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慕织姬】离你最近的地方(上)

这篇文章其实是我很早以前就写好的,但我想可能有很多读者没有看过。它对我来说有着重要的含义,固然这是篇有很大缺陷的文章,但也是我写作心态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如果您能静下心来看完,我会很开心的。
一
「在正式开始动笔之前,我必须要说的一件事是,这已经是我第二十三次动笔去写下这些东西了。
先前使用的笔记本有些被我撕掉了一页,有些是三四页,最多的一本大概撕掉了三分之一。当然这些本子也没有浪费,而是用在了其他很重要的地方上,这件事会在后面提到。
如果把人的记忆比作一块平板,那我相信美好的回忆都是那上面凸出来的部分;与之相对,那些痛苦的东西则全部都是凹下去的。要不然该怎么解释时间的锉刀只会让你忘记美好的部分呢?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决定将脑子里的东西用笔记在纸上。这样至少比大脑来得靠谱,也能保存得更久。
只可惜直到目前为止这件事情都没有什么进展,在反反复复的时候,我倒是深刻地理解了所谓文字的局限性。
文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我不确定有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至少在经历了二十三次相同原因的失败之后,我实在是无法苟同这个观点。
很多人都说文字是浪漫的,但每当我照着回忆试图一笔一画将它记录在纸上的时候,看着那些毫无生机的东西,便会愤怒地将它们撕成碎片,随后在无力感中继续进行无意义的尝试。
其间也有人建议我尝试去画画,不过我认为回忆中的画面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即便是全世界最好的画家,我也相信他不可能将自己任何一张记忆中的画面百分之百还原在纸上。于好于坏,费尽心力所画出来的东西终归还是会有所不同的。
这么一看文字倒反而更加方便了,只要沿着白纸黑字的草稿去思考,大脑自然会勾勒出最接近真实情况的画面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写完这段,男人丢下了笔,捏了捏眼角与鼻子的交界处。
屋内挂钟声滴答滴答地响着,将寂静的夜晚向着更加深邃的黑暗中推去。
桌上摆着的台灯按钮处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作为唯一的光源,月亮透过大开的窗户,毫不吝啬地将自己银辉分享给坐在书桌前的男人。
第二十四次的尝试似乎比以前顺利了一些,他狠狠地做了两个深呼吸,让带着夜色的空气充斥肺部,顺便驱散脑中刚刚涌起的睡意。
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中抽出最下面的那封,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里面的信纸温柔地铺在桌面上。
这次动笔距离上次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曾经为了寻找合适的词汇而特地去买的字典,也早已被丢在了房间的角落,埋进了厚厚的天文观测杂志下面。
季节算不上太好,冰冷的空气冻得他手指有些僵硬。但他丝毫没有关上窗户的打算,反而抬头试着在这片被高楼分割得七零八落,毫无浪漫可言的星空中找到自己熟悉的那颗。
可惜,因为某些现实的原因,住不起高层建筑的他除非爬上房顶,不然就只能在这里努力伸长脖子去做无用功。
当然,上楼顶去欣赏夜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难得今天有了感觉,他打算多写一些。
毕竟时间抹除回忆的时候没有声音,也许在某天你突然想去找它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重新读了自己刚刚写在纸上的文字,依旧是平淡如水,只是这次他并不像以前那样又去修改或者重写。
究其原因,还要从放在一旁,被他打开的这封信上说起。
也许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会让您感到困惑,但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花上几分钟时间读一读下面的内容。
我只是个与您同样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之所以会写下这封信给您,也并非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仅仅是想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交流罢了。
相信您也明白有些话是永远无法对认识自己的人,或者用嘴巴来说的。
当然,这样的交流或许会变成双方互相倒苦水的情况,如果您不喜欢这样,只需要将这封信连同关于上面文字的记忆一同撕碎,丢到垃圾箱里即可。
但如果您有兴趣结识这样一个可能一生都不会见面的好友,就请回信给我写在结尾的地址吧。”
相当的莫名其妙。在如今这个现代化的社会里,还会有人使用像是漂流瓶一样的手写信,恐怕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会当做是什么新型的诈骗手段,又或者是某个人的恶作剧吧。
当初在确认了地址的确也是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时,他就准备如同信里所说的一样,将它丢到可燃的垃圾袋里。
只是在丢弃之前,他又多扫了一眼。
在“一个不存在的幽灵”的署名之后,又缀了两行小字。
“PS:并不是指寄出这封信的人不存在,所以请不要担心自己遇到了灵异事件。”
第一行是对自己署名的注解。也不知道笔者是出于温柔,担心他真的会被吓到。还是在给自己用这么一个中二的名字找借口。
男人试着想象了一下对方在写这里时的滑稽表情,不禁扬起了嘴角。
但是真正让他决定奉陪对方的是这之后的第二行。
“您喜欢星星吗?”
短短六个字,瞬间便将他的思绪拽回了从前。
说长不长,但也绝对算不上短的人生中,他确实遇到过一颗散发着微弱光芒,却成为了世界中心的星星。
他是一个性格说不上好的人,如果要从词典里选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那恐怕就只有“生性凉薄”了。
没来由的,他从小便对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没有兴趣,对他来说生活也无非就是吃饭睡觉起床上厕所上下班的机械性重复。
就连成为特雷森的训练员也只是因为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份职业很好罢了。
只可惜因为某些原因,他已经换了工作,现在正在东京某处的天文馆里当着普通导游。
回应了这封信的时候,他也对收到回信没抱多大期待。
于他而言,这封信无非也只是投入生活中的一颗小石子,溅起几轮圆形的波澜之后又重回平静。
出乎意料的是,只过了短短一个星期,自家的邮箱里便多出了一封与之前相同的信。
将信封拿在手里的时候,男人久违地产生了好奇的心情,回到房间甚至连外套都没脱,就坐到了书桌前。他一边兴奋地期待着内容,一边小心翼翼地拆开被胶水粘住的开口。
很高兴您愿意相信我这个素不相识陌生人。该说是缘分吗?您是天文馆的工作人员这件事真的出乎了我的意料。
不瞒您说,我对天文观测产生兴趣也是托曾经某位友人的福。如果有这样相同的爱好,我们之间的相处应该会变得更加愉快吧?
请原谅我失礼的妄想,但连性别、外貌、年龄、声音都不知道的两人互相讨论相同的爱好、交流人生,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所以为了维持这种感觉,我决定不去想象您的任何样子,”
诚如信中所写,他也不知道此刻正通过笔尖与自己交谈的人究竟是什么样。或许真的只是个幽灵呢?
只不过接下来对方在信中的“自我介绍”打消了他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不过既然是我发起的交流,就让我先简单讲述一下自己的故事吧。如果听起来太过无聊也请多担待。毕竟我并不是什么故事里的主角,生活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一成不变的日常。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为了别人而活,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小时候为了让爸爸妈妈开心所以做一个乖孩子,上学以后又是做一个好学生,长大了以后就是做一个好邻居、好员工。
说来可笑,做别人期望的自己做得久了,甚至连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了。更可怕的是,我的潜意识已经完全认可了这件事情。
所以我才决定要反抗,至少与您的交流就不是出于其他人的意志。当然,也不是因为您,毕竟我们两个连对方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在别人眼里也许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对我而言就是对生活的反抗。也因此,或许您会在将来看到我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一面,到时还请谅解。
与之相对,您也可以尽可能地向我展示自己的另一面,毕竟不管说了什么,我们始终都是陌生人。”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写在署名位置的文字依旧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如果说真的是幽灵,那“它”的人生与烦恼也太过具体了。幽灵给人的印象不都应该是没有实体,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吗?
难道说幽灵也有和人类一样的社会?考虑到幽灵就是人类变得倒也的确说得通。
胡思乱想之际,他突然注意到了窗户里的倒影。
时间的流逝在他的额头与眼角留下一道道凹陷的痕迹,沧桑早已取代了朝气盘根错节地散布脸上的每一个角落。
在刮得不算干净的胡茬间,男人的嘴角竟然洋溢着微笑。
他伸手出手想要触碰玻璃,随后又意识到那似乎是自己的倒影,慌忙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发现确实是扬起的。
曾几何时,自己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吗?
并未期望的石子投入死水,却意外地打通了堵塞的管道,男人的生活在那时起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从先前被撕掉几页的笔记本上裁下空白的纸张当作信纸,他开始写起了回信。
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思绪顺着笔尖开始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将找到的东西融化成墨,又顺着笔杆重新流回纸上。
“在收到您的信件之前,我甚至从未考虑过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现在想想,我似乎和您在某些地方很像。至少在从前,我也从来没有为自己想法而去做什么事。说出来也许您可能不会相信,我最初的职业是特雷森的一名普通的训练员。
当然,选择这份职业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身边的人都说这份职业好。事实上从得到的待遇上来看,的确是相当不错的职业。不过对我来说,也仅仅是意味着每餐能吃的东西会比干其他活稍微好一点而已。
那段时间我干得应该还算不错吧?说实话记不太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就只剩下自己带过的某位马娘了。
我喜欢上星星(严格来说不一定是喜欢,我对于星星的感情非常复杂,这点就之后有机会再谈。)也是因为那位马娘。”
写到这里,原本流畅的思绪就像是被人硬生生用刀切断了似的,本该继续行进的笔尖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男人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动摇的心情没有毁掉这张纸。
随着记忆的相册被拂去灰尘缓缓开启,蕴藏在其中的悲伤也一同蔓延出来,浸染了身体。
嘴里感觉有些苦涩,他端起水杯猛灌了两口试图缓解,但源自心底的味道又如何要通过味蕾来治愈?
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他便将笔丢在一边,全身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和她的初次相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单纯地为了工作去物色适合签约的马娘。
毕竟我们这份工作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取决于自己和马娘双方的。我在她训练的时候相中了她的末脚,于是便上前搭话了。
第一次的邀请是被当场回绝了的。这倒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被拒绝之后只要再找其他的马娘就好。
但是那次对话时环绕在她身上的氛围,却令我完全无法去思考寻找其他马娘的事情。
如今回头再看,恐怕那就是像我们这种没有自我的人所带有的独特气质吧。
该感谢闪耀系列赛那马娘出道必须有训练员的规定吗?以她的性格,除了像我这样多次搭话的训练员以外也别无他选了。
我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马娘奔跑的理由其实并不是观众平常所看到的那样积极向上这件事,实际上有相当数量的马娘是背负着十分沉重的负担在前进着。
她就是这之中的一员。”
重新拿出写了一半的信纸已经是接到回信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当初为了能找到和她相同的话题,男人还特地去学习了关于天文观测的知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天文望远镜也是那个时候买的。
离开特雷森之后,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面向窗户的书桌前,仔细地擦拭望远镜的每一个零件。
从镜筒到支架,再到主镜和寻星镜。就算闭上眼睛,指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零件的形状。
熟悉的手感常常会将男人的思维带回过去,十几年前与她一起站在特雷森训练场上的时候。
“从工作的角度来说,她的性格是相当糟糕的。我们相处的时间中有九成她都是面无表情。
所幸她有天赋,又非常努力,即便我不知道支持着她跑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所以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工作还算顺利,出道战她也很漂亮地赢下来了。
但对于马娘的自主训练不加限制,就像是没有刹车的暴走列车一样,迟早会酿出惨剧。
只不过我认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她昏迷被送到医院之后。”
「那封回信写到这里时便彻底写不下去了。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我能清楚地记得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她是躺在哪家医院的哪间病房,当时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的。却想不起对方那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对自己说了什么。
只要愿意维护,天文望远镜哪怕历经十载也能保持崭新。回忆则不然,时间总是会戏谑地笑着,从你紧握的手中卷走宝贵的东西,等你张开手想要确认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堆连形状都没有的残渣。
那段日子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名为时间的敌人面前究竟是多么无助。
但好在意识到这件事情还算及时,顽强的记忆还给我留下了几块拼图的碎片。
“夜空中肉眼可见的星星是6974颗。”
这是我从她那里听到的话,我们身为对方的训练员与马娘,却靠着星星这种与工作毫无相关的东西建立起了真正的联系。
“在此之上,人类又擅自将它们连接成线,给这些本就存在于此的星星起上名字,赋予意义。
“创造出各个星座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天文学家,而是以这张铺满斑点的黑布作为画纸,尽情涂鸦的艺术家。
“在认清其本质之前,人类先一步用浪漫给这片黑夜涂上了暧昧的颜色。”
爱慕织姬,这位以某颗星星命名的马娘。只有在她讲述星空的时候,才能从冰冷的神情中见到几分温暖。」
二
“我们常说的夏季大三角,其实是由天琴,天鹰,天鹅三个星座的最亮星所组成的三角形。是夏季星空的主要标志之一。”
男人穿着天文馆的制服,对着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重复起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解说词。
从特雷森离职后他尝试过很多工作,其中也不乏待遇更加优渥的岗位。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只是这样会让他觉得离星空近了一点。
“接下来请往这边走,模拟星空的投影设施马上就要启动了。”
将客人带进特殊的房间后,他悄悄地退了出来。
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也看过几次模拟,科学技术的处理让模拟出的星空比实际上漂亮许多,但也无聊了许多。
靠在自己刚刚亲手关好的隔音门上,男人感觉有些无力。寻找淡去的回忆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为了完成这封回信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不过上班的时间与睡魔做斗争也已经是他的常态,人类最大的敌人是无聊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至少他这几年是有深刻体会的。
真正让他难熬的原因其实是那封信。
将织姬第一次住院的事情写进信里发回去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理智上明白对方也需要时间去写回信,但内心的期待却是他无法控制的。
人一旦有了期待,时间的流逝便会慢下来,
在日复一日的无聊时光中,这段时间也是异常难熬的。
……
收到回信的间隔和上一封一样,正好一个星期。
“听您的描述,很难想象她会是一位难以相处的马娘。喜欢星星,会说出那样浪漫的话。从您的描述中我所看到的应该是个性格温柔的孩子才对。”
除开每封信都会带的客套与问候,对方首先便表示了对前面一封信的感想。
如果是十几年前看到这封信,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否定吧?
不接受其他的训练计划,也不会做任何训练和比赛以外的交谈。一个人私下无节制地偷偷训练,就算是主动邀请她去做什么事情,得到的也只会是冰冷的拒绝。
这样的马娘给人的印象恐怕连温柔二字的一笔都沾不上。
“还有您所提到的那种氛围,不知为何,给我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请原谅我无礼的好奇,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再多给我讲讲您与那位马娘的故事?”
「那封信比以往的两封都要短。虽然用语还是一样礼貌,但我能感受到文字背后所透露出的兴奋与活力。
不同于那时的我,至少这位幽灵先生或者小姐确实在一点点地改变着。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将我们之间的回忆讲述给别人的一天。但如果这些说不上愉快的故事真的能帮助到某个人的话,想必爱织也会高兴的吧?
那次的回信写得还算顺利,不过比起故事,倒更像是在单方面介绍我所认识的爱织。」
“我们的故事说实话充满了不愉快,如果用理性来看,哪怕是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的瞬间,也依旧没有变化。
首先是关于您想象的她,我现在可以确定地告诉您,是没有错的。拒绝与冷漠在有的时候的确是一种温柔。
我先前说过,自己对于星星的情感非常复杂。这点其实她也是一样的。
虽然她经常会在夜晚仰望星空,但如果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在和某颗星星交流。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某个马娘。”
「本应是双胞胎的她们,却因为某些原因夭折了一个。最后顺利诞生于世的就只有爱织一人,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姐姐。
我能理解生者背负亡者的思念前进这件事情,但在爱织的认知里,妹妹遭遇的不幸全部都是自己的错。
或许是姐姐两个字赋予她的责任吧。总而言之,就是负罪感一类的东西。要知道,很多时候所谓的赎罪与其说是慰藉死者,倒不如说是慰藉自己。
她曾经将自己比作罪人,认为是自己剥夺了妹妹生存的权利,寄宿在那副身体里的灵魂应该是那位没有降生的妹妹。
当然这种事情是毫无逻辑的,但对于她来说只要不这样似乎就无法从悲伤中逃离。
奔跑也是,比赛也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献给妹妹的。自始至终,爱慕织姬都在以妹妹的样子活着。」
写到这里,男人合上书本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这种像是整理房间一样整理回忆的活动竟然意外地清爽,即便那些过往绝对称不上快乐,一旦变成文字铺在纸上,再看的时候像是在读什么故事一样。
恰好明天休息,今晚的天气也很适合天文观测,于是他便搬着天文望远镜来到了楼顶。
因为从住进这间公寓的第一天开始就时不时地做这样的事,为了方便他就特意留了一套简易的折叠桌椅在这。
展开它们的时候,金属物件特有的冰冷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寒冷的空气也急切地寻找着每一个能够进入的缝隙试图蚕食他的体温。
但他毫不在意这些,只是又紧了紧衣领,便从怀中掏出了笔记本和那些信件摆在了桌上。
「人会擅自给某些东西赋予意义来寄托自己的思念,爱慕织姬也是如此。
冬日钻石中的一颗,周天21颗一等星之一,散发着红色光芒的恒星——北河三,便是象征着爱织妹妹的那颗。
说实话我认为这种行为毫无意义,至少在当时是如此。」
“呼…”
外面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才写了几行,他就不得不放下笔,对着双手哈气,以求自己的手指不会因为被冻僵而罢工。
确定那支朴素的深蓝色钢笔有好好地放在不会被碰掉的位置,他从提前准备好的保温杯中倒了一杯热水。
小心翼翼将装着热水的保温杯盖送到嘴边,不听话的手指却突然打了滑,冒着蒸汽的透明液体就这么顺着倾斜的杯口流到了手上。
“嘶!!”
非条件反射的神经信号不会经过大脑,在他思考之前手指便彻底松开了杯盖。复合材料与屋顶的水泥接触之后又反弹了几次,最后伴随着一连串的闷响融进了夜色。
手背上火辣的感觉如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大脑,卷走了覆盖在回忆上的沙砾,显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新月是很适合天文观测的时间,没有月亮的光芒,所有的星星都会变得比平常更加容易观察。
当然从爱织的角度,还是称其为“交流”吧。
训练员要做的只是协助马娘的训练和比赛,理论上并不会去干涉马娘的私人生活。更别提爱织连训练都不愿接受我的指导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大半夜受着冻去打扰她的天文观测时光了。
也许是因为惊讶,当时爱织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生气地将我赶走,只是轻叹一口气接受了我这个不速之客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天文观测对于爱织的意义,我也是在那时候知道的。
人与人的关系发展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很难说和某个人的关系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进展到了某个程度。
但至少对于我来说,那个夜晚是我真正认识到名为“爱慕织姬”的马娘的存在的时间。」
所幸杯子里的液体温度并没有那么高,从手背传来的疼痛在外界的温度下也没持续多久。反倒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处重合在了一起。
右手反复握拳几次,确定已无大碍,他便迫不及待地提笔写了起来。
「我平常很少会去在意马娘们私下会做些什么,但爱织却是个例外。
换做平常,我断然是不会去花心思与那种麻烦的马娘去搞好关系的,毕竟我的工作只是负责她们的训练和比赛。
但正如之前所说的原因,爱慕织姬身上那种气质吸引着我去接近她。为了和她找到共同话题我也做了不少尝试,包括向她的舍友打听到她每个新月之夜都会外宿做天文观测。
我依然记得,在默认了我坐在她身边之后,爱织便重新望向夜空。
本以为沉默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很快爱织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抬头闭上眼睛,记忆中的很多都被时间蒙上了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但只要一去回想,那时候织姬的声音便会一字一句地在耳畔响起。
「“好久不见了,姐姐我这个月也在努力哦。”
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温柔的语气。
“过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可以出道了。”
“用这副身体,本应属于你的身体不断地跑下去。”
“奔跑,夺冠,将无数的荣誉献给你。”
“这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我就是为此在燃烧着。”
“所以放心吧,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毕竟从一开始,这些都本来是你的东西……”
“请原谅姐姐擅自夺走了它们,我会好好偿还给你的,尽我所能。”」
她认为是自己夺走了妹妹生存的权利,所以想要为了妹妹而活,但是却又自称姐姐。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隐藏在这背后的矛盾依然会随着回忆萦绕在男人的胸口。
「那晚的天气和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一样寒冷。并未做太多准备的我静静地听着爱织独自进行着“交流”。
说实话当时的氛围还算不错,虽然爱织的发言内容听起来很是沉重,但从身体中流露的氛围却又比我以往任何一个时候感受到的更加轻松。
“啊,姑且还是汇报一下比较好。我有了担当的训练员。”
说实话,在那个时间点听到自己出现是件很令人吃惊的事情。现在想想,或许那应该是爱织有意为之的吧。
“因为出道必须要有训练员才行,所以我也是不得已的。”
“训练员是个很奇怪的人,对我很好,哪怕我再怎么拒绝,他也从来不会放弃。”
“我只是个代替你活在这世上的马娘罢了。他的这些本来都应该是为你而做的。”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权利接受这些。”
很可惜我明白爱织这些话是说给我的听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客观来说,她当时说的话应该是相当过分的吧。
我的确为了爱织制定了不少训练计划,也如她所说,这些计划连看都没看过就被她无情拒绝了。
不过我那时候倒并不是太在意,或许这也是生性凉薄的好处吧,遇到好事不会太兴奋,遇到坏事也不会有什么负面情绪。
反倒是爱织,说出这样的话本身就是想要告诉我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了。(虽说我个人并没有觉得浪费什么。)
先前我也说过,爱织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但真正让我认识到这点的反倒是之后的一件小事。
当时因为坐着一动不动,又没有做什么防寒的准备,很快我便打起了寒颤。
“喏,热水。”
还在我思考怎么办的时候,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便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从我接过杯子到倒出热水的这段时间,她也只是望着夜空,连片刻都不曾回头。
如果是常人,这样的举动倒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违和感,导致我原本接好的热水甚至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就先一步洒在了手背上。
那时的触感就和现在一样,只不过在我的大脑运作之前,就已经被爱织拽着向远处的水流跑去了。
其实被一小杯热水烫一下也算不上多严重的事情,但爱织却执意要给我包扎。
很难想象天文观测的时候会有人连绷带和烫伤膏都带在身上,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做这样的准备吧。
为我做应急处理的时候,爱织的表情是藏在刘海下面的。沉默的空气中只有绷带互相摩擦的微弱声响回荡在我们中间。
当然以现在的目光来看,爱织做出那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反而是我当时提出的问题。」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他抬起头,让胸中的情感随着叹息一同沿着看不见的轨迹攀升,直到消失在无尽的深空中。
“爱慕织姬……
“叫我爱织就好。”
遥远的某处,好似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在早已经被霓虹灯浸染的夜空中,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闪烁着。
「将天文观测时的事情连同着自己的想法一股脑的塞进信里,也没有在意装好以后鼓得像个小包信封。我以平常绝对不会有的速度赶到了邮局。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竟然久违的感受到了期待。哪怕不知道理由,但我也必须承认,那个素未谋面的笔友为我的生活染上了新的颜色。」
三
六月,又到了梅雨的季节。
乌云之下的东京城灰蒙蒙的,远处的天空与高楼模糊了界线,溶解在了连绵的阴雨中。
从早到晚,带着要将春天的痕迹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抹去的气势,豆大的水珠永无休止地从天空落向地面。
为了保护脆弱的信纸与笔记不被湿气影响,男人的特地买回来的干燥器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房间的玻璃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形状。男人撑着脸颊,呆呆地望着外面。
曾经做训练员的时候他就很讨厌下雨,这点就算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收到第四封信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
“非常感谢您的回信。”
开头依旧是些简单的寒暄。
“看来那位马娘对您来说确实是相当重要的人。听您讲述之后,我也能明白您先前所提到的,冷漠和拒绝有时也是一种温柔这件事了。
或许这么说可能会令您不快,在我眼中那位马娘十分可怜——至少目前是这样的。理性来说,她背负的所谓责任,或者用罪孽更加恰当一些,全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是吗?
话虽如此,我却有些羡慕她那样的生存方式。就算是背负着荆棘前进,那也是她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的道路。
说来也巧,我曾经也遇到过一位相当重要的人。
她是我的朋友,总是一副高冷的样子对待着周围的人。说实话最初和她相处的时候实在是说不上愉快,好意也好恶意也罢,她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地拒绝着我和身边的人。
只可惜她实在是不擅长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每当她拒绝我的时候,我便能从她的眼中看到自责。
真正冷漠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当然,认识这件事也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的。就请允许我擅自聊聊她的故事的吧。”
这封信的厚度与他寄出去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圆润但是工整的字体大大小小地写了不少他们之间的日常琐事。
从他强行拽着对方出去吃饭,到为了找共同话题开始了解天文观测。再到自己生病倒在宿舍里的时候,被对方皱着眉头无微不至地照顾。
而她会喜欢上星星,也是因为这位友人。
正如同对方所说。
“当真正走进对方心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只是个非常温柔,但是又固执的笨拙之人罢了。”
重新拿起那封信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软了不少。为了不破坏掉它,男人只能克制着焦躁慢慢地打开。
果然,他讨厌雨。
「雨这个东西,对于训练员和赛马娘来说绝对称不上友好。
工作上来说,雨天会影响马娘的训练,比赛时也会因为场地湿滑增加难度与风险。
如果说到个人原因就更是如此了,晚上如果有乌云挡在前面别说星星,就连月亮都看不到。即使爱慕织姬很少会在我的面前出现什么情绪波动,但在这种时候也能明显感受到她身边的氛围要更加沉重。
新月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不足道的变化,至少在关于星星的话题上,我们之间偶尔会产生一些交流。
关于星座的辨认方法我也是在和爱织的交流中学会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她没有遭遇那样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也能更加融洽。
但如若此,爱织还会喜欢星空吗?我还会遇到爱织吗?」
抬头看着夜空发呆的纤细身影与另一种幸福的可能,他竟然会在这种事情上犹豫不决。
从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用大拇指直直地弹向空中。
啪地扣住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还什么都没想。带字的一面代表什么,带花的一面又代表什么,打开手掌时看到的东西又能带着自己回到过去改变些什么吗?
“还真是奢侈的烦恼啊。”
冷静一想,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做了件蠢事,生活从来就没有倒退键。
打开手掌,十元硬币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们之间的交集严格来说是起于星空,爱织与星星,它们从一开始就紧紧地绑在一起。
我曾经在第二封信中写道:‘我对于星星的感情很复杂。’其原因就在于我的潜意识在认可着这件事的同时,又在嫉妒着能够夺走爱织全部视线的星星。
没错,嫉妒。虽然我找不到这种感情究竟是从何时,何处滋生的,但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它的枝条就已经顺着神经侵占了我的每一个脑细胞。
我喜欢着喜欢星星(或者应该说妹妹)的爱织。
人类本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即便理性能够理解这点,但吃这种醋的感觉依然不好受。
不过所幸有了那位“素不相识”的笔友,连着这份心情一同写进信里之后,我意识到时间带走的也不尽是些美好之物。至少那时的心情在现在看来也成了难能可贵的体验。」
「“爱织应该是很讨厌下雨天的,但她在雨中训练的表情却又比平常看起来柔和一些。
我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她究竟是什么心情,放任她在雨中跑步并不是什么好事,作为训练员放任马娘淋雨自主训练也肯定是失职的。
不过我并没有阻止她,如果您想要斥责我无情,我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辩驳。
即便没有契约关系,想必也不会有人会做出这种任由对方伤害自己的行为吧?
但是正因为对方是爱织,我才无法阻止她。她曾经说过自己是为了妹妹燃烧的,这句话可并非比喻。
攀登着永无止境的山峰,试着去追逐那颗一等星的爱织,只有在感受到生命燃烧得灼痛时,才能在刺骨的寒意中求得片刻的安宁。
隐藏在雨帘后的爱织,身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实。
至于我会陪着她一起淋雨的原因,谁知道呢?或许是抱着她能因此多看我一眼的期待也说不定吧。”」
对照着当初自己写下的内容,他又将其润色之后誊到了本子上。
随着回忆的逐渐变化为文字,名为爱慕织姬的形象在他的回忆中又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有些时候,就好像是在对话一样,她的声音会切实地在耳边响起。
思念是拥有力量的,曾经的他以为这是人们逃避悲伤的借口,现在来看并非如此。
点开手机浏览器发现今天恰好是安田纪念的日子,只可惜比赛已经结束,此刻显示在屏幕里的是拿了冠军,正在微笑着挥手致意的马娘。
说起来,织姬跑比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
“提到马娘,似乎绝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比赛,这点对于爱慕织姬来说也是如此。
将胜利作为对妹妹赎罪的证明,爱慕织姬在比赛时的气势是非同寻常的。
她曾经说过奔跑并非为了自己,但我不这么认为。恰恰相反,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的爱慕织姬,在我眼里拥有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的个人意志。
说到底,赎罪这种事情,本身就是爱慕织姬自己做出的选择吧。
希望杯、皋月赏、日本达比、菊花赏、那时我遵循着爱织的意志,看着她一个接一个地挑战着G1级别的比赛。
当然比赛这种东西并不像是考试,即便拥有才能并且足够努力,也没有任何一个训练员和马娘敢保证百分之百的胜利。”
男人还记得在写第五封回信的时候,回看了爱织比赛时的录像。
当那个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悲伤似乎便不可抑制地倾泻而出。
这种时空错位的孤独感须臾之间挖空了他整个身体,只留下一具空壳在过往的寒风中饱受摧残。
“我们的比赛结果并说不上好,参加的大多数比赛终究还是做了其他人的陪衬。
但在为数不多的几场胜利中,我能看到爱织的笑容。至于那到底是完成了赎罪的如释重负,还是获得比赛胜利的喜悦,很遗憾那时的我并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从爱慕织姬身上感受到的同类气息。
那并非错觉,只不过从她真正踏上赛场开始,那种气息就渐渐地消失了。
爱织并非像我一样缺少自主意识,赎罪也好,为了妹妹而活也好,哪怕她知道这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前进。
如果不是拥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我对爱织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地膨胀起来。”
随手将录像暂停,画面恰好定格在了织姬挥手向观众致意的片段。不同于写信的时候,如今他已经可以平静地重新去审视这些了。
就算隔着摄像头,他也能明显地看出织姬视线的焦点并不在观众席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那时的织姬所注视的,是远在这场地之外,甚至连阳光都无所企及的遥远空间中,那颗被她擅自赋予意义的星星。
「这本关于织姬的回忆录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连带着自己的心情一并写进去,但事已至此,就让我小小地任性一回,作为当初被她忽视的报复吧。
嫉妒,这种感情充斥着我的胸口。
就算到了现在,回忆往事时也依然会如影随形。
这种源自内心深处无法触摸的瘙痒,难受得几乎令人发狂。
但我又不讨厌它。
正是因为爱慕着她,我才会想要进入她的视野,想要更加接近和了解她。
或许这就是生性凉薄的我爱着她最好的证明吧。」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