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说人话的水母
年轻人,请你们稍安勿躁。
这一趟,我谨代表我的一位老相识前来与你们会面,它是一条自认会写俄文的墨鱼,也可以说它是一只已经被摆上了餐桌的乌贼。我尚不清楚,它到底能让多少人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不管如何,我都会陪伴在你们左右,即便你们总是忽略我的存在。
年轻人,风浪还在摇晃着你们的渔船,你们还是别四周看,也别到处找了,我就是那一只想说人话的水母,就跟一滩烂泥似的摆在你们的面前,被你们那张漏洞百出的渔网兜裹着。
但你们很清楚,你们的渔网并不是我弄烂的,我都没有挣扎一下,就被你们打捞了上来。而弄烂你们渔网的,则是前些天你们所打捞上来的那几台境外潜航器,你们以为,就算身处一片风浪之中,你们也能遇到隔三岔五的好运气。
一开始,由于担心我的毒性,你们并不敢向前,过了大概能把一锅粥煮烂的时间,你们才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和《老人与海》里的捕鱼老人那样,重新拾起了那几把常年跟几个灭火器一起躲在驾驶室舱门后面的鱼叉。和你们引以为傲的渔船一样,鱼叉已经锈迹斑斑了,而你们希望使用它们将我叉回海里。这很难,但我想,这应该比你们企图依靠你们的努力和你们的渔船拼搏出几套靠海大别墅要容易许多。
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要贬低你们人生目标的意思。毕竟,我是真的尊重你们的奋斗;毕竟,我的居所是一整个海洋,它几乎大到能容纳下地球上的一切东西;毕竟,我已经在地球上存活了数万余年,眼里容得下太多的沙子,也见识过太多被海啸卷入了海洋的靠海大别墅。你们为之拼命的,到了我这里,的的确确会演变成一滩滩付诸东流的烂泥。
同时,我不得不敬佩,你们身处难免俗套的物质世界,却不妨碍你们抵达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你们终究会意识到,你们并不是为了一栋破房子在努力拼搏。你们并不愿意永远都做一只也堪称伟大的蜗牛,背负着自己的房子直到生命的尽头。你们应该会希望,你们还能有金蝉脱壳的不朽延续。
你们到底是为何在努力?一想到这样的问题,你们总是不大清楚,甚至,你们至死都想不明白。
我也是困惑的。
在漫长的漂游历程中,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漫无目的地漂来漂去,但发生在水里的事情,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因为水分子会把发生在水里的一切告知于我,不管我记住与否,不管我相信与否。你们当然还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因为你们的科学界已经定义了我只是一种没有脑子的地球海洋生物,可是,于我而言,水分子就是我的脑子。但你们也别太在意这些,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当你们拥有了可以畅行海底世界的载具以后,你们一定可以了解到更多未解的真相,而不是像我这种记忆线混乱的糊涂虫一样,难以编织出一幅完整可靠的生命蓝图。
我身份卑微,本该一直处于无脑状态的无忧无虑之中,直到战国时期一个楚国人的出现,他叫屈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你们一定知道,这是他的楚辞。但你们还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了与你们人类之间的共鸣。自他自沉于汨罗江以后,我就开始思索,我为何要像一只孤魂野鬼那般飘荡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就连比我们水母还要晚出现在地球上的人类都可以进行天问,我这只存活了数万年的水母,就不能为这颗拥有着生命奇迹的地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吗?
端午节的龙舟,至今还敲打着鼓声为屈原呐喊呢。
由此,我总想做些什么。就比如说,在某日黄昏我突然回忆起,那些人的宇宙飞船,不正是在这个时分化作一粒粒渺小的稻谷,然后直奔太阳而去吗?就像他们是要去做爆米花一样。我想,我应该去找那些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地球了。上一次来地球,他们正在拉丁美洲装载他们在地球上所放养的牲畜,他们破釜沉舟,运走了所有的战争补给品。此去,他们便没有返回。我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输掉了那场他们准备已久的征战?
那些人,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那些被故意流入海洋的塑料垃圾以及核废水,或多或少的,影响了我的判断。
起码,是有这种可能的。初到地球,他们依旧是一群接近于掌控时间的探索者。
“这里只有一片荒芜,我们还是去往下一站吧。”在浑浊的各种气体中,面对周围的陨石坑,他们于遗憾中在星际地图上对着木星进行指指点点。
可是,他们的一位后勤人员粗心大意,让补给仓的十几头牲畜溜出了飞船。当他们回头寻找时,牲畜已经由十几头变成了数千头,他们的牲畜,通过啃食地球上的石头,也能很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于是,他们便把地球当作了他们的牧场。有了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后勤补给基地,他们就更有底气举旗去讨伐那些要毁灭文明的星际殖民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遭遇了一群武装要比他们厉害不少的殖民者,对方早就听闻了他们的事迹,然后特意找上门来,明目张胆地在他们面前宣称要把他们腐朽成他们所深恶痛绝的殖民者。
他们不想当殖民者,因为他们曾被殖民过,他们知道当奴隶的苦楚,所以他们总是以“革命尚未成功”这样的话语来警醒自己。
后来,双方打过很多场战争,各有胜负,我印象中的最后一场战争,就发生在太阳上。
如今,他们身居何处?我仰望星空,常有漫天的星星在回应着我,而我所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漫长的等待。
同样在等待那些人归来的,还有一群帮助那些人放养牲畜的人,我想,这一群人应该就是你们认知范围内所定义出来的玛雅人吧。
“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拜托你们好好地照料这里。”进行决战前,那些人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玛雅人在如今好像已经被某些地球人定义成了未解之谜。你们应该还没能想象到,玛雅金字塔也许会是那些人的宇宙飞船的停靠点,他们的飞船很大,停靠的情形大概可以描述成这样的地球情景,那可是在一根十几克的绣花针上停靠了一艘八万余吨的航空母舰。
你们若想亲眼目睹如此壮观场景,恐怕得让他们重返地球。
但他们还会回来吗?要是他们回来了,又会是以何种身份登场?是变成了那可怕的星际殖民者?还是那一如既往的嫉恶如仇的反殖民者?
我想,不管是何等身份?只要他们回来,一看到现在他们所不熟悉的地球,恐怕他们都不会觉得满意。
话已至此,我倒想用你们某段时间内,那高度发达的城市化所带来的一种现象来帮忙阐述一下我的想法。那就是,逢年过节的村口,有一群留守儿童,他们在这里翘首以盼,等候远赴大城市打工挣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但孩子们总是不清楚,他们的长辈什么时候回来,尽管他们的长辈总是在电话中跟他们说很快就回来。
为了年幼的后辈,长辈们总会回来的,在城市里扎根了,他们会回来把后辈接出去;没能留在城市,也会告老还乡跟后辈说一声像“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这样的话,然后大概率变成在村口翘首以盼的留守老人。玛雅人就好比那些人的后辈,他们不会抛下后辈不管不顾,只要他们还存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想,你们应该能领悟到,我是偏向于相信,那些人会以胜利者的身份返回地球,哪怕这是暂时的。假如他们还会遇到其他殖民者,那么他们依旧需要人为他们放养牲畜,即他们需要有人与他们并肩作战。所以,我走这么一趟,最想了解的就是,如果那些人带着“革命尚未成功”的信息回来,你们会愿意成为与那些人并肩作战的后辈吗?但如果你们并不愿意,那么你们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呢?毕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是你们的前辈。你们不能把他们晾在一边,不当那么一回事。
“我想去找那些人。”在一个又有河灯漂到了海洋上的那个夜晚,我和我的老相识墨鱼还看到了一群群映红了半边天的孔明灯,在一开始,我再度以为那些人又驾驶着他们的宇宙飞船重返了地球。而待油尽灯枯看到了那些掉进海里的竹架和纸张之后,我就跟墨鱼述说了我的想法。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你的意思是,你要到太阳那里去吗?”墨鱼误以为我单纯是活腻了。
“我有想过。”我说我是认真的。
“你怎么去?像个孔明灯那样飘过去吗?”
“孔明灯到最后还是会掉下来的。”我说。
“所以,你怎么去?”
“我不知道,所以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以为墨鱼有着一肚子墨水,它应该能想出一些办法来帮助我。
“我的建议是,别去。”它当场就泼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不能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夸父最后不是死了吗?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好朋友。我怎么可以让我的好朋友去送死呢?”
“我并不担心死亡,我只是……”我欲言又止,纯粹是我真的想不出一个足以说服对方的理由。
“行吧,我尽力而为,只要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大概是不想我失落,它又开始用它特有的赞赏来安慰我,“我就最欣赏你这一点,你就跟我一样,没有一根骨头,却一身的骨气。”
“好的,谢谢你。”我知道,拥有六颗心脏的它,是真心为我着想的。
然后,为了缓解突然尴尬起来的气氛,我们又讨论起,为什么在粤语的语境下,八月十五还可以是屁股的意思?而不仅仅是中秋节以及那一轮明月。
而说到月亮,我就不得不提及明朝的万户,他肯定也很想到月亮上去。只可惜,他一飞冲天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就跟那些人一样,突然就一去不回了。
“这跟放烟花有什么区别?一眨眼就消逝的绚丽,空留过目不忘的回忆。你不应该只是一个空空的回忆,所以,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当我把我要模仿万户的想法告知墨鱼,它就像一根打了退堂鼓的木棍那样敲打了我。
它略带诗意的回答,也没有什么错。
“他们比我们更接近于那些人,你应该让他们这些地球人替代你去寻找那些人,因为就在今天,他们冲出了地球。”直到某一天,墨鱼从千里之外的来找到我,并把苏联人加加林进入太空的事情告诉我。它因此建议我,我应该找苏联人帮忙。
“可是,我还是不会说人话。”一千年多来,我尝试着说人话,但始终无法开口,好不容易鼓囊出了些东西。而在你们看来,这不过因为气压的缘由而产生的一串串气泡。我所认为需要向你们传达的真相,它的确能浮出水面,却只是泛起了几圈涟漪而已。你们地球人赋予我最高的评价,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屁孩在海岛度假时看着我眼前的水泡向其父母询问:“爸爸妈妈你看,它好像在说话哎?”
“我们可以写信跟他们说。”它挥舞着它的七只触手跟我说,在找我的路途上,一个刚进过维修厂的螺旋桨刮走了它的一只触手,然后断手就被一只饿昏了头的鲨鱼抢走。
“我又不会写俄文。”我说。
“我会写啊。”它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在你研究那些陶瓷和甲骨文的那段时间,我也在海底接触到了来自西伯利亚的沉船。”
“那怎么把信送给他们?”
“船到桥头自然直,写好了再说吧。”它还是那么乐观。
于是,它便开始帮我写信,在一块石板上,它需要付诸甚于愚公移山那般的努力。
信写了将近一半吧,苏联就解体了。
“苏联都没了,我们应该把信交给谁呢?”我很焦急地问墨鱼,这一次,换我找到它。
“就交给俄罗斯吧。”它是做了相关的游走调查,才这样说的,它选择相信,二十年时间,应该足以让俄罗斯变成一个比前苏联还要强大的国家。
“要是到时候俄罗斯也解体了呢?”我没有它那么乐观,红旗都能从克里姆林宫降落,三色旗就能幸免了吗?
“先把信写好了再说吧。”
只是,俄罗斯的版图似乎又扩大了,墨鱼替我写的信却跟着它一并被烧毁了。
跟我一样,它实在是太老了,又或者,是那块石板拖累了它,也就是我的拜托让它遭了罪。这一次,它没有像往常那样逃过渔船的抓捕。听说,是一群连马桶水都能喝的人逮住了它。
这些人就像是饿疯了,他们就地取材,直接就在它死死抓住的那块石板上烧烤了它。他们吃干抹净,然后又把石板丢回了海里,石板变成了一块谁也看不懂的黑褐色。
对于我来说,我的好朋友墨鱼已经牺牲了,再也没有朋友会帮我写一封俄文的信。
墨鱼的突然离去,让我十分难受,但我并不会让悲伤逆流成河,我怎么可以辜负了我的好朋友,我还是会去寻找那些人。
接下来,我打算自己给你们写一封甲骨文的信,而在之前,我得先来你们这里探探路,因为我害怕我会落得墨鱼那般的下场。并且,我不能再让我的其他朋友为我冒险,我得亲自把信交到你们手上。
好了,年轻人,先这样吧,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我也要回去写信了。
因为你们真的会把我叉回海里,这会让我想起,投江的屈原。谨希望,你们不会是一意孤行的楚君吧。
附崔颢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