后是工作经历。对比他的履历,我的履历简直就是一坨屎。

他毕恭毕敬地告诉我,从今后主要的事情都由他来先打理,我只需要同意不同意就可以了。

我还没为他的专业精神鼓掌呢,他就拿出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今天可以参加的活动。

“在北京临时召开的地震学会,现在坐飞机刚好赶得上。我已经事先联系过,请问去吗?”

果然厉害啊,这办事效率就算老卢和他比起来都差一大截。我心满意足地同意了,然后就看他三下五除二地帮我收拾好行李,拎包出发。

我从来都没有坐过飞机。这么多年来,我本着省钱的原则,一直都坐火车,还总是硬座。但现在,我坐在头等舱,看着形象气质俱佳的空姐走来走去。

助理询问我:“我没问过您的喜好,根据我获得的资料推断,您可能更喜欢Grasshopper,是一款口味偏甜的含奶鸡尾酒。至于餐点,我建议您来一份高级套餐,餐点口味适中。”

“行!按你说的办。”我笑着说道,有种农村人进城的新鲜感。

吃着这些以前完全接触不到的东西,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围绕着我旋转。老卢给我买的西服此刻穿在身上也愈发地合身。我已经是一个成功人士了!

到达会场的时候,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会议的参与者们都听说了我要来的消息,齐刷刷地打量我,眼神复杂。他们当中一些我还认识,有很多人的论文都看过,其中还有我导师的导师的导师。

长条形的会议桌和别墅的餐桌有些相似,最前面的是会议组织者的位置。从他两边往后,很明显地,人越来越年轻。

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高端学术会议的我,却没发现有我的位置。然后,我的助理拉着我,直接来到了会议组织者的左手边。

天呐!我犹豫了,谁都知道学术界论资排辈很常见,我刚来怎么能坐上如此尊贵的位置。

就在我迟疑时,会议组织者打了圆场:“让大家欢迎为地震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夏帆先生!”

大家伙儿猛烈鼓掌。我看着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研究者鼓掌的样子,脚下都有点飘飘然,只得故作谦虚地鞠躬:“谢谢大家!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话不能这么说!您是贵客,坐这里当之无愧。”组织人继续补充道。

然后,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还和旁边的老专家相视一笑。会议气氛轻松愉快,他们要我稍微说一下原理。我就从算法入手,反正很多老专家都是一知半解,而就算我说错了,年轻的新专家也不敢指正。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我讲得轻松,大家听得也轻松。

快要说完时,我还特地开了个玩笑:“真正的地震云其实在地下。”

老专家说:“我搞了一辈子的地下流体,没想到答案居然这么近。”

大家纷纷表示,中国有我这样勇于创新的人才实在是天佑中华。然后会议进入了高潮,主要就是大家说一下地震学研究的展望。

我旁边那位老专家站起来,气都有点喘:“人家一直说,我们中国地震学落后日本好多年。现在这是错的了,我们领先,领先了起码十年。同志们,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大力支持,有了夏帆这样的好同志带头,我国的地震学能成为领先世界的一流学科。”

“对啊对啊!”大家纷纷附和道。

这群人展望了一圈,展望来展望去,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经费。我算是看懂这群人了,合着恭维我全是怕将来卡经费。

他们最后居然让我总结。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不辜负前辈们的教导,为建设世界一流地震学学科而努力。”

开完会后,他们主动带我去吃饭。不少年轻学者找我攀谈,自我介绍。我是第一次体会到“别人敬酒,你只需要泯一小口”的滋味。

看到总统套房,我甚至都已经不激动了,反正都是公费招待。

助理给我送上一杯晚饮,然后和我商量明天有可能有哪些安排,其中哪些是不可以推脱的。

我的日程就像艺人一样紧凑,可能上午还在清华参与沙龙,下午就到中国科学院大学作学术报告和专家沙龙。母校也邀请我回去,要授予我名誉教授。我看了下日程,紧皱眉头,只能表示再推迟一下。

我已经全然忘了几天之后的地震结果,全心全意地醉心于营造一个新的形象。现在我就连讲话稿都有人帮忙准备,完全不必费心。在大众面前,我侃侃而谈,多次强调这次预测的准确性达到世界先列。科学圈内,我多次放话,超英赶美。

在家乡,小学为我挂上了画像。父亲现在接受采访都必须要记者先给误工费。邻居街坊更贼,一看到有扛着相机的人来,就主动凑上去爆料。

各种荣誉头衔接踵而至,多到助理都不愿意汇报。多年以前红火的《冰与火之歌》里,龙母丹妮莉丝每次都有一大推拉风的头衔,而我现在有过之无不及。

顺便,我一直烦恼的终身大事也有新进展。助理特地为我包装了一套新形象,冷峻的发型更加突出了深沉睿智。在一些宴会上,我见到了很多窈窕淑女。

她们扭动着腰肢,不少人甚至长得比我高。她们丝毫不介意我低俗的目光,反倒会挑衅似的还击。这些姑娘大多出身优越,教育经历出众,和她们聊天相当愉悦。要不是助理每次过来提醒我,我早就沉沦温柔乡了。

就在这时,萧正名告诉我:“审批已经过了,再过几天消息就放出来啦!而且,现在已经给你审批下来不少东西,国务院特殊津贴还有……”

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有国家科学中心副指挥的身份,我还能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就在我忘乎所以的时候,助理告诉我,央视打算去凉山高调直播。那一天只要一旦凉山真的发生地震,全国的主流媒体都会被切换成央视的直播。世界都会知道我取得了多高的成就。

我打开任何一个软件或者网站,全部都是这样的预告。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就忘了这颗定时炸弹,而且国家科学中心成立的公布时间晚于地震预测的这一天。这意味着,一切都还有变数。我一下子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久违的恐惧感重新回归了。

故作成功的伪装被我扯碎了。我不顾助理的阻拦,狂奔出去,我不想当一个大骗子。

我打的去了电视台。幸好电视台有人正好下班,恰好认出我。于是,一场临时直播开始了。面对着镜头,我战战兢兢,远不像前几天那么镇定。

我一直都在打颤,仿佛只是一个承认犯罪的罪犯。我几次三番打断自己的话语,用最拙劣的方式纠正错误,就像我现在走上电视台坦白一样。

我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觉得,预测成功完全是一个意外。现在我看来,最初尝试……尝试……就是用它,搞在……搞在民科研究上,只是一场……场很认真的游戏。”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声音也成了哭腔:“它不能那么当真的……

……

然后我被编导拉下了台……这段申明在网上和电视上都只是昙花一现,都没来得及引起大众的注意就消失了。

现在还没到出结果的那一天,我还是学术英雄,是即将上任的科学中心副指挥,卢牛还是大度支持民间科学发展的开明投资者。我终于明白了,当成为英雄的那一刻,我的形象已经不再属于我。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救世主,他们相信我。但他们信错人了,我不是救世主,我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的民科小跟班!失魂落魄的我,漫无目的地坐出租车到处游荡。这场审判即将降临,而我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追逐一个幻梦。

夏帆呐夏帆,不作不会死啊!助理狂打我的电话,但我不敢接。我只想找一个尽可能远的地方,躲起来。

再次被找到时,我在网吧包间里面通宵打游戏。我惊悚地发现助理已经挡在了门口,他身后还有好几个人。

这是要逮捕我吗?我心中一惊。

他温和地说:“夏帆先生,您最近压力太大了。每天都应酬是很累的,很多人在突然成名后也很难调整好心理状态,容易崩溃。我请了好几位心理咨询师,您跟我回去,我们可以帮您慢慢排解压力。”

“那几个人是心理咨询师?”我不相信。

“不是。”

我的心凉了下来:“那我要是不回去呢?”

助理笑了笑,那种凉薄的笑就像刀刃一般刺入我的骨髓:“这可不太好,夏帆先生,您明天还有很多的邀约需要决定,我只能公事公办。”

于是,我只好被架了回去。

这几天我依旧参加一些活动,但兴奋劲已经退却。看到别人抛来的橄榄枝,我从心底里十分厌恶。而邮箱依旧爆满,各种研究者找我联合署名,而且随便我一作还是二作。短短几天,他们把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相结合,写了各种解释预测合理性的论文。

但我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审判终于到来了。这一天,助理推掉了其他邀约,拉着我在化妆间等待。据我所知,央视的直升机正在凉山市上空飞来飞去,各种先进的拍摄设备尽一切可能性保证图像能传达出来。

演播人员在外面奔走,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而我只能苦笑。我在心里祈祷,无论什么神都行,请保佑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外面的声音也逐渐平息,但我却越来越沉不住气。我打开手机,刷刷新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一天也马上过去。

时间跨过了0点,还是没有地震。

就在我和其他人的耐心都快被消耗殆尽时,一条惊世骇俗的消息来了——凉山没有发生地震,但是相邻的攀枝花市却发生了地震。震中比事先预测的位置偏离了一百多公里,而且震级也不是预测的5.7级,而是6.8级。

由于盲信,很多凉山居民都逃到了攀枝花市,再加上政府对我的相信,也没有做足够的应对。原本用于保护人民安全的预测反倒因为错误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让人啼笑皆非。

直播也终止了。偏离了一百多公里,时间也没对得上,央视事先更没准备到那边拍摄;二来损失比事先预计要大,这不再是值得向国际夸耀的事情。

上天回应了我的祈祷,但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嘲笑了我。我如坠冰窟,地震本是天灾,但我把它变成人祸。不过几分钟,萧正名告诉我,中心的事情,上面说还要再考虑,然后让助理暂时先回去报到。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已经被放弃了。助理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带着我的幻梦,翩然离开了。


尾声

我再次来到了熟悉的汽车站,打开手机,给许冶钢打去电话。现在是半夜1点,他应该已经睡了,但我如同一条败犬,在乎不了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这里,摸摸口袋,只有不到1000块。

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许冶钢这小子才是最聪明的人。他接我来到租住的小房间,听他读经,给我推荐了《论语》和《说文解字》。《说文解字》厚得像砌墙用的空心砖,而《论语》则带上了四五个版本的注释。这些都是中华古代文明的精华,但我却只是听过名字,一点都没有读过。

真是贴心呢,冶钢。

我打开论语的注释,竟然还发现写好的笔记。他将穷经皓首,但也许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反倒是我,被一道妖风吹上了天,然后在达到南天门之前摔了下来。

我承认,我的精神正在崩溃,我在寻找寄托。这时候,谁来都一样,三者融合的儒道释,亦或者其他宗教。

我宁愿这几十天的经历都只是黄粱美梦。但它发生了,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从宇宙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的吧。只不过一切都将回归平静。

我没有受到处罚,只是不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反倒是整个社会都沉寂了下来。新的报道围绕着救灾开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邮箱不再爆满,那些和我互换联系方式的女性把我从通讯录里删除。我的父亲闭上了嘴,整天躲在家里,闷闷不乐。

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我,虽然我的预报还是有一定准确性的。我相信在几百里外的那个城市里,此刻有无数的人在暗暗唾骂我。

科学界偶尔还有声音支持我,认为这只是个小错,能把预报时间和地点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但这些声音很快泯然众人。过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又开始变化了,有人专门研究了我的代码和原理,认为预测只是运气好。

大众媒体们发挥了更多的余热,他们找到了一起和我相关的诉讼案。按照原告公司CEO某华的说法,我的形象更加不光彩,成为一个窃取他人劳动成果的小偷。

许冶钢突然停了。他看着我,粗糙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外显眼:“夏帆,你心不静,是听不进去的。”

“那我要怎样?”我朝他吼了出来,积聚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我**个仙人板板!”我也不顾这是在他家,对着地上的书堆就是一脚。某本书被我踢坏了,散落的书页随处飘散。然后我还觉得没解气,对着脸盆和饭碗又是几脚。

天呐,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糕。除了回自己家,这里已经是我唯一能来的地方了。

而许冶钢只是冷静地提醒我:“这是障,你必须去破障。”

呵呵,我的障,我他妈去哪里破?我抱着头,蹲了下来,快三十年的人生在脑海中快放,但我还是找不到问题所在。究竟从哪里开始?我早该在很多年前跳楼身亡,苟活到今天也只不过是一只游魂。

他轻轻地抱住慌乱无措的我,虚弱的身体瘦得触目惊心,但却充满温暖的感觉。好熟悉的感觉,我曾经拥有过不少温暖,但却一一背叛了。他轻声说:“你该回实验室。”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咬牙低吟。除了父母,多年以来认识的人都差不多和我分道扬镳了。

“但你不是回头箭,你已经不一样了。预立则先破,他会接纳你的。”

会吗?被我背叛过的老卢,这个直爽正直的四川汉子,还会接纳我吗?我看着窗户玻璃,里面倒映出我——丧家之犬,比好几年前还要狼狈。

但许冶钢不管我的踌躇,他拨通老卢的电话,把他从深夜唤醒。那辆几百万的车开到了站前,在安静的夜晚下异常突兀。

在这个充满雾气的夜晚,我再次见到了老卢,他还穿着睡衣,只穿了拖鞋。他冲过来,看到了马路边的我,哈哈大笑。

“你个瓜娃子!”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老奴就要的!走,我们吃酒!”

“老卢!”我喊出来,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

几天之后,我急躁地冲出房门,看手机。“夏帆,加油!”界面再次欢迎我。刚刚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催促我,果然我又忘了给挂钟调时间。

我拦到出租车,去往别墅区。

“我回来了!”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打开,其他人都早我一步,正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甚至都没有惊讶我回来,只是温和地欢迎我。

这应该是老卢打过招呼了吧,他害怕我心理有负担。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和许冶钢亲密击掌。这时老卢也赶来了,晨会就要开始了。

我点开笔记本上的PPT,但转念一想,老卢这边也用不着。但我又想错了,老卢让人拿来了一部投影仪,并且放下一块幕布。

我笑得很开心。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这群家伙说着不着边际的理论,唯独我讲一堆他们都不懂的东西。

当然也有变化的事情,老卢找到我,说要签个协议,大概就是说给我做项目,然后按照合同的数额提供资金。当然项目内容依旧是老卢和我共同的梦想。

我笑得更开心了,因为他依旧选择信任我,用合同方式,但实际上给了我更大的支配权。

我恰好还有线索,关于为什么预测会不准的问题,只是一直都没来得及思考。我重启了研究,每天在数据和论文里面猛扑。我又做了好几次预测,当然有的比较成功,有的偏差很大。我甚至都找到了规律,越是以前地震少的地方,预测就越不准,甚至可能出现完全误判的情况。而预测的时间也很固定,从18天到63天不等,差不多是中期流体异常的可能范围。

这里面的规律似乎很明显,但直觉告诉我没那么简单。

我没有对外宣布结果,只是安静地做一次又一次地改进,看着预测系统在一步步提高精度。中间有很多人找过我,但是我都一一回绝了。那些纸醉金迷都和我无关,我现在只是想做科研而已。

除了科研之外,我经常看看儒家的书籍,倒也自得其乐。老卢整天给我张罗对象。要是碰到一个差不太多的,我也就认了。我想接受这差不多的人生。

某天,有人来到实验室。

她稚嫩的脸上还有青春痘,背着大背包,显得身材愈发娇小。她从包里拿出一叠论文,其中有一两篇是我的。

她穿越大半个中国找到我,只为了和我热烈讨论地震研究的问题。从言谈中得知,她教育背景很不错。当我问及她对目前问题的看法时,她突然说:“您虽然成功考虑了地下水系系统,但是没有考虑矿物的作用,地下水系和矿物两个系统应该是互相耦合的啊!如果说地下水是地下的云,那矿物就是地下的山脉。”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立刻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但转瞬间意识到把她晾在一边是不对的:“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滕叶子。”她眨巴着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我。

我放下了笔,口干舌燥。我望向这位热情洋溢的女孩儿,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新的、充满希望的地震云。 

来源:Volta High School


FIN


责编 宇镭:

人类至今无法精确预测地震,围绕这一课题,从专业的科研人员,到怀有不同目的动机的民科,悉数出场。在形形色色的各种关于地震的观点里,什么是科学的,什么是可靠的,什么是有意义的,我们应该相信谁?作者巧妙地设置了主人公的身份:一个正式科研体系里的年轻人,却机缘巧合进入了一家满是民科的公司,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一些东西,从浑浑噩噩混日子,到真心做科研的心理历程。我们还不能真正了解地震,但是在地震中,我们了解了人生。


责编:宇镭;校对:宇镭

作者:孙望路,90后青年科幻作者。自2014年起涉猎科幻,作品语言风格朴素,核心硬朗,擅长生物类和科研类小说。目前为未来事物管理局签约作者,科幻代表作《北极往事》《逆向图灵》《反智英雄》《残缺真理》《地震云》等。

那些未被地震击倒的人,铺就了通往未来的路(下) |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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