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免入02

“怎么?认识她?你家亲戚啊?”站在主堡的会客大厅中,秦铸泸向柯列加调侃道,而叨叨令还不得不一本正经地把这句玩笑话翻全乎。
柯列加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愣神,那也正是秦铸泸所调侃的对象。和这座城堡里的所有摆设一样,那幅画像在经历了数百年蒙尘后,仍旧高傲地保持着中世纪特有的那种肃穆古板的气息。但这副人物像中的主角,却多少能够驱散一些霉朽气,给这些工业时代的观赏者带来些许活泼的印象:那是一位年轻贵族的半身像,它不像当时那个年代的宗教风格画像一样呆板冷漠,而是很精到地表现出了肖像主生前开朗好奇的笑容。它和其它的几幅静物画并列,在高高的木制房楣上挂成一排。
“还算是个俊闺女。”秦铸泸评价道。
而柯列加的话却让他大大地发了回窘:“画的是个男人。”
秦铸泸瞪着眼打量画像上的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欧洲中世纪艺术的一窍不通。
“大概是当时伏勒德家族的什么新贵呢。”柯列加没有兴趣向他多加解释,只是这么简单地猜测了一句。
反倒是叨叨令费心地为队长释疑:“是古欧洲的一种……一种绘画风……风格啦,在长期宗教压抑之后……转而表现人文解……解放,喜欢把人物像画得很……很漂亮,甚至年轻男性也被画得像……像姑娘一样。”
“Hey,Boys……”镇暴队员在背后喊道,似乎对两位队长放下伤员不管、躲到这儿来看艺术展的行为颇为不满。
“咋的啦!?”柯列加从语气中听出了美国人的不满,没好气地报之以反问。
而叨叨令瞎翻译了一通,却可谓尽得柯列加的神韵:“Boys也是你能叫的!?”
镇暴队员气短了三分,不得不妥协地采用了一个俄国人和中国人更适应的称呼:“Co……Comrades(同志们).My docter can help you.(我的军医能帮助你们。)”
事实上,那个面色苍白、貌若多病的军医已经在着手处理南伢子的枪伤了。
“Thank you!”秦铸泸卖弄着自己所学不多的几句英语,“叨叨令,给人介绍一下,上了一条贼船还没互通过匪号呢,太不合道义了。”
叨叨令于是依次摆手介绍着两位队长,还没忘记捎上自己:“他,秦铸泸队长;我,叨叨令;他,老司机……”
柯列加一听“老司机”这个音就莫名起火,照着叨叨令的后脑勺给了一下,然后庄重地向镇暴队员自我介绍道:“我,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柯列加里夫斯基。”
镇暴队员依次指了指自己和军医:“我,加布里尔;他,墨菲医生。”
秦铸泸建议道:“既然咱们都不想成为那些死人的腹中物,那最好是相互更信任些。加布里尔先生,我们想要知道你和你的战友在峡谷里经历过的一切。”
“有鉴于赤色分子——也就是你们——的猖獗攻势,罗马尼亚境内的盟军指挥部要求我所在的部队进入这条峡谷,进行一次穿插行动,我们于前天动身,进入了北部谷口。”加布里尔说得很简略,他仍在有意识地为己方军事行动进行保密,但秦铸泸和柯列加都能猜测到盟军这次穿插行动的意图:这条隐蔽的山谷穿过了战场正中,如果盟军顺利穿过峡谷,那他们冲出南部谷口时,便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苏军的物资集散地,进行一次精准的奇袭。显然,这次绝妙的偷袭行动遇到了很大意外。
加布里尔继续说道:“行动刚开始时非常顺利,我们发现这鬼域般的山谷里居然还有村落和本地居民,但我们都很谨慎地绕开了居民区、以免不必要的暴露。
意外发生在昨天中午时分,由于我们被分成了数支相隔较远的小分队,我并不清楚是其中的哪一支惹了麻烦,总之,当我意识到危机临近时,它已经失控了,数不清的死者,像涌出地狱的恶灵一样包围了我的小队,一开始都是穿着本地居民服装的丧尸,后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由我战友变成、穿着我军军装的活走尸,它们像狼群一样紧追不舍,我的队员们连接掉队,或是被撕咬成碎片,或是被咬伤后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
等这场该死的大围猎持续到昨天黄昏时,终于有战友背着无线电设备爬到高处,把求救信号发出去了,但等来的并不是援兵和接我们回家的直升机,而是一架老式轰炸机,它用燃烧弹轰炸了空中侦察所能够看到的一切:成群的丧尸,以及疲于奔命的我们。”
在翻译过程中,叨叨令展现出了他的惊人之处:他竟能一边结巴着把这些讲述翻译成汉语给秦铸泸听,同时还飞快地笔译成俄文给柯列加看。秦铸泸和柯列加沉默地接受着这些泛着寒气的信息,他们从中映证了那支尖兵小队的汇报,普丘米等人在进入峡谷前所目睹的,正是盟军轰炸机空袭尸群的最后一幕。
“盟军指挥部,准是自以为用燃烧弹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那些坐在沙盘前的大人物根本不明白,这峡谷的地形邪得很,仍有大量丧尸挤在阴暗的角落里、躲过了火焰焚烧。
你们是我进入峡谷后所见到的第一批活人,但结果却不怎么好,我的最后几名战友,在与你们的交火中被打死大半,枪声又把更多丧尸引来,它们咬死了斯普林特和茨涅格,最后只剩下墨菲和我。”加布里尔擦拭着自己的霰弹枪,结束了讲述,“后面的事儿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相信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坦诚了,作为交换,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讲讲自己的事情?”
隔着迷彩帽,秦铸泸按摩了一下前额:“我先讲,老司机,你也好好听听,咱们两支小队之间,也有很多疑问需要澄清……这次行动的指挥官并不只有俄方的那位‘主教’首长,我们中方也有一名首长在秘密主导着行动,他的代号是‘伯爵’,在运输机上我还曾通过秘密讯道跟他通过话。在领受命令时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指战员,很年轻,采用的‘伯爵’这个代号,在人民军队的序列里也堪称异类,总之是个很有特点的人。
我的‘夜老虎’侦察兵小队,是被‘伯爵’越级征调到罗马尼亚战场上来的,他始终不肯向我透露行动内容,只要求我等待俄方的‘主教’首长说明任务。‘伯爵’曾很明确地告诉我,是‘主教’邀请他联合参与这次行动的,并点名要求‘夜老虎’小队出战,而‘伯爵’自己则希望探听到‘主教’的作战意图。
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中俄两军的指挥官相互之间都有合作意愿,却不肯把各自的行动意图透露给对方,我只能猜测,他们俩各怀鬼胎。仅凭‘伯爵’单方面的表现是不足以推测出事实的,老司机,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主教’的情况。”
柯列加两手一摊:“我比你还要惨,我甚至连‘主教’的面都没见过。和你的那位‘伯爵’一样,他也是跨级征调了我的‘信号旗’小队,使用的是前线第四集团军的调遣权限。在登机出发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夜老虎’会来与我们合作行动。运输机上听取那次任务简报,是我第一次直接听到‘主教’本人的声音。”
秦铸泸眼中泛起一丝光亮,在混乱的线索之中,他隐隐抓住了一个由头:“老司机,告诉我,‘信号旗’小队的作战职能,真的是特种作战吗?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柯列加犹豫了很久,他游移着躲开秦铸泸的目光:“该死,透露这些信息,会让我上军事法庭的……‘信号旗’小队是作为一支‘特殊恐怖活动应对单位’而成立的。”
加布里尔截下了他的话头:“具体来说,‘特殊恐怖活动’指的就是针对核电站等高危设施所进行的突袭,换言之,‘信号旗’小队其实是一支应对核辐射危机和生化攻击事件的特种部队。你不用担心自己会上军事法庭了,因为你打算透露的这些秘密,我们盟军其实早就刺探到了。”
柯列加狠狠地瞪了加布里尔一眼,秦铸泸则沉然道:“专司应对生化攻击,那就没错了,这条峡谷里所发生的,不正是一次标准的生化袭击事件吗?‘主教’早就知道这些僵尸的存在,他是有意调派你们来处理此事的。”
柯列加压抑着起伏的心绪,反问道:“那你们呢?‘主教’在布置任务时,说你们‘拥有处理此类任务的丰富经验’,‘夜老虎’也是防化部队吗?”
秦铸泸表现出了比柯列加更深的迟疑,最后他叹了口气澄清道:“我想,他需要的,不是‘夜老虎’的‘丰富经验’,而是我的‘丰富经验’。”
柯列加和加布里尔都在沉默中咂默着这几句话的意味,连一直在机械作着翻译的叨叨令,也不禁讶异地盯着队长。
秦铸泸再次从武装带中抽出那支青光凛冽、用来“处理”米哈伊尔和瓦亚的匕首,在这次近距离的观察之下,柯列加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制式军用匕首,它的色泽中泛有古拙的气息,刃形像一叶剑麻般圆钝浑厚,乃是一柄青铜短剑,说不定是从哪座中国坟堆里刨出来的。
“我的祖姓本来是‘禽滑(音‘秦古’)’,禽鸟的禽,光滑的滑(音‘古’)。”秦铸泸像梦呓似地喃喃着,“爷爷那一辈逢着战乱,没有闲心记这么生僻的姓,就给砍成了‘禽’姓;老爹讲个体面,认为‘禽’姓跟禽畜似的太不文雅,就给通假成了现在这个‘秦’。”
叨叨令没有翻译这段话,那些要命的同音汉字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极限,但更多则是因为,他自己也在费神地琢磨着那个罕见的姓氏。他的脑子里塞了太多书了,古的今的,土的洋的,“禽滑”这两个字,就好像久未谋面的一个邻家怪老头,在字海辞林的掩映下见首不见尾。
“小宁,你也是灌足了墨水的,”秦铸泸话锋一转,“知道《城守》么?”
英雄重宝剑,佳人睐红粉,人生世上,多会逢其一物,与己相守相通,对于叨叨令而言,古籍就是那件与他心念相通的外物,听到秦铸泸的问题,他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墨子擅……擅守御,后学辑其御法而录,得……得《城守》二十一篇,今存十……十一篇。其一,备城门;其二,备高临;其三,备梯;其四……”
秦铸泸打断了他,直点主题:“其七,备蛾傅。”
叨叨令认真得像面对老师抽检的学生,不假思索道:“其七,备蛾傅。蛾傅者,谓敌兵人众、若群蛾傅集……”
柯列加耐不住性子:“你们在叨叨些啥!?”
叨叨令如梦惊醒,一边手写俄文稳住柯列加:“我在向队长了解重要信息”,一边敛住话头:“队长,‘备蛾傅’篇讲的是在守城时应对人海攻势,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是不是该抓紧时间……”
“‘蛾傅’,像大群的飞蛾依附聚集,你不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僵尸群拥而来的场景,简直再生动不过了吗?”秦铸泸的话让叨叨令觉得背后发冷,“你记性很好,但你记不住自己根本没有看过的东西。国内公开印制的《城守》十一篇中,《备蛾傅》篇其实是古籍原本里的《备蛾傅 上》,至于《备蛾傅 下》,它只存在于国立考古机构的档案室里,是那种所谓‘不应该存在的文物’……”
叨叨令灵光陡现,只用了三个字来表达自己恍然悟到的答案:“禽滑厘!”
“对,禽滑厘。”秦铸泸肯定道,尔后,他又开始了那种梦呓似的喃语,念的还是一篇古文。呓语的音调和诲涩的行文相交杂,简直是在挑战语言理解的极限,但叨叨令却发现,自己听懂了其中的每一个字:
“禽子再拜再拜曰:备常人之蛾附法善,敢问备夜魇之蛾附者何?彼夜魇之疾者,无悔也,无畏也,肢僵而干强,虽损十九无以忿其心,非贯顶颅无以止其行……
(译注:禽滑厘行了两次再拜礼,然后说:防备普通人像飞蛾附集一样攻城的办法固然很好,请问,防备“夜魇”这种疾病的患者蛾附攻城又该怎么办呢?那些“夜魇”之疾的患者,没有悔退之意,没有畏惧之心,四肢僵硬、躯干强直,纵使杀伤了他们大半,也无法使他们的心情恼怒急躁;不贯穿头颅的话,就没办法遏止他们的行动……)”
公元前315年,东亚大陆西南部。时维春秋战国,地属楚越之交。
蛇腾为图,其色如墨,描于犀革,以为金鼓。这面鼓已经在斑驳的榉木架上安坐了十数年,在横分百越的雨雾氤氲中,静谧得像一件艺术品。
直到做工粗豪的牛骨槌沉沉敲在了鼓面正中的蛇图案上,它所郁积的杀伐气凛、兵戈韵冽,才随着那阴滞的鼓鸣振动开来,并辐射向天地八荒。战鼓为心,以向六合,那一记记城守拨戈声犹振、那一片片师伐卷旗血未干,便都被纳入这宏大古拙的节奏之中,开始共同泼洒一幅上古时代的围城战图了。
禽滑厘目光如炬,静盯着那面鼓皮在自己的敲击下往复振动。在象征开战的鼓声中,他想起了师从子墨子、宣“兼爱”于列国的志向,想起了黄灯青简下那一夜夜关于城守的论问,想起了率三百同门、于宋国边城静待楚寇的孤独守圉,当然还有眼前这次漫长的征程:与那次广为列国所津津乐道、并为门人墨者在竹简上记为《公输》之篇、以备传扬后世的止楚攻宋之旅不同,这一次,战事真正地威逼到眼前了。作战的对象,仍是那损不足之民、以夺有余之地的楚国;而他和墨家子弟所要帮助协防的,则是被楚国霸势所凌压于东南一隅的越国。
这座钉在楚越边界线最前沿的垒城是如此之小,小到甚至不会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但它却注定会在楚军的全面入寇中首当其冲。好在,禽滑厘和第一批“墨者”总算及时赶到了,虽然只是早了那么微乎其微的一小步,但这点儿微弱的主动权,已经足够使他们成为城中越军的主心骨,并将在无数次“非攻尚守”实践中积累下来的宝贵军事经验传授给城中将士。在楚军兵锋临城之际,他终于完成了所有布署,可以凭借一套不逊于那些雄霸之国的城防体系,来帮助越人抵御这次以强凌弱的不义之战了。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啊,无线电等通讯手段,是在神话传说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天外之物,但对军事通讯与同步作战却要求得比工业战争时代还要严苛。没有电气辅助,古人自有一套办法来发挥自己的军事智慧,此刻,禽滑厘就是这座城的大脑,而战鼓就是这颗大脑通向各处“器官”的主髓神经。在鼓声的指挥下,战士们有条不紊地保卫着这道并不算太坚固的城墙。城下的楚军攻伐不休,犹如《山海经》中记载的某种兵凶巨兽,每个楚军士兵呐喊冲杀的脸,都是巨兽那万千面庞的其中一张,咆哮着想沿梯攀住城头,或在城门上打开一个可供置颚撕咬的缺口。但楚军的每一轮攻势,都被相应的鼓声所化解:木制的滑车孤悬在城墙外侧,在四人制辘轳的驱动下,滑车紧贴着城墙、垂直地上升或下降,以便车中的那名士兵能够手持长矛、居高临下戳倒城墙根下的敌人;熊熊燃烧的“絫荅”、布装蒺藜的“传汤”接连掷下,将蛾傅于云梯上的楚军成串击垮;甚至是在城门被冲车撞得粉碎之后,越军仍然从容地在鼓声指引下派出死士封堵缺口,而在以命阻敌的死士背后,临时征召的农夫正用横木狠砸、马钉固定,建立起一排临时充作城墙的“连殳”,封断了死士和敌人从缺口入城的任何通路。
这场攻城之战是单调的独幕戏,而且从序幕开始便进入了高潮,它是如此的漫长,从日影西斜一直持续到夜云蔽月。在楚军背后的大营中,被任命为前锋的楚国都尉,看到被火点燃的守圉之器成片坠下城头,像是越军扑击而下的火的巨爪,而自己的部队在这火爪的扑杀下,再一次如退潮般垮下。
“急甚!急甚!!”喉咙带血的嘶喊,应和着狂奔脱力的马嘶声从背后传来,都尉回头,在阴沉的夜色中看到一抹黯白:那是战马大张的两排牙齿和飞溅的口沫。
这匹孤独的快马在都尉面前跪软前蹄、翻倒于地,而且再也没能从极端的虚脱中站起来。从马背上翻倒下来的传令兵,状态并不比自己的坐骑好多少,他血红着双眼,因恐惧和劳累而急促地喘息:“都尉大人,急甚……急甚!”
都尉揪着衣甲将传令兵提了起来:“主军!主军安在!?百越蛮子和墨家部众欺人太甚,我部为前锋,竟日攻城而寸土未得,主军若再不至,我部必定会死伤殆尽、万不存一!”
传令兵的泪水和血水一齐从眼角流下:“急甚,主军不会来了!夜魇,夜魇!!!”
都尉对楚军主力部队的牵心苦盼,在“夜魇”这两个字中尽化虚无了,他的焦虑化作惊恐,他放下声嘶力竭的传令兵,茫然看向夜色中的远方,在连绵的丘陵线上,他看到了一大片比夜色更加暗淡的群影连成一线,凄厉的长嚎在夜风中若隐若闻……
“楚军退了!”这个消息,一开始还只是城头最前沿几名越兵的呐喊,很快便像野火般传遍了整座城墙,对于守城的越军来说,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悦耳的声音了,他们和城下的楚军一样精疲力竭、濒临崩溃的极限。
但禽滑厘没有在胜利到来之际选择罢手,他知道,在敌人溃败之际能造成最大的杀伤,以后很难再得到如此之好的机会,来重创楚军的有生力量了。于是那面战鼓突然变奏,鼓点急促有如仲夏的暴雨,两道白影分别从城墙左右的穴门夹攻而出,那是越军的敢死队,他们肩负主动出击之责,身穿白衣以在夜袭中标识彼此的方位。
看到两道白龙卷向楚军大营、合兵一处,禽滑厘终于得到一个短暂的间隙可以停止击鼓,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膀子因过度劳累,像开裂了一样又胀又疼。
“快看!快看!死士败绩!”新的呐喊让防卫者们重新紧张起来,禽滑厘慌忙来到城头,他看见一大片模糊的黑色,从远方的荒野中汇入楚军大营,而越军敢死队所汇聚成的那片白色,甫一接触便开始迅速消融。
“那些黑色的影子……是很多人,是楚军的主力到了!”禽滑厘这样在心中猜测,他快步走向挂在战鼓一侧的编钟,急促地敲响了鸣金之声。得到了这一信号,死守在原地不断消减的那片死士之白,才依令收兵、如大水崩沙般向城墙退回。
那片无边的黑幕,几乎是贴着敢死队的脚后跟黏了过来,它临近城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些哀长的嚎声,楚军的呐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瘳人了?这片连绵的鬼哭狼嚎震颤着每个人的心脉,甚至禽滑厘也被震在了原地,直到死伤惨重的敢死队经由穴门、吊索等渠道逃回城内、那片黑黢黢的人影紧贴到城墙根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重新敲出了命令守御的鼓点。
吊在城墙外的滑车再次运作起来,木制的车笼降到了城墙半腰处,车中的战士双手持矛向下猛扎,但这回的遭遇迥然不同,矛尖刚刚扎进下方那片黑色的人影中,他便觉得手上一滞,仿佛扎进了一大团黏稠的淤泥,在他想要将武器拔上来时,却感到一股无穷巨力经由矛杆传导到自己身上。在长矛手的惊叫声中,他被拽出滑车,翻落进了黑影之中,大片黑影因着这具人体的坠入而疯狂地涌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缓、继续冲击城墙。
“纵——火——”在有节奏的呼喊声中,越军士兵将“絫荅”点燃、掷下城头,但这次他没有听到楚军士兵被砸倒或炙烧时发出的痛叫,借着火焰形成的一环光圈,他骇然看到……那是一片密集的脸,尽管脸下的躯体仍穿着楚军的军装,但脸上,却是恶鬼般的血眼,和狰狞无比、扣齿不断的嘴,他甚至看到刚才被拽下滑车的那名长矛手,正在无数条僵硬手臂的挟制下,被那些淌血的牙一口口撕成碎片……
禽滑厘看到那名负责纵火的士兵,被好几名战友架了过来,他处于一种极度癫狂的状态,语无伦次地喊道:“是死人!都是死人!死者苏生,天将亡我!”
这只是乱象的起点,越来越多的城防士兵发现了异样,而那道被“连殳”临时封起的残破城门,受到了最为猛烈的冲击,从城门洞中传来的是阵阵撕咬咀嚼和绝望尖叫之声。
终于,一个可以解答疑问的人被押上城头、送到了禽滑厘面前,他是那名楚军都尉,他混在越军敢死队的行伍中,翻过“连殳”逃进城内,终被擒获。
“攻我城者,为何人?”禽滑厘指着城下的尸群质问道,沉默了一会儿,他改口再问了一遍,“攻城者为何‘物’?”
楚军都尉带着浓重的荆楚口音,反复怒号道:“不服周(楚地方言,意即不服气),老子不服周啊!主力军中突发‘夜魇’之瘟,以至于主军后撤,患疾之士尽成饿鬼,闻兵戈之声觅至前锋营中,竟将我全营弟兄啃啮食尽!若无‘夜魇’之瘟,此城早为我囊中之物!”
“何为‘夜魇’之瘟?”禽滑厘扳着都尉的肩头疾问,这时,他发现都尉的衣甲像叫花子一样破烂,裸露出的肌肤上遍布咬痕……
几名士兵,两人穿着陈旧的越军军装,另外三人只是临时征调起来、手持锄耰的农民,他们的表情别无二致,带着防备笼中虎的神色、面向那间简陋的囹圄。
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在了廊道上,疾徐有序的步伐敲下鼓点,向这边缓缓踱来。那道人影映上面庞时,五名守卫都都立刻表现出极强的安定感,哪怕是其中最不知礼的粗人,也像模像样地面对来者,做下了深深的揖礼。
出现在守卫们面前的,是一张坚毅清癯的面孔,面皮因长年风餐露宿而被染上黧黑,胡髭和发髻却端正齐整,像是在安定的宫室内所绾就。人们很简洁地称他为“子墨子”,不需要再附上什么头衔了,这三个字本就是尊称,已经蕴含了一切敬意与信任。
墨子松开为适应日夜兼程而扎紧的袖口,将那重新散逸的宽袖向身侧一拂:“卿等多劳。请启囹圄。”
囹圄的木栅门,随墨子飘飞的逸袖而一同翻向墙侧,在守卫们不安的目送下,墨子踱进了这间曾用来关押恶徒剧盗的囚室。
墨子看到了危坐在囚地中央的禽滑厘,这位亲传门人,正忍受着难以压抑的颤抖,他肩头的衣料已破,草草缚住伤口的布匹被血渗浸,已经转为黑色,透过那些布匹的缝隙,墨子还能看到他肩部被咬缺的伤口,以及那道深深的牙印。
禽滑厘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子墨子至,吾知城守无患矣。”
墨子俯身与大弟子对坐:“何以致伤?”
禽滑厘转了转已经变得僵硬的脖子,沉重地看着自己的伤肩,想起了那名楚军都尉——面对自己关于“何为夜魇之瘟”的疑问,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发狂,咬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楚军有一都尉,逃命入城,弟子向其垂询‘夜魇’之事,不料其已染‘夜魇’邪瘟,骤然病发,遂为其所啮。”禽滑厘答道。
“所谓‘夜魇’之疾,经由啃啮传播,被咬之人无法治愈,病发后亦会寻人而噬。”墨子沉痛但明确地指出了这一事实,在城池即将沦为夜魇患者的觅食场之际,他率着第二批墨者赶到,经历了一番紧急惊恐的苦斗才暂时稳住了城防。秉着一贯的理性致知原则,墨子对夜魇患者进行了大略而走险的研究,并对这种可怕的瘟疫有了一定了解。
“弟子自知无幸,愿自戕以绝病源,决不遗害他人。然心中尚有疑难,万请见教。”禽滑厘不顾伤痛,挺直脊梁行了两次再拜礼,“备常人之蛾附法善,敢问备夜魇之蛾附者何?”
墨子说:“夜魇之蛾傅者,无心之行也,可以噪声为饵,诱而破之……(夜魇患者的蛾傅攻城,是没有主观的本能行为,可以把噪声当成吊饵来引诱它们,从而破解攻势……)”
“……备夜魇者多置金鼓,集于城上以为声饵,五十步置一饵,奋击之,诱夜魇者傅于饵墙之下,临而击之以荅、汤、修矛,乃至设阱焚火于饵墙根下,夜魇者愚不畏死,循声而傅,自取灭耳。
(译注:防备夜魇患者攻城,可以多多地置办金属敲击乐器和战鼓,将这些物件集中在城墙上作为声源诱饵,每隔五十步设置一件打击乐器作为诱饵,用力击打,引诱夜魇患者集聚在设立了诱饵的那一小段城墙下,用荅、滚水、极长的矛居高临下地攻击,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在饵墙根下挖掘陷阱并在阱中烧火,夜魇患者智力低下、不怕杀伤,会循着声音傅集,自取灭亡。)”
秦铸泸用简练的语言,完成了对那段秘闻的概述,他的目光,仿佛在春秋战国和当下时代之间游移。
叨叨令全神贯注地听着,同时极简练地把一些要点翻译给柯列加和加布里尔:“秦队长的祖先,是中国古代军事家墨子的弟子,他们在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就抵御过僵尸围城,并总结了依托城墙防备尸群的战法。古人认为僵尸是一种瘟疫患者,并称这种瘟疫为‘夜魇’。”
“这就是你的‘丰富经验’吗?像神怪小说中那种流传在血脉里的家族记忆?”加布里尔问道。
“没那么玄乎,我的经验中还有更加实际的部分。”秦铸泸说,接着他看向了叨叨令,“小宁,你知道海拉尔事件吗?”
叨叨令迷惑地搜刮了一下大脑:“海拉尔毒气泄漏事件?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吧?当时传言是关东军遗留在海拉尔要塞中的生化武器发生泄漏,由军委防化部亲自指挥处理,信息管制很严。”
秦铸泸揭开了那次事件的面纱:“海拉尔事件刚刚爆发时,当地驻军就发现,泄漏的不是芥子气之类的玩意,而是‘夜魇’的病原体,负责勘查的第一批工程人员全部受到感染而僵尸化。而部队的一些首长知道,我研习过家谱里记载的‘备夜魇’之法,当时那还是一些被视为旁门左道的玩意。结果我因此被当成唯一的‘权威人士’,赶鸭子上架似地受命处理了那次事故。”
叨叨令很有分寸地进行了保密,只拣选了最简要的一些信息进行翻译:“秦队长曾是专司猎杀僵尸的防化人员,他秘密负责过一次类似生化灾害的清理。”
“怪不得你用刀子削米哈伊尔和瓦亚时,动作那么熟练。”柯列加咂了咂舌,“那么依你的经验,瓦亚会尸变吗?”
秦铸泸答道:“这得看运气,即使是在刚被咬后及时截肢,也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防疫成功率,所以进入城堡后,我才要求你们把瓦亚绑起来,并派了那么多人严加护理。”
“队长,瓦……瓦亚!”一名“信号旗”队员叫嚷着打断了他们的长谈。
柯列加顿时紧张起来,很害怕秦铸泸防备的不测之事会成真:“他怎么了?”
“他……醒过来了,他有话要说!”这样的结果让柯列加长松了一口气。
瓦亚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面对着围绕在身边的一张张战友的脸,有气无力道:“队长,米哈伊尔咬我之前,说的那句话是……‘我看见了普丘米’。”
“普丘米?”柯列加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有人提醒他:“是前线录象里的那名喷火兵。”
“米哈伊尔受伤前看见了普丘米?”柯列加有些费解,“按现在的情况来看,米哈伊尔和雅科夫一起行动时,应该是被尸群袭击,雅科夫恐怕是被当场吃掉了,他则带伤逃了回来,但怎么会看到普丘米呢?这么说普丘米还活着?”
瓦亚的断臂猛然抻了两下,那动作颇有僵尸探臂时的“神韵”。瓦亚本人则呻吟起来:“唉,疼……”呻吟之中竟杂着一丝类似僵尸发现猎物时的长嗥。
“他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秦铸泸急叫道,“让他保持清醒,能不能防止尸变就看这一会儿了!有水的没?”
立即便有三五个军壶被开了塞,争相往瓦亚脸上倒水,但秦铸泸仍在拼命摇头:“不够不够!到附近找找,这城堡里有水源和瓷瓶之类的玩意没有?”
“水瓶……水!”叨叨令将关键词翻译成了俄英双语,于是身着不同军装的人们,立时陷入了相同的忙碌状态。
这轮寻找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瓦亚的眼皮很快阖上了。秦铸泸掀开眼皮,看到的是涣散而渗着血丝的瞳孔。就在他略一低头,打算宣判死刑时,瓦亚却突然一张嘴,胡言乱语道:“泽伊娜,我没有背着你去找别的姑娘!”
“什……什么?”秦铸泸和柯列加大眼瞪小眼,这件可怕的事发展至今,已经显得有点儿变味和滑稽了。
“是……奶奶,我知道了,没熟的苹果不能偷……”瓦亚喋喋不休,双眼却仍闭着,显得比清醒时更加健谈。
“说梦话呢,他还……变不变食尸鬼了?”柯列加问道。
秦铸泸费解地挠挠帽子:“从没见过这样不安分的,先观察吧,找几个人轮班看守他。喂,南伢子,你愣在那儿渡劫呢?不用找瓶子了,找个地方坐着休息吧,你的枪伤也要静养呢。”
南伢子仍然僵立原地,直到秦铸泸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队长,这瓶子,这桌子,都不对劲。”
秦铸泸看了看让他愣神的瓶子,那是一个中世纪样式的瓷瓶,里头放着半枯萎的花茎。
“有啥不对劲?莫非你想跟我讨论一下中世纪的烧陶技法?”秦铸泸不以为然地说。
“太干净了,”南伢子说,“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从中世纪摆放到了今天,那为什么只落了这么一点儿灰尘,为什么瓶里的花还没有枯成粉呢?”
秦铸泸脸色一变:“我怎么没想到?老司机,老司机!那幅肖像画!”
几分钟后,秦铸泸和柯列加回到了那道挂着成排画框的木楣下方,他们踩在桌椅上,一一检查那些画像,几幅静物画取下后,可以看到画框下清晰的印痕,那是画框在沉积了数百年的灰尘上所留下的印迹;而摘下那幅人物肖像之后,他们发现,画框之下洁净如新,没有任何灰尘印迹。
“见鬼,这幅画经常有人擦拭,城堡里是有主人的!”秦铸泸说,“老司机,集合咱们的伙计,把这座城堡彻底搜一遍!”
南伢子习惯性地端起武器准备行动,秦铸泸却摆手挡在他面前:“吃过枪子的人还跳什么?叨叨令、军医和伤员留守,注意守好楼梯,这城堡大得很,可能还有不少零星的僵尸在四处游荡。给你们留一部无线电对讲机,保持联系。”
条石垒就了巨大而肃穆的窗框,嵌在主堡的外墙上,像空洞的眼睛一样俯瞰着萧索院落。虽然肋上被霰弹削出来的创口还扎着绷带,但南伢子的耐痛力却是惊人的,他侧坐在窗框边沿,用躯体充当了这只巨眼的瞳仁。他百无聊赖地一边拨拉着冲锋枪栓,一边把右腿垂到窗框外的半空中晃荡。一同留守的墨菲医生和叨叨令,既要关注昏迷中的瓦亚,还得时不时偷眼打量南伢子那悠游而又危险的“杂耍”。
叨叨令坐在桌边,以手支颐,看着南伢子那条该死的腿在窗外荡过来、荡过去,宛如一副催眠的钟摆。这看似永恒的钟摆,在一种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停止了,叨叨令连忙睁大惺忪的倦眼,发现南伢子的腿僵在了窗外,整个人也摆出一副警惕的姿势,他差点怀疑这家伙要摔到窗外去了。
“你们听到了没有?”南伢子一脸茫然地回首看着厅内。
“听到什么?”叨叨令反问,他和墨菲报之以更茫然的表情。
“一种震动……说不上来,好像是老家工地上砸大夯的动静。”南伢子说,“是从楼下传来的,大概是有重物砸在了地面上。”
叨叨令开始不安起来,他竖起食指贴在嘴唇前,示意墨菲不要出声,自己则以一种安静但快速的战术动作,携枪贴到了这一层大厅的楼梯口处,小心翼翼地把那扇厚门推开一条缝,门缝里露出的,是楼梯间,以及条石砌成的盘旋长梯,如果刚才的震动不是南伢子的错觉,是否说明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这条幽深的古梯向上攀爬呢?
“有僵尸!”南伢子喊了一声,几乎将叨叨令那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拨断。叨叨令循声回头,却发现南伢子正死盯着窗外。
叨叨令小心地关门隔开楼梯间,为了保险又顶上一张茶几,这才快步来到窗边:“在……在哪儿?”
越过青石材质的窗棂,他果然看到几道寥落的尸影,从姿态来看,它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伸起双臂、上身前倾,急促地向前探行,这是已经发现猎物的觅捕状态。但这几只僵尸显然没有注意到主堡里有活物存在,那一颗颗腐脑中所标定的猎物也并不是叨叨令等人,它们急吼吼地踱进了一片暗处,那是城堡院落中的一大片角落地带,战士们之前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而现在看到僵尸消失在角落的阴幕之后,南伢子才发现,那似乎是一处洞口。
南伢子本就是屁股生刺坐不住的秉性,当即跳下窗框、端枪在手:“那几只僵尸去哪儿了?我得跟上去看看。”
叨叨令阻止道:“不行……不行的!队长说……说让我们……留……”
南伢子爆豆般倒出一堆歪理,语速快到连标点符号都不带有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咱们得防范一切潜在危险 你怎么知道那个洞通向哪里 要是僵尸从那洞里钻到主堡上来怎么办?”
叨叨令大窘:“慢……慢点!听……听我说完!”
南伢子变本加厉:“放心好了我一个人能行 别看我受了伤 身体还是倍棒 我会悄悄跟在僵尸背后 不会被它们发现 探清楚路我就回来 成不成成不成成还是不成!?”
“成……成……成……”叨叨令憋到满脸通红,直到南伢子不听劝阻打开厅门,消失在长长的楼梯下,他才把后头的话憋出来,“成心欺负我口吃吧你!”
面对叨叨令无奈到幽怨的表情,墨菲很“美国”地耸了耸肩:“No concerned of mine(干我甚事)。”
站到院墙角落处的那眼洞口面前,南伢子才发现它竟是这样大。这眼洞穴挖掘得很是奇怪,洞口并非与地面垂直,而是形成了一个前倾的角度,这样一来,从主堡塔楼上俯瞰时,便因角度问题而只能看到较小的洞口截面,加之高大院墙投下的模糊暗影起到掩蔽作用,以至于进入城堡时,竟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又是一下,这回南伢子确信,那种经由地面传播的震动,就是从洞里传来的,他打开了64微冲的保险,沿着僵尸的歪曲脚印进入了洞中。
这段追踪并没有想像中那样漫长,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一头僵尸的脚步声在前方挪动,但比僵尸更让他紧张的是,洞道的拐角处竟然有灯光闪动,昏暗的光线把僵尸影子拖得老长、投射在阴冷的石壁上。
“扑楚!”一声闷响,那只僵尸直挺挺地向后仰摔在拐角处,南伢子安静地挪步上前,在离僵尸概五步远时,他骇然发现,那孽畜的左眼窝上戳着一支短箭,它是刚被弓弩射死的!
再往前挪上两步,南伢子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凝滞的空气里传来了拐角之后的喘息声,与僵尸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喘不同,这是一种活力十足、来自生灵的喘息声。
“那边的朋友,不要射箭!”南伢子冒险地发了声,尽管他不知道躲在拐角后射杀僵尸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那人懂不懂汉语,“我不是僵尸,我要过来了。”
“Ajutor!”拐角后的人急切回应道,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讲着一种南伢子听不懂的语言。
得到回应后,南伢子慢慢绕过拐角,以显示自己并无威胁。随之映入眼帘的景象非常之杂乱:一盏油灯直晃人眼,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地上的三五具死尸,和刚才的那头僵尸一样,它们都是被弩箭贯脑射杀;那个发出喘息和叫喊的女子,也出现在了面前,她穿着本地人的服饰,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靠在向后斜倒的石柱上,将全身的力量运到背部、抵住那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柱体,腾出的双手则忙于给一副弩重新上弦。
南伢子有些茫然地细看这一幕,他发现,在女子的左右身侧,还有两根一模一样的石柱倒在地上断成数截,在主堡中和洞口分别感受到的两声震动,似乎就是这两根石柱落地所发出的。而女子显然近乎体力透支,她的躯体抵在最后一根石柱上显得瘦小不堪。
“Ajutor!”她再次重复道,这回不用叨叨令翻译,南伢子也能从中感受到求助的意味了,事实上,如果他向叨叨令请教,便会知道自己所猜不错,那是个罗马尼亚词汇:救命!
尽管不知道对方要求自己帮个什么忙,但八九不离十是跟那石柱有关,南伢子快步上前,帮忙一同抵住石柱。
背部刚刚抵上石柱,南伢子便知大事不好,一阵细密的声音,通过柱体和脊梁骨传递到大脑里,他从中听到了数十近百的僵尸在抓挠推搡!别过脸来向后察看,他才发现,石柱的另一端抵住了一道巨石板,石板上雕刻着气象宏大的浮饰,都是一些宗教神话中的形象,将整个洞道封堵得严严实实。而抓挠推搡的声音,正是从石板的另一端传来。
南伢子背上发力,脚下却差点绊倒,低头一看,才发现,地面竟是由一整块平石板所铺就的,地板上挖有一道深槽,而石柱的底端正卡在这道深槽里。看到这独特的构造,南伢子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一个词:自来石——一种古代大墓中用来顶住墓门的机构,斜倒的石柱上端顶住墓门,下端卡在地板的凹槽中,一切试图顶开墓门的外力,都会经由这根“自来石”传导到地板上而被化解,从而保护墓门不被开开启。
这是一座墓穴!那雕神绘祇的石门就是墓门,抵住墓门的这三根巨柱都是自来石,封住的是墓穴中难以计数的群尸!但砌作地板的石材不知为何裂开了一道道巨缝,几近粉碎,卡住自来石的凹槽无从受力,封门之效也就大打折扣。在群尸的协力冲击下,三根自来石已经倒去其二,只剩下最后一根苦苦撑持。
“要废,要废啊!”南伢子只觉背后的冲击力越来越大,他一手拧下64微冲那根长长的消音枪管,然后冲着空幽的洞道鸣枪求救:“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与此同时,主堡里的叨叨令被枪声惊得差点跳起来:“枪声!南伢子在开枪!?”
墨菲则仔细地用手指敲打下枪声节奏:“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三短三长三短,是SOS信号。”
叨叨令毫不迟疑地抓起了对讲机:“队……队长,这边出……出事了……”
他们再一次噤了声,这条峡谷,还从未向外来者们展现过如此可怖的一面,人们不禁怀疑,究竟是这个世界已经恶化得令自己不再熟悉,还是自己已经脱离了原本熟悉的人间世界。
“信号旗”,“夜老虎”,还要算上加布里尔,三国军人已经搜索到了城堡的北端疆界,站在这道分野了城堡与荒郊的古城墙上。城墙之外那震憾了他们心神的恐怖一幕,是一堵巨墙——确切地说,是由一架轰炸机残骸,和无数烧焦遗体所堆砌而成的尸山,它将峡谷完全堵死了。
嵌在尸墙中的轰炸机,无疑是最为惹眼的一个物体,它的双翼像断臂一样耷拉在山壁上,巨大的盟军鹰徽黯然附在翼尖上,机头正面的大窗破损如一只只瞎眼,这架横卧在谷间的巨物,已经全然没有了一丝工业时代的气息,倒像是一个上古巨人的化石。
“是那架向峡谷投掷燃烧弹的盟军轰炸机。”柯列加终于打破闷葫芦,说了一句废话来点明这个人所共知的事实,其实在场的每个人,在看到那道尸墙后都能马上联想到,燃烧弹将成群的僵尸烧成了一堆焦炭,而这架倒霉的轰炸机也许是因为偶发故障,甚或是因为低估了这一吨吨燃烧弹所能形成的冲击力而被爆焰波及,在返航途中悲惨地堕入暗谷了。
加布里尔则絮叨着在此处没有第二人能够听懂的英语:“想不到,它居然坠毁在这里了……”
“嘘。”秦铸泸示意大家保持安静,毕竟,在城墙与尸墙之间的一段空地上,还有为数不少的僵尸在游荡。他盘算着应该如何防范这些僵尸,这时,他听到柯列加低呼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听懂柯列加说的俄语,因为柯列加呼出的那个词是“普丘米”——在中文和俄文中发音相同的名字。
秦铸泸顺着柯列加的指引仔细查看,很快从尸群中认出了普丘米,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尽管面罩遮住了狰狞的脸,但他僵硬的姿势和身上混乱的咬痕,都说明这已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僵尸了。米哈伊尔被僵尸咬伤前,看到的恐怕正是这副尊容。他太显眼了,即使尸变后也仍然披着那件橙色的喷火兵防化服,他的面罩仍挂在脸上,一道从左额角斜划至右腮部的裂纹横贯了面罩,这正是普丘米在那段前线录象中最为显著的形象特征,也难怪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能轻易认出来。
“嗞……喀拉……队……队长,这边……”叨叨令的声音,混杂着电子噪声从肩头传来,秦铸泸哑然发现,自己竟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他的对讲机讯道一直是开着的!
僵尸们在声音的刺激下纷纷转过头来,向着城墙推进,普丘米的面罩也在混乱的尸群中反复隐现。秦铸泸没等叨叨令的一句话说完,便慌忙掐断了对讲机讯道:“真是该死……咱们退下墙去吧,它们翻不进来,只要听到没有声音了,自然会散开的。”
可惜这里缺少了叨叨令那张嘴进行翻译,以致俄国军人和加布里尔无法领会他的意思。而柯列加招手示意大家围过来,用一种更形象的办法表明自己的意图:他伸出食指,开始在城墙垛石的灰尘上描简笔画。
那幅图案很快成形了:画着一副简陋的防化面具,柯列加又用手指斜划上一杠,从面具的左额直划到右腮,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画的是普丘米了。
接着,柯列加伸出大手,在普丘米的漫画像上做了一个“抓”的姿势,加布里尔和“夜老虎”们大眼瞪小眼地理解了好一会儿:“你想抓住他?”
柯列加作了进一步说明,他用右手比成手枪的姿势:“PIU!”拟声之后,又在普丘米画像的眉心上一点,然后再次抓了一把,那意思很明显的,他决定射杀普丘米,再把他的遗体“抓”回来。
尽管不明白柯列加的目的何在,但秦铸泸还是很支持地提出了建议,他再次做出那套标志性动作,分别扳着柯列加和加布里尔的肩膀往中间一靠,这意思也很明显:故伎重施,再让加布里尔和他的大盾牌当一次诱饵。
这道城墙上没有设城门,加布里尔第一个索降到了墙外,驾轻就熟地敲起了盾牌,墙头的士兵们零星开着火,将向他靠近的僵尸射倒,柯列加和其他一些士兵依次降下,战士们排成一条弧形的散兵线缓缓推进,沿路击穿目标的头颅,柯列加则护卫在加布里尔身边。
下到平地上,他们才发现,这里的地形远比在城墙上看起来复杂得多,路上散乱堆迭着各种杂物:本地居民的马车,被缰绳困在车辕上死去的牛马,以及从那架轰炸机身上崩飞出来的巨大零件,视野受到了很多阻碍,在重重尸影中也很难分辨出普丘米的面具来了。
散兵线已经推出去很远了,但被穿脑倒地的僵尸之中,仍然没有普丘米的身影。正不耐烦呢,柯列加突然听到左前方有响动,在一具马车的残骸中,他讶然发现,普丘米竟穿过散兵线,独自绕到自己面前来了,马车的阴影遮盖了他的躯体,只有那幅标志性的面具从黑暗中露出。
柯列加倒抡了特斯拉线圈,快步上前照头一敲,只见那幅面具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像张脸皮似的,而阴影之后,并没有普丘米的身影。
面具是挂在车辕上的!?柯列加把它捡了起来反复查看,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背后却传来了加布里尔的惊叫。
“Ah!NO!!!God!!!”在加布里尔惊恐的咆哮声中,柯列加看到他已经被普丘米扑倒在地,防暴盾寥落地被丢在一边。普丘米显然是绕过了正面的防暴盾,从背后偷袭将他扑倒的,这会儿正趴在加布里尔的脊背上啃咬。
柯列加意识到铸成了大错,他甚至没功夫丢下手里的那张面具,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加布里尔身边,用特斯拉线圈勾住普丘米的头部,将他生生从加布里尔背上拖了下来。
一下、两下,厚重的特斯拉线圈砸在额头上,总算把普丘米的脑子砸废了。柯列加慌忙去查看加布里尔的情况。
“啊!噢!啊呀呀!”加布里尔“语”无伦次,却感觉柯列加长喘一口气,在自己脖子上拍了拍。
“老子正绝望着呢,别烦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加布里尔扭过头来,却看到自己肩上那幅被啃得一塌糊涂的防弹装具:感谢上帝!普丘米没有咬穿!
柯列加可没空分享加布里尔重获新生的喜悦,他把普丘米的遗体绑在了绳索上,示意城头的战友们拉上去。同时对着散兵线长喊了一声,示意他们撤回来。
城墙上的秦铸泸擦着虚汗,刚才的变故总算是有惊无险。这时,他突然想到,应该听听叨叨令在对讲机里说了什么。
“HELP!HELP!”对讲机里已经听不到叨叨令的声音,取而代之是墨菲在喊叫。
“没一个让人省心的!”秦铸泸又惊又恼,“留下几个人守城墙,剩下的人赶快回援!”
冲回主堡会客厅,秦铸泸急问道:“他们在哪儿?”
会客厅里只剩下墨菲军医在守着瓦亚,他对秦铸泸的质问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看到加布里尔跟进门来,他才如见救星般用英语说道:“加布里尔!那两个中国人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地洞,他们让我守着伤员,然后一个个都钻进去了,快去救他们!”
听明白后,加布里尔连忙拽着秦铸泸来到窗边,辨了辨方向认出了地洞,并指给秦铸泸看。秦铸泸会意,转身又带着队员们向楼下冲去。
“叨叨令!”秦铸泸一马当先,冲到了地洞里亮着灯的地方,正好看见了那个别扭的组合:南伢子,叨叨令,和那个本地女子,他们正合力抵住已经滑出地槽、不断移动的自来石。
“队长,准备开火,我们要撤了,一、二、三!”南伢子没有给秦铸泸留下一点儿时间来理解眼前的一幕,他拉着体力已达极限的叨叨令和本地女子,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自来石、向秦铸泸这边跑来。
“搞什么!?”秦铸泸问道,他的询问立即变成了一连串惊叫,因为三人刚刚撤开,不堪重负的最后一根自来石便沉沉坠地,那面封住洞道的墓门也向外倒下,成群的僵尸,像一大帮挤进公交车的上班族一样,连滑带摔地涌了过来。秦铸泸注意到,这些干尸和进入城堡时袭击南伢子那一具一样,都是些身着中世纪军装、几乎快要朽穿了的半干骷髅,真是无法想像它们如何历经了数百年的岁月留存至今,也许是墓穴中封闭无氧的环境使细菌难以滋生,才大大延缓了它们的自然腐败速度。
“老司机!老司机呀!”秦铸泸把64微冲调到速射档,一边扫射那滂滂尸潮,一边向跟在后头的柯列加等人求助。
柯列加和其他人刚赶过来就被吓懵了:“搞什么鬼?丧尸过狂欢节吗!?伊文,伊文!”
“信号旗”小队里的爆破手循声赶进洞里,和苏军队伍中的所有爆破手一样,他的本名并不叫“伊文”,只是和成千上万的同行们共同承袭了“疯狂伊文”这个约定俗成的诨名。不需要队长下达更多指示,一看到那群僵尸,“伊文”便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成捆的烈性炸药贴在了墓道里。
“在这儿呢‘孩子’们,‘伊文’叔叔的礼物,都拿去吧!”确认所有人都已经撤出墓穴后,“伊文”最后一个退了出来,并面对洞里拥堵的群尸点燃了引线。
崩塌的碎石,将墓穴与僵尸们再次埋葬,成片的烟尘将人们包围起来,引发阵阵咳嗽。南伢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咳咳!亲娘咧,总算完事了。”
柯列加摘下自己的磁爆兵头盔,擦拭透明面罩上的灰尘,这时,他注意到秦铸泸正盯着那个陌生的本地女子出神。
“老秦,你眼睛钉在人家身上了吗?”柯列加问道。
秦铸泸更不答话,伸手把他扯到身边,让他仔细看看那位女子。
柯列加漫不经心地盯了两三秒钟,两眼突然放大了,他难以置信地回过身,仰头看了看主堡,秦铸泸知道,他是想看主堡里挂着的那幅肖像画。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们才意识到那幅画画得有多么像,她简直像是画里的那个贵族跳出来了一般。
秦铸泸略有些得意地说:“叨叨令,别死赖着不起来,帮我翻译:我说什么来着?那幅画像上,画的确实是个姑娘吧?”
柯列加可没心思争口舌之利:“叨叨令,问问她的身份。”
面对这群不速之客的询问,她答道:“我是伏勒德.德拉菲卡,你们进的是我家的城堡。”
“叫德拉菲卡(Draculfiica),跟大名鼎鼎的德古拉(Dracula)是同一个词根,罗马尼亚语里意思是‘龙的女儿’。”叨叨令不得不用中、俄、英三语依次重复了一遍,他极其苦恼地发现,队伍里加入一个罗马尼亚人之后,自己简直是要不堪重负了。
“德古拉?我还是范海辛呢。”加布里尔嘀咕道。
(注:在“德古拉”的故事中,吸血鬼猎人范海辛原本是被贬下天堂的大天使加百列,而加百列与加布里尔这个名字是同一个词Gabriel。)
附注:

语言可能太过苍白,在此附上一张自来石的复原图,帮助大家理解。自来石最著名的一次出场,是在发掘明朝定陵时挡住了考古队的去路,当时甚至出现了鬼挡门之类的迷信言论,最后通过查阅古籍,才使用了名为“拐丁钥匙”的工具打开了墓门。现实中的自来石被安放在墓穴内侧,完成入殓之后,人们自墓门离开,自来石和石门在重力以及圆形门枢的作用下自动合闭,之后再有外人想要推门而入的话,自来石就会顶在地板上的石槽中化解外力。
图中那杆黑色的环首棍就是“拐丁钥匙”,从墓门两块石板的接缝之间插入,把自来石顶成直立状态,失去了“顶门杠”的墓门就更容易开启了。
文中出现的自来石则是被安排在伏勒德大墓的门外,以抵御门内的尸群。盟军轰炸震碎了地面上的石槽,使自来石失去受力支点,因而被尸群推倒。
另外,文中对“活死人”所使用的称谓比较混乱,在此特意解释一下:
文中出现的“活死人”,都是西方文化定义中的“丧尸”,也就是被病毒感染后死而复生,依靠大脑进行本能猎食行动的丧尸;
国内的“僵尸”概念多见于香港老电影中的经典形象(@林正英大师),自带刀枪不入甚至隐身、武艺高强等花样繁多的BUFF,与更讲究现代病理科学概念的“丧尸”相比,“僵尸”更偏重神话色彩;
文中称谓混乱,主要是想表现不同国籍的角色拥有不同文化背景,加布里尔和墨菲医生作为盟军,都是使用“丧尸”这一称呼,中国士兵们更习惯称之为“僵尸”,俄罗斯士兵和罗马尼亚人则多称“食尸鬼”,涉及春科战国时代的剧情中,古人一律把丧尸称为“夜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