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帧|林小庄】【长夜番外】桃花细雨渡硝烟(二十三)
次日的傍晚,清风微凉,夕阳在地平线上只余一抹金红,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在路上,后面扬起一阵灰尘。
小庄开着车,从后视镜里偷瞄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林楠笙。他今天换了一身朴素的中山装,换了发型,用一副宽边眼镜遮掩了眼中的锋芒。他略低着头,一副谦卑温厚的模样,就好像一个毕业不久、刚刚踏入职场的青涩新人。30好几的人了,扮成小青年却也像模像样,——这让小庄有几分想笑。他的身份,是启明运输的总经理助理。今天这么大的出货量,小庄作为启明运输的负责人,带上一名助理协助工作倒也合情合理。
但小庄是真的不希望他参与今晚的事,他们的计划制定得着实太匆忙了,他们没有时间搜集更多信息,使用的货轮结构图都是“相似船型”的,而不是目标货轮的实际数据。他们除了那一条粗略的逃生路线,就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会发生什么,谁都不好说。
突然一阵颠簸,车子熄了火,小庄又试了几次都没能重新发动起来。
小庄歪过头对林楠笙使了个眼色,林楠笙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两人就这么目目相对,小庄只好出言提点:“我今天难得带了个助理,修车这事儿难道还需要我亲自动手吗?”
林楠笙略懵地眨了两下眼,然后笑道:“是我没眼力了。”然后就下车卷起袖子打开了引擎盖。
林楠笙正细细查看着,小庄站到了他身边,“发现问题了吗?”
林楠笙摇摇头,顺着线路一条条捋过去,却突然颈侧一刺一麻,他下意识地迅速退后几步,按着颈侧看着小庄,看到他手里一支已经空了的针管,神色惊疑。
“对不起,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只能出此下策,”小庄说道,“我是个特工,也是个商人,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是商人的准则,能一个人做的事,我可不想用两个人。”
“林小庄,你……”林楠笙气极,但药效发作极快,他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晕,身形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
小庄把他扶到路边一棵树下,让他靠着树坐下,看到他明明已经晕到睁不开眼,却依然努力地盯着自己,忿忿不平。小庄不禁笑了笑,然而看着林楠笙那双眼睛,他的笑容就渐渐苦涩起来。他抬手,手指轻轻拂过林楠笙的眼角,“哥,你的眼睛,和妈妈一模一样,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林楠笙震惊,他的母亲没有留下过照片,但同样的话,他的祖母说过,姑姑也说过。他嘴唇动了动,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小庄继续说道,“哥,我是小庄,是你的弟弟,我之前怕立场上的分歧会影响我的判断,所以一直没与你相认,谎话说得多了,后来也不知道实话该怎么说了。我知道我现在也不应该说,可是我怕万一回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我知道我自私,可是20多年了,我身边终于又有亲人了,我只是想叫你一声‘哥’。”
“哥,我们兄弟两个,总得留下一个,如果我能回来,我们一起回余姚,去看姑姑姑父和祖母;但如果……,你就不要告诉他们了,就当我从来没回来过。”小庄说着,捏了捏林楠笙的手,“哥,我眼看着母亲死在我面前,我知道被留下的滋味不好受,可你是我哥,你就让我一次。”
小庄说完,放开他的手,转身离去。看着他绝尘而去,林楠笙麻痹的手指动了动,小庄在他手上留下的温度一点点被风吹散,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轻轻滑落,“林小庄,你给我回来……”
小庄站在码头上仰视着眼前的巨轮,100多米的长度、万吨的载重量,是由江南造船厂自己设计自己制造的。中华民族从来也不缺少聪明才智,如此境遇之中尚能造出这样先进的大船,若战乱终结、世间安定,中国的工业何愁没有前途?
“真是个庞然大物,对不对?”突然旁边有人说话,小庄扭过头,看到码头的守备队长郑子恒,小庄这些日子因为公务常来码头,与他已经算是熟稔。他与顾燕帧年岁相当,却稳重老成,与顾燕帧完全不同。此刻他看着这巨大的货轮,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有了这一船的军备补给,我们一定能打个胜仗一雪前耻了!”
“确实震撼,”小庄淡淡说道,他并不想与郑子恒多说,于是直切主题:“启明的车队大概还有40分钟到,我需要先上船看看,好对卸货的事宜做一些安排。”
郑子恒点点头,“我陪您去。”
两人一同登上货轮,下到一层层的船舱里,除了郑子恒,还有一名船工跟随,告知小庄哪一层的哪一处存放了什么东西。小庄在心里默默地记下重武器的存放位置,根据货轮的构造图在脑海里勾划着撤退的路线,心里不禁有点愁,船舱每一层都有士兵守备,这无疑给他后面的行动增加了不少难度。
三人一起站上了甲板,天色阴郁了起来,风比之前大了许多,吹得桅杆上的旗帜猎猎作响。突然远处出现几点火光,同时传来“啪啪”几声枪响。
这突然的变故让郑子恒怔愣了几秒,小庄也故作莫名地问道:“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郑子恒惊疑地望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突然这时又是几声枪声传来,他顿时脸色不再淡定,转身就要下船。小庄正要松一口气,他却脚下一顿,朝着巡逻至甲板的一小队士兵招了招手:“你继续陪同林先生,要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
对于他的“好意”,小庄点头致谢,但心里不禁冷笑,以保护为名,实则是监视罢了,——郑子恒,的确是个谨慎的人。
领头的小队长一脸懵逼,想开口问个明白,但郑子恒已经匆匆从舷梯离开了,于是他又把目光转向小庄。
“我需要了解一下船上货物的所在位置,派一个人跟着就好。”小庄解释道。
小队长恍然,点了个小兵出列,就继续巡逻去了。
小庄一行三人从甲板下到后仓,行至一无人之处,小庄突然转身向跟随的小兵问道:“先生贵姓?”
小兵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答道:“免贵姓……”然后就后脑遭到重击,眼前瞬间一黑,接着脖子就被勒紧……
随行的船工看着那小兵的身子瘫软下去,大惊失色,看看小庄又指指那小兵,“你……你……他……他……”地支吾着说不出话。
“他?死了啊。”小庄眼神冰冷,凛冽如刀。
船工被他盯着,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他“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您别……别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小庄没等他说完,矮下身子与他四目相对,船工只觉得那双眸子里杀气更甚,登时噤若寒蝉,浑身除了发抖什么也不会了。
“不想死,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小庄冷冷说道,“现在下船离开,如果敢说出去一个字,就算我杀不了你,也会有人去杀你。”
“我不说……一定不说!那我……我走了!”船工一边说着一边跑得飞快又慌乱,就像身后有鬼在追一样。
小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又看看晕死在地上的小兵,也就十七、八的年纪,当兵不过为了混口饭吃,都是中国人,他不想痛下杀手,只是把人勒晕了,但一会儿火烧起来,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按照构造图里标明的位置找到锅炉房,推开厚重的铁门就不由得皱起了眉,——温度比他预想得还要高,这会极大地影响炸药的稳定性。但此刻他也顾不了太多,只得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雷管和引爆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安装起来。
之后他顺着刚才的路返回,码头上的战斗还在继续,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诚如顾燕帧所说,码头是个适合打游击的地方,要缠住敌人一时半刻问题不大。但郑子恒不傻,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是在调虎离山,他必须得快一点。
有惊无险地躲过几队巡逻的士兵,小庄朝着存放重型武器的地方行去。20门博福斯山炮以及数百枚75mm口径的炮弹,分别存放在4个不同的船舱,小庄选择了距离船外壳最近的一个,这样当爆炸发生后船壳被炸开,或许可以较快沉没,毁掉这一船武器的同时防止火势蔓延,不然几百枚炮弹同时炸,黄浦江都得被炸个底朝天,浦江码头怕是也将不复存在。
小庄在船上来去奔波的同时,码头外围,顾燕帧骑着他改装的电动自行车四处游窜,时不时地扔几个鞭炮营造出有人偷袭的氛围,等敌人靠近,他再躲在暗处放两记冷枪,负责外围守备的人大概也不太聪明,就这么被他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吸引了码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郑子恒呆若木鸡了几秒之后,心中惊觉不妙,立刻召集人手朝货轮的方向回撤。
顾燕帧望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心中不免担忧。
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小庄抓紧了舷梯的扶手,这才没摔下去。他惊疑地看了一眼手表,锅炉房的高温果然是个不稳定因素,这比他预计的爆炸时间提前了,虽然只是几分钟,但也足够让郑子恒重整队伍回到船上了,他必须尽快!
不等船稳下来,他便一路跑着到达目的地,途中遇到士兵也不再躲闪,而是故作惊慌地喊着“爆炸了!船要沉了!”并催促他们快逃。一时间船上人心惶惶,不知所以的兵士们纷纷外逃,也有持怀疑态度呼吁大家冷静的,但终是抵不过众人的惊恐。小庄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国军主力都在前线,驻守码头的多是一些新丁,从军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有几个会真的拿命来搏呢?
本该守备货轮的士兵做鸟兽散,小庄并无阻碍地来到目标所在的货仓,熟练地布好炸弹。在设置时间时,他迟疑一秒,而后将时间定格在5分钟的位置上。
当他按下启动键,钟表的秒针开始“嘀嗒嘀嗒”地转动起来,小庄提着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松开,突然身后一声戒备的质疑:“林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庄缓缓起身,那声音又喝道:“手放脑后,慢慢转过来!”
小庄依言行事转过身,面对着郑子恒,以及10数个黑洞洞的枪口。“郑队长,”小庄一派从容地带着微笑,“没做什么,只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小东西。”
郑子恒惊疑地看了看他,然后歪了头让手下一名士兵过去查看。那士兵上前,但显然是个没见识的,他俯身看了又看,最后疑惑地说道:“长官,是个钟表,还……还连了个爆竹?”说着,竟还想伸手去碰……
“住手!别碰它!”郑子恒大惊失色,大喊出声,手里的枪却上了膛瞄准了小庄。
小庄的双手瞬间举得更高了一些,语速极快地说道:“真的不关我事儿,我也是刚发现这定时炸弹,现在距离爆炸不到5分钟了,要不咱们先逃了再说?这里可有几十枚炮弹,一旦爆炸咱们都得死!”
小庄此言一出,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有反应快的已经跑出了舱门,郑子恒大声喝道:“回来!都不许跑!”
然而他这略一分神的工夫,小庄快如闪电一般欺身而上,先是扭住他的手腕夺了他的枪,接着一个过肩摔将他贯在地上死死压住。郑子恒也不是好相与的,虽失了先机但也还有还手之力,他抓住小庄双手意图挣脱,同时屈膝蹬踹袭向小庄腰侧。
两人扭打在一起。
“林小庄,果然是你!你这个叛徒!”郑子恒咬牙说道。
小庄却是一心只想速战速决,根本不与他废话。他手腕一抖,袖中一把小刀落入掌中,郑子恒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接着右眼一凉……他惊恐后退几步,抬手摸到一脸血,剧痛蓦然袭来,然而还没等他痛呼出声,小庄手里的利刃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
大量的血涌出来,郑子恒按着伤口倒下去。小庄查看一眼,见他已经没了呼吸,脚下一旋便迅速离开。
然而就在他刚刚离去,郑子恒喉咙里发出“咕”一声轻响,一个血花溅出,他那刚刚背过去的一口气竟倒了回来。他不甘地看着小庄的背影,仅剩的那一只眼睛里满是怨毒。不远处的定时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还有两分钟,郑子恒用他最后力气朝着那个方向爬了过去,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林小庄,我死,你也别想活……
码头上,顾燕帧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满心焦急地看着货轮上纷纷出逃的人群,试图在里面找到小庄的身影,却突然撼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一般,顾燕帧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就凉透了,心脏蓦然剧痛。停靠在埠头上的巨轮剧烈地摇晃着,一侧船舷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熊熊火焰伴着黑烟,刺痛了他的眼底。他狂跑着奔向那燃烧着的巨轮,理智全无……
小庄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他看着周围一簇簇金红的火焰,怔忡了片刻,而后微微弯起一个无奈又略显悲哀的笑容。他跑得够快了,居然还是没能逃掉,爆炸似乎提前了?但他已经不想去纠结原因了,他被一堆重物压在下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动都动不了,口中也一股子血腥味。刚刚的爆炸还只是开端,随着火势蔓延,这座火药库还要继续展现它的威力,他最后,会尸骨无存吧?他想起了徐叔,不曾想多年之后自己竟会和他一个死法,也算不虚此生,徐叔若在天有灵,大概……会骂街吧?想象着徐叔跳着脚骂他的样子,小庄竟感觉有些好笑。然后他又想起叶冲、林楠笙,还有顾燕帧,没有自己,他们也会好好的吧?应该……会的吧……
一声闷响传来,是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爆炸,同时还有噼里啪啦仿佛放鞭炮的声音,那是子弹被焚烧炸裂。可小庄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仿佛与他无关了,他只是静静地在脑海里勾画着他在意的那几个人,他突然有好多话想对他们说,尤其是顾燕帧,他真的放心不下。
小庄意识有些模糊地闭上眼,远处却依稀有个声音像是在叫他的名字。是幻觉吗?他这么想着,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细细听着,那声音逐渐近了,喊得嗓子都破了音,那是顾燕帧?
“燕帧?燕帧!我在这儿!”他用力摇摇头,打起精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
看着顾燕帧脚步慌乱地跑过来,小庄不禁有些想哭的冲动,“你怎么来了?”他问道,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我不来你怎么办?”顾燕帧心里一阵阵抽痛 他小心地移开压在小庄身上的重物,却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去扶他,只觉得碰哪里都会弄疼了他。
小庄抬手搭上顾燕帧的肩膀,费力地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却五脏六腑一阵痉挛紧缩,让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小庄?!”顾燕帧瞬间慌了神,伸手抱住了他下坠的身子。
小庄剧烈地喘息几声,借着顾燕帧的力稳住自己,他抬手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血,忍着内腑的剧痛朝着顾燕帧露出个让人安心的笑容,“燕帧,我没事儿,”他说道,“别发呆了,咱们赶紧走,一会儿会更危险。”
顾燕帧点点头,粗鲁地抹了一把脸,把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抹了出去,然后俯身将小庄负在背上,小庄这样子根本不能走路,何况他左脚脚踝也受了伤,鲜血淋漓的,甚至有些扭曲变型,看着就很疼。
顾燕帧背着小庄,小心地在火焰里穿行着,向货轮出口行去,然而又是一次爆炸,向下的舷梯完全断了,火势也更大了,他只得又退回到甲板上。
风很大,不知道是谁砍断了锚绳,货轮借着风力随波逐流,已然漂到了深水处。
小庄看着那被火光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水面,心里却松了口气,甲板到水面大约10米,这样的水深,跳下去才安全,虽然风大浪急,但离岸还不是太远,以顾燕帧的水性,问题不大。
“燕帧,你……”
“你闭嘴,”小庄刚刚开口,就被顾燕帧截了话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你相信我,我能把你带到岸上。”
小庄安静了片刻,而后双臂将顾燕帧搂得更紧了一些,他在顾燕帧耳侧轻声说道:“嗯,我信你。”
见小庄没有拒绝,顾燕帧深感欣慰,他小心地把小庄放下来,换了个姿势将他护在身前,然后背朝水面,翻了下去。
水面上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顾燕帧紧搂着小庄,两人在重力的作用下向水底滑去,当速度渐缓、跌势渐止,顾燕帧双脚快速地打着水,划出了一个顺滑的弧线,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小庄冲出了水面。
尽管顾燕帧已经尽力护住小庄,但落水时的冲击还是让业已脆弱的他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他此刻意识全无,绵软地被顾燕帧揽着。顾燕帧心里着急,奋力向岸边游去,但此刻月黑风高、水急浪大,他拖着个体量没比自己小多少的成年男人,说不吃力那是假的。
他尝试了很多次,终于靠近了岸边,但一个个浪头却又将他推离,看着那近在咫尺却无法登陆的河岸,顾燕帧心里燃起了一股子邪火,他咬着牙,疯了一样踩着水,终于借着水势把小庄推上了河岸,可紧接着那个浪就将他掀翻在水里,湍急的水流立刻将他冲出去好几米。此刻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反抗了,双腿都已经麻木无知觉,他被汹涌的江水裹挟着向下游被冲去,他强迫着自己保持冷静,在随波逐流之中顺势闭气换气,直到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那巨大的货轮,随着一声巨响炸出一个冲天的火花,而后慢慢倾倒,沉入了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