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尽欢《肉与骨的先知》（六十六）| 长篇科幻连载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今天更新康尽欢的长篇小说，《肉与骨的先知》第66话。

【前情提要】

南溺水等人一起去地下科学家联合“南方”探寻技术。南溺水因势利导，争取到了去体会数字推衍出来的肉海之后的世界，发现在这个世界线上，人类又搞砸了。解铃人救走了白守时，王巧合和白守时返回平安京，与A集团的决战之日将近。

康尽欢 | 科幻作家，代表作品《脑内小说俱乐部》等。资深媒体人，历年来为《时尚芭莎》《新周刊》《GQ》等刊物撰文超百万字，有多部出版著作。

肉与骨的先知

六十六 如何吃下一个城市

全文约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铁锅里的鱼汤冒着泡，贴在铁锅上边沿区域的花卷，挨着锅底的部分，已经热得微微焦黄，起了锅巴。

坐在热炕上，吹着空调喝冰啤酒，王巧合与南方姑娘都有点微微醉了的感觉。

“你到底在你们南方组织算哪一层级的成员啊？”王巧合纯粹是闲聊，因为，他最想知道的情报，就是南溺水和孙白糖能不能安全回来。对于南方组织的内情，他其实兴趣不大。

南方姑娘不是第一次和王巧合吃饭喝酒了，她很了解王巧合的性格，爱钱，但是为人很有底线。于是回答他，“你到底是对我的事情有兴趣，还是对南方组织有兴趣啊？”

“我前几个月，倒是对南方组织比较有兴趣，毕竟，当时我们要面对的A集团，压力太大。不过，现在，我倒是无所谓了，只要我们能和白厂长的高肉纤维合并，那么，人造肉市场的快销市场，和日常家庭厨房的中端市场，我们就能控制的住，A集团的活体肉上市，也不过是占领高端肉类市场，等他们达成规模和成本下降到占领中端市场之前，我们还是有时间和他们拼一阵子的。”王巧合背靠在包间的墙壁上，手里拿着一瓶东北大绿棒啤酒，腿伸直了，尽量放松自己。

“你还真是爱装傻啊，我们都知道，A集团从来都是要吃尽市场的，如果不能压制你们，他们就丢掉了这十年来建立的威望啊。那时候，内部的派系争夺领导权，外部原本容忍他们的势力，都不会善罢甘休的。毕竟，一个撕碎了的A集团，会诞生出更多的大富翁和机会，商人还是喜欢商场上是战国时代，而不是存在一个人人惧怕的大托拉斯。”

“但是，你们南方的目的根本不是钱吧？”王巧合起了聊天的兴趣。

“没错，南方内部的派系也很庞杂，但是权限最高的三个人中，有两个都是奔着改变未来而在努力的。科学家的最高理想，不就是改变世界吗？地球现在这个生态系统运行了几亿年了，纷杂混乱，对能量的利用率谈不上高效。如果我们真的把肉山肉海系统养成，我们可不仅仅是能喂饱人类，我们改变的是一个星系的生态系统……而且，最高三个人中的一个人，是希望肉山肉海拥有智力的。”

王巧合吓了一跳，“如果这个人希望肉山肉海有智力……他是想推动灭绝人类的行动吗？那南溺水在推衍世界里的调查还安全吗？”

南方姑娘又喝了一口酒，“只有她接着调查下去，才知道啊。”

孙白糖知道会有人来找他谈话，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来找他谈话的人会如此之老。

那个老人是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自己推门进来的。他年轻时候的身材一定非常高大健壮，所以，看他现在明显是经历了衰老之后的身形，依然很壮硕。他穿一身亚麻制作的服装，似乎是刻意与那些心灵导师作出形象上的区分，他那质地柔软的亚麻衣服，还是设计成了制服的风格，有分块裁剪拼合，有明线，有镶嵌的装饰布条，甚至还有肩章。

“您好，孙先生，我是南方组织的……算是一个领风者吧。”

“您好，您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孙白糖保持着礼貌。

老先生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然后说，“我们接到了最新的消息，高肉纤维和无中生肉开始谈交叉持股了。我觉得，我们南方也应该有所行动了。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再接受一笔投资？”

老先生的这番话，让孙白糖开始认真猜测这个人的身份，如果是以南方组织的名义投资无中生肉……这个人，至少也要是南方组织的发言人吧？

“请问，你们想怎么个投法？多少资金要多少股份占比？”

“不只是资金，我们也会把第九试验室一并交给你们，让你们也能在肉类市场的上游市场和A集团拼一下。”老先生神闲气定。

“你们现在要投资我们，是因为我们，还是因为高肉纤维？”

“单独的你们，和单独的高肉纤维，甚至包括如果是被强行收购捏在一起的你们两家公司，我们都不会投。但是，当你们决定结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风向就开始变了。雪崩就要开始了，A集团要分裂了，而导火索，或者说向世界宣告这件事的号角，就是你们。”

孙白糖忽然觉得，这一次带着白守时来南方考察，这件事的意义本身已经不在考察上了，这完全是意想不到的路线。

恐怖就是威望，强权必然诞生敌人。

南溺水重新掌握她的小队之后，经过了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的手上终于有了一些闲钱，南溺水也开始适应了新生物科技公司的生活——没错，这个残存的城市，已经不叫做平安京了，而是作为新生物科技公司全球发展总部。

而且，新生物科技公司的法务部，已经在理论上，通过为肉山肉海系统做清洁服务，得到了整个地球的产权……包括那些还没有和新生物科技公司取得联系的残存地区，从“新生物公司”坚信的法理上来说，他们已经欠了新生物公司几十年的地租钱了。

南溺水也开始和这个公司不同部门的员工们，建立起了友谊，此刻，南溺水非常想念孙白糖和白巧合，这种和外人打交道套近乎的方式，更适合这两个卖肉男团的人去做。

南溺水也隐隐发觉，在这个新生物公司总部的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许多作为主要经理阶层的管理人的家族，已经在这十几年里开始贵族化了。虽然，他们还从内心里惧怕那个传说中的“不是人类”的董事长。但是，那些高级经理家族们，彼此之间，也在争名夺利。负责地面城建和维护的七个家族之间，在彼此算计，偶尔几年会有两三个家族彼此联合，想要一点点蚕食其他经理部门分管的业务，当然，他们很快就会受到反击。十几年之后，这个戏码，又会换了一个阵容，再重新上演一次。

只是因为出于对“不是人类”的董事长的恐惧，这些贵族经理人家族们之间的争斗，还是保持在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层面。他们彼此之间的战果，不过是互相争夺一些权限和员工的管理权。

还没有形成贵族家族的那些底层管理人员们，还在幻想着能凭借成绩逐步晋升为大姓……总之，这个已经和平稳定了几十年的地区，就像所有以往的人类文明一样，产生了内斗，也产生了地下组织和秘密结社。

人类对待恐惧的感情反应，只有两种，因为恐惧而崇拜，因为恐惧而憎恨。这两种感情在新生物公司总部，发展成了两大类的组织，一种组织就是各类小型教派，有人崇拜肉山肉海，有人崇拜“不是人类”的董事长为救世主。另一类组织，则是号称为工会，兴趣爱好者俱乐部等等的各类非官方结社。这种组织，原本是应该被官方消弱的，但是，那些主要的管理者已经家族化，他们不在意水更混一些。

这个小小的庞大帝国里，那个最高的存在“不是人类”的董事长，就像一个在逐渐被架空的帝王。

南溺水急于想搞到的是，关于这个城市的各种发展记录，官方的账目记录，个人的小道消息，坊间的秘闻，各种来源的消息，她都想知道。她不急，她慢慢融入各类社团之中，她身后有一个小队的劳动力在支持她，因为那些人都对这个“结局”充满了憎恨！

我们以不惧生死的觉悟，想为人类重建文明奉献力量！到了平安京，就给我看这个？一群野心家觉得自己拥有地球，开始奴役大众？资本家真恶心！

为了攒钱，无骨者的六个战士都迅速消瘦了下来，因为，在这个被肉山肉海环绕的世界里，新生物公司这里，肉还是要花钱买的！肉山肉海是公司财产，那些为公司服务的全体员工，除了根据个人在公司内的岗位等级不同，可以得到不同数量的肉类补贴之外，平时吃肉都是要用工资来买的。

以南溺水在科研整理中心的工作来说，她如果想每天能吃到半斤肉，一个月就要把百分之三十的工资用于食物消费上。

整个小队的人把自己工资的剩余部分集中起来，让南溺水出去社交，南溺水也偶尔会在地下赌局赌几把，她有在“干净的赌局”多赢几局的把握，但是，她从来不这样做，她只是偶尔在赌局上赚点零花钱来补贴自己的社交费用。

她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大概已经整理出了，新生物科技公司的发家史，他们是如何吃下平安京残留的这个区域的所有财富所有权的。

人们把肉山肉海崛起的时代，称作大吞噬时代或者大吞没时代，肉山肉海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每个个体细胞都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分裂能力。人类世界逐渐被破坏整体平衡的过程，就无需再重述了。

关键是新生物科技公司的操作过程，是一个典型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的加速发展模板。许多人在科技时代，都开始向往那些“想象中的小国寡民的美好生活”，然而，残酷的事实是，如果没有上亿的人口联合组成的社会体系，是无法维持全工业体系的文明的，当地球人类的交通渠道被隔断的那一刻开始，人类就进入了文明倒退期，每个残存区域的人口如果少于一万人，就无法重建基本的工业文明。

平安京原本就是个吸血都市，必须依靠外界大量的物质供应，才能维持一个超巨大城市内的人口的生活供应。所以，在被肉山肉海围困不久，是人类自己先爆发了内战——每个残存区域，在重建秩序之前，第一步要做的事，其实是消减人口和统一权力结构。

而且，这时的内战还有一点恐怖在于，人们的体力充沛……人们无法阻止肉山肉海对地面上的生存空间的侵蚀，但是在靠近肉山肉海区域的人们也能获得充足的食物。所以，那时的内战的局面是非常诡异的。最初，人们是争夺远离肉山肉海的残存区域，后来，聪明人则发现，要靠近肉山肉海的区域，才能保证食物供应。后反应过来的人们，失去了先发优势。

在平安京庞大的人口基数的基础上，这里最初确实是分成了十几个小团体，这些团体是经过更小区域的争战，统一出来的集团，他们彼此之间用血缘、乡情、信仰等等关系保持着彼此的联系。

最残酷的第一阶段，随着人口的减少，而停止了。这十几个团体的首领，很明智的发现，要活下去，开始需要团结了，现在的空间，还能容纳这些人口，而这些人口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抱住这些空间。

微妙的均衡点。

十几个团体的首领，开始谈判，关于空间的分配，关于合作分工的分配，这些团体的首领，既不想打碎自己团体的结构，又不想让其他群体单独去完成一种分工——因为，平安京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懂政治的和懂经济的，还有产品经理。

于是，为了平衡，这些群体商量出了一个看似明智的折中方案——他们决定先重建市场体系，制造统一的货币，而且出于公平，是这十六个群体以人口为基本股权，组建了一个统一的股权银行，然后各自从群体中抽调会计和金融行业人员，组成了一个中央银行。

然后用分工与竞争的原则，把所有区域工作分类后，每个工作项目再由三个群体共同负责，也是共同竞争，于是，十六个群体，就变成了十六个有分工合作的经济联合体，理论上来说，至少要四个群体联合，才能维持这个区域的运转。

南溺水整理这些历史记录时，忍不住感慨，也就是平安京这种巨型都市，人才多到内卷，才能在残留的人群中，诞生出新生物科技公司这种废土文明中的怪兽。

那十六个群体开始经济化之后，平安京的残存地区很快迎来了和平，而且，经过几年的努力，他们也建立起了防范肉山肉海进一步入侵的缓冲林区。

他们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生活区域，而且，这里还保有大量的商业地产，地下仓库。之后十几年的社会变幻，可能就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人文社会研究模型了。

这个模型可以视作一个巨大帝国崩溃后，残存的知识分子们在一个“食物供应永远充足”的孤岛上，在进行高等人类文明的社会进化中的社会结构选择。

首先，军政府模式被推翻了。因为食物充足，引发社会动乱的最基础的“饥饿”这个因素被消除了。只要食物充足，就不存在暴力抢夺的基本动因，而且残存的空间，也有足够的房屋和居住地提供给这些人，所有人的整体选择趋向，还是文明社会的结构，甚至那些有识之士，会刻意减少警察力量的扩张，来防止出现武力独裁者。

因为平安京的人口构成，是外乡人为主，宗族社会的基础也消失了。这些习惯了商业社会的商业精英残存者们，更趋向建立一个小政府的商业社会，用契约，基本的道德和法规，主要靠经济关系来保持彼此的公平。

封建政治，王国政治，宗族政治，甚至议会政治这几个模式选择也被大众中的大多数放弃了。

而那些在初代幸存者中以分工方式划分的各自的“工作领域”，在十几年的和平生活后，这十几个组织本身也开始碎片化了，同领域内原本的三家公司开始本能的进行竞争与合并，作为整个社会货币锚定物的“中央银行股权”，开始纸面化交易，最初的十几个组织集团，分裂成了两百多个小公司，而这些小公司又是彼此交叉持股的。

当这些残存者彼此之间开始联姻，聪明人开始进行金融操作，手段高明的人开始构建多重股权架构，来进行托拉斯化联合。

似乎只是偶然，原本负责将肉山肉海中提取的油脂，进行酒精化转化的一家公司，所谓的新生物科技公司，最先完成了产业链扩张，和托拉斯化。他们是新平安京区域的最大的酒类供应商，医药公司，燃料公司。公司的名字，新生物科技公司中的新生物——其实是指几种变异蘑菇或者说真菌，它们有分解转化油脂的能力。对于人类来说，肉山肉海中的瘦肉是很好的食物，但是，肉山肉海中的大量油脂是无法直接使用在食用之外的领域的，如果燃烧那些来自肉山肉海的油脂，会引发肉山肉海向相关区域喷射大量酸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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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影《黑客帝国》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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