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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人免入01

2018-05-15 13:35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闲人免入

  罗马尼亚的山陵与穹空是如此宽广,在这无垠的冷幕映衬下,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大小参照,以至于人们并不能直观地感受到天际线之上那架轰炸机的尺寸。

  成串的燃烧弹,如断线念珠般接连坠下,每次落地,便是一记似要捶碎这天帷山幕的沉远震响,只有在这种动静的包围下,战士们才能从山原旷野营造的虚空感中解脱出来,并准确认识到轰炸机的吨位与力量,翼尖上那幅蓝色的鹰徽,也因此显得狰狞锐利起来。

  燃烧弹壳中那些高度压缩的内容物,膨胀着所蕴含的能量而燃烧在远方峡谷中,投映到山区边缘便只剩下一圈朦胧的橘色光晕,勾勒出了那座古堡的每一丝轮廓。那些构成塔尖和宽檐的线条平直而木讷,在自然塑就的背景之下,它们突兀着从14世纪算起已经延续了五百余年的阴冷孤寂。

  半腐朽的木牌,像风烛老人一样歪悬在石制的拱楣下摇晃,远方火光在勾亮城堡的同时,也映出了牌面上斑驳的罗马尼亚古字母,没有人知道旧牌已经像这样悬晃了多少个百年,但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一只穿军靴的脚狠踹在石墙上,那块苟延残喘的木牌在这一震之下便脱开了聊胜于无的束缚,坠落后又很快被踩到了靴底下。

  “喂,普丘米同志,你真的会说罗马尼亚语吗?这牌子上写着啥?”踩住木牌的苏军动员兵问道。

  普丘米被裹在喷火工兵的面罩之下,一道陈年裂痕,从面罩的左额角斜贯到右腮部,像刀疤似地平添出几分狰狞之气,已经没人记得这是哪一次战斗所留下的纪念了。普丘米心不在焉地示意战友把脚挪开,他隔着面罩镜片,瞪着那几个字母辨认了好一会儿:“闲人免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这座城堡,恐怕是某位大公或骑士的属地,那些大老爷们可不喜欢看到阿猫阿狗都挤到自家塔楼下来。”

  “去他的大公吧,那些大老爷们只好躲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向死人去炫耀他们的威严了,就像……呃,就像这些同盟国军队一样!”动员兵用靴尖将木牌拨到了一边,“他们正忙着逃出罗马尼亚,甚至连一次像样的正面阻击都不敢进行,只会依靠空军做一些非接触性的打击……”

  他唠叨到这里时便突然住口了,尽管没看到他的脸,但普丘米从他的身形举止上判断出,那是一种惊讶愣神的表示。

  “怎么了?”普丘米瓮声瓮气地问道。

  “见鬼,你没闻到?你应该最熟悉这种气味啊!”动员兵说,“被火烧焦的肉味!”

  普丘米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火焰喷射枪:“你根本不了解喷火工兵,我们被闷在这不见天日的面罩里,闻不到外头的气味!”

  “那就用你的耳朵听我讲:这种恶心的烧烤味正从峡谷里飘过来呢,该死,那只盟军‘肥鹅’究竟在烧什么东西?”动员兵透过林立的尖塔,盯着那架肥鹅般的旧式盟军轰炸机消失在天际,而被它点燃的峡谷已经进入了最剧烈的烧灼阶段,诡异的烧烤气息愈加浓厚,间杂着遥渺难辨的噼啪声飘散到了城堡之中。

  普丘米把面罩摘了下来,不加过滤地吸入第一口空气,他的眼睛立即便失了色,专司纵火的工兵,竟被燃烧的气味给吓着了:“这得烧多少人,才能散发出这么浓的味……”

  背后掩映着令人不安的事实,使普丘米紧张了起来:“快联系连队请求支援,咱们有必要靠近峡谷好好探查一下,那帮盟军在搞什么鬼?”

  日影已落,谷火愈明,普丘米怔在了原地,尽管他竭力摆脱着重临心头的虚幻感,但眼前这派景象所造成的荒诞印象却挥之不去:这峡谷简直就是一张巨噬之口,竟然……把太阳也吞下去了吗?

 

  由冷云和暗空衬托着,运输机的投影拂过荒原。行吟在山间的牧民也许会隐隐记得,记载在羊皮卷的那个中世纪神坛世界中,恶龙也正是像这样掠过原野的。

  但对于机舱里的乘员们而言,这对红色翼展是现代工业所塑出的精准对称体,他们可是丝毫不会把自己和宗教神话联系在一起的。穿着一身最精简的苏军作战服、坐在舷窗边上,柯列加感觉自己被两股寒气夹在当间、好生难过。

  窗外那股寒气自不必说:盈目尽是一片阴郁的大地,运输机已经飞了如许之久,景致竟没有丝毫变化,又闷又凉让人透气不过。至于机舱内侧的这股寒气,则来自对面座椅上的那排东方面孔。

  柯列加是从本年3月的乌克兰之役开始赴战的,从中亚到东欧的漫长战线上,他对同在一面红旗下作战的中国远征部队多少有些接触,却还从没见过像今天这样的中国军人。在柯列加的印象里,中国士兵的形象与苏俄士兵并没有很大差别,无非是在千篇一律的动员兵军装下,换上一具身材略显精瘦的黄皮肤身躯罢了,但眼下同坐在机舱里的这一小队中国士兵,装束却迥异得很,厚重长襟的动员兵军大衣与他们无缘,取而代之是一身松针绿色、紧凑干练的迷彩服,连国旗标识都涂成了墨绿,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迷彩油料,更显得如塑像般没有半点生气。

  中国士兵靠在那侧坐腊,苏俄士兵僵在这边挺尸,原本工业气息浓重的运输机舱,活脱脱被搞成了两排石俑森然对立般的圣殿场景。在五个小时前被一道简短至极的手令调上飞机,起飞至今,柯列加甚至连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都还不曾了解,这些起飞前才临时登机的中国军人更是不在预期范围之内,突如其来的生硬合作,以及缺少交流而造成的隔阂气氛,使这两排战士几乎刚一对上眼,便天然地进入了某种毫无理由的冷战状态,双方都梗直了脖子展示本国最为严谨的军容,谁先开口打破僵局,仿佛就要在气场上矮了对方一截。在意识到这种“冷战”浑如小两口吵架时,柯列加不禁在心里苦笑。

  去他的“小两口吵架”吧!这种形同上庙供神的氛围着实让柯列加倍感气短,他终于忍耐不住,打算开口结束这荒唐的对视。就在柯列加的上下嘴皮子刚打开一条缝时,邻座的副手却捅了他一下。借着一个谨小慎微到几近阴险的小动作,副手把自己的动员兵服衣襟拉起一点儿,好遮挡对面中国士兵的视线,而柯列加却可以清楚看到衣襟之后遮挡的那个玩意。他几乎马上就明白了副手的用意,并露出了大喜过望的坏笑。

  中国士兵也着实对这次行动感到一头雾水,本着“谁定力强谁好汉”的朴素逻辑,他们大有在那群陌生的俄国人面前坐腊到海枯石烂的决心,一双双眼睛瞪得滚圆,颇有庙宇一重殿中广目天王的雄风。

  但接下来发生的变故却让他们再也端不住了。一开始,只有一缕细细的薄烟,朦胧有如雨打玻璃外隔着的一枝新芽;但当烟雾像芽逢春雨般暴涨成一大团呛人的辣幕时,事态可就严重了,“广目天王”们开始作“狮子吼”,在各自的座位上连声咳成一片。至于对面的俄国士兵,他们却像约定好了一般,整齐划一地扣下了自己的动员兵面罩,无表情的防具将烟雾隔在口鼻之外,但中国军人们个个都能猜到,那罩子下的一张张俄国脸准是在坏笑。

  “走……走了水啦!”定力最差的一名中国士兵终于竞天价报起火警来,余众云集响应,以最快的速度去解自己腰间的安全带、想要摆脱这狭长的坐椅,以免落得个烟熏腊肉的下场、损了宗室门楣。

  面对着这副狼狈百出的众生像,柯列加终究憋不住乐,闷在面罩里大笑起来。但他的快乐只持续了“哈哈哈”三声,因为中国士兵们虽然张皇狼狈,却并非省油灯,反应最快的一人已经注意到,发烟点竟是来自柯列加的衣襟之下,为救苏俄友人脱离火烧屁股的苦海,他抄起舱壁上的灭火器,不由分说把柯列加喷了个“沫浸征袍透甲白”。

  柯列加乐极生悲,其他苏俄士兵虽然不懂中国文化,却深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道法精髓,没心没肺笑得更热烈了。柯列加在一片泡沫中,徒劳地挥手想要堵住灭火器喷口,如杀猪般一迭声地号道:“聂!聂!聂!(俄语HET的讹音,意为‘不’。)”

  那粗犷的俄式发音颇有震慑力,“消防员”打着颤把灭火器关上了,在一片半死不活的残烟里发愣,半晌,才有另一名中国士兵,用陕西话对“消防员”说:“老毛子刚才管你叫NIA NIA(宝鸡方言中‘娘’的发音,与HET类似)呢。”

  “消防员”正打算撇清自己与柯列加的亲子关系,却见那老毛子抖了抖满身泡沫,从袖口里伸出一扎已经被浸透了的莫合烟来,大喘着气说:“不……不是着火,是我点的烟!”同时,他抱怨地剜了副手一眼,刚才副手用衣襟遮挡着展示给他看的“宝器”,正是这捆莫合烟——用烟草伪造着火的假象来戏弄中国人,这点子确实很有效,但被反喷了一身消防泡沫的结局,却是他无论如何未曾猜到的。

  “看来中国人也有坐不住的时候嘛,既然都闹开了,索性大家都别僵着了,”柯列加总算找到了两句合适的场面话来打破僵局,“你们会说俄语吗?”

  中国士兵们也渐渐意识到,这场火警不过是俄国同行开的一场玩笑,但大起大落所造成的木讷表情还挂在他们脸上,在一张张傻呵呵的迷彩脸盘之间,柯列加倒是意外辨识出了这队中国士兵的首领——像所有实战部队一样,领队并没有佩戴明显的身份标识,但处变不惊的领袖气质却是遮不住的,在中国战士们被浓烟熏得跳脚时,只有一人仍然安定地坐在原位,带着一副统摄全局的俯视感。柯列加注意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不是在响应自己刚才的号召,而是在对着耳窝里的无线电麦讲话。

  “首长,老毛子放荡不羁没正形,咱还装哑巴吗?”中国领队在己方的专用作战连线讯道中低声发问。

  “别太严肃,显得咱们没礼仪。但交流过程中不要提及本次任务的任何内容,等俄方的指挥官发了话再说,我要看看老毛子们在卖什么药。”首长的声音很是清亮,事实上,领队总觉得这位指战首长太年轻了些。

  “明白了,‘伯爵’同志。”得到指示后,中国领队招了招手,并提高了音调,“‘叨叨令’,过来。”

  刚才第一个喊“走水了”的那名中国士兵连忙凑了过去。

  “帮我翻译:多谢俄国同志们,给沉闷的军旅之行找了些乐子。我是‘夜老虎’部队的侦察队长秦铸泸,很高兴与列位合作执行此次任务。”

  “叨叨令”领了命开始翻译,一张口却是四座皆惊:所讲虽是俄语,惜哉断断续续,竟是一口标准无比的结巴腔!

  柯列加哀叹:“完犊子了(如果‘叨叨令’能把这句俄语翻译成东北味的话)!他们带的翻译是个结巴!咱们的翻译呢?咱们有带汉语翻译吗?”

  俄国人们四顾摇头,其他中国士兵虽不懂俄语,却显然很明白柯列加在哀叹什么,七嘴八舌地坏笑道:

  “(上海腔)小宁就是个口吃啦,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唠唠叨叨,不然怎会叫他‘叨叨令’?”

  “(闽南腔)没叫他‘碎碎念’便是给面子咧。”

  “(京腔)您还别笑话人家,人会讲俄、英、罗马尼亚三国语言,所以才能做上这个翻译,着叫学问!”

  小宁憋得面红耳赤,总算把秦铸泸的那两句客套话翻译完了,听到两耳起茧的柯列加答道:“秦同志你好,我是‘信号旗’小队的队长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柯列加里夫斯基。”

  叨叨令的红脸瞬间刷白,他知道面对挑战的时候到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开始进行这次艰难的“跋涉”:“他叫…….叫马……马克西姆…..马克西……马克西姆耶维……”

  性子急躁的战友开始打断他:“不就叫个马克西姆吗?咋要重复那么多遍?”

  叨叨令急道:“不……不止一个马克西……西姆!有两个,前一个是……是西姆,后……一个还有耶……耶维奇……”

  秦铸泸无奈地示意他住口:“行了,俄国人起名字,从来就不考虑中国人能不能记住,同志们要把这种行为当作大国沙文主义加以批判(叨叨令:队长你开么子玩笑!?)。为了方便起见,咱管他叫老毛子好了。”

  柯列加却激动地奋起一头茂盛的毛发:“等等!这个词我听懂了!MAO……ZI!”

  听着他无比认真地用中文发音说出“毛子”这个词,秦铸泸们都有些忍不住笑。

  “我要抗议,你们中国佬只会说‘毛子’!我也是毛子,他也是毛子,圣母才知道你们是怎么分清这么多毛子的,但你们喊毛子时,我可分不清你们叫的是我这个毛子,还是别的什么毛子!”柯列加一本正经道。

  “他讨厌……这么叫。”叨叨令从简翻译。

  秦铸泸那张青铜般的脸也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不叫毛子。你不是叫那什么什么‘斯基’吗?俄国人叫斯基的也多,管你叫老司机好了。大家都记清楚喽,队长大人叫老司机,那个没长胡子的同志叫小司机,五大三粗的那位叫胖司机……”

  俄国人们听得莫名其妙,叨叨令则是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看着队长用了一串“司机”,就搞定了这堆要命的俄国名字。

  “都记住了吗?”秦铸泸满意地问,“向俄军同志问好:老司机好!”

  于是中国士兵们起哄般效仿着队长,把右臂横在胸前,行了个苏式军礼,齐声道:“老司机好!”

  柯列加仔细琢磨着,总觉得这其中的戏谑大于尊重,但作战指令恰在此时姗姗来迟,他于是也没闲心去计较称呼的问题了。

  “呼叫‘信号旗’,我是‘主教’。”这个声音从无线电讯道中传来,经由扬声器弥散到整个机舱,众人听到的不是经线路调制后而失真的电子音,而是一种深邃宏远的声音,清晰得就像“主教”本人站在面前说话一样,柯列加甚至联想,是这架运输机在向腹中的人们讲话,否则音色不会如此宏大。

  “报告‘主教’,‘信号旗’和‘夜老虎’正在待命。”柯列加回复道。

  “柯列加队长,你的‘新伪装’很独特。”主教说道,这句调侃的话用此种声音讲出来,却没有半点随和的意味。

  柯列加不安地抖了抖满身消防泡沫。

  “很高兴看到你们两队人马相处融洽,这正是本次行动所必须的。”主教说。

  “别卖关子了,‘主教’同志。”柯列加有些不耐烦,“箭在弦上,我们却连靶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我能感受到你们的困惑,在介绍具体任务之前,我要求各位先观看一段前线录象。”

  画面是一团麻,声音是另一团麻,两团麻分别从眼睛和耳朵塞到天灵盖下,把脑子扯成一团糊,这就是众人看到那段战地录象时的第一印象。画面内容是极度混乱的,录象视角也刁钻要命:看样子是由附在枪身上的微型摄像头所录制,而在激烈的交火过程中,那支枪的主人始终在疯狂地转换射击方向,闪电般掠变的镜头,让蜻蜓看了都要恨少生一对复眼。除了柯列加和秦铸泸始终保持着注意力,其他人都在拼命眨眼睛,真是苦煞。

  录象的第一现场,显然是在本地的某处山谷里,因为无论画面如何抖动,那圈阴郁的山壁始终围在周边阴魂不散,一处形如鹰嘴的巨岩突兀在山巅,每当枪口上抬时,它便会居高临下地“扑”入画面。视野主体基本被那一队苏军士兵的身形填满了,几名动员兵的身影,极为细碎地在画面边缘闪动着,只有一名喷火工兵曾数次在镜头前显现出较完整的身形来,在他那副使用年久的面罩上,明显能看到一道裂纹,从左额角斜划至右腮部。此外还能间或看到,拍下这段录象的持枪者把左手晃到镜头前,那是他在向喷火工兵伸手招呼:“普丘米!烧!快烧!!!”

  “烧”,这道声嘶力竭的命令——抑或说是央求——是背景音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此外的叫喊声大多被枪响所混淆,仅有的一句连贯清晰的语音是“他们穿着盟军军装”,是那个名叫普丘米的喷火工兵喊出来的。

  在这短暂录象的最后阶段,整个画面突然下坠,看来是持枪者向前摔倒了。透过歪斜着紧贴于地的录象画面,可见普丘米的那双工兵大皮靴踏平衰草快步奔来,似是想把持枪者扶起,但镜头却伴着持枪者的惨叫开始后退,他像是在往后滑动。这段滑动过程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普丘米的大手挡在镜头前,将摄像头抓住了,但从之后闪动的画面和愈来愈遥远的哀叫声来判断,他显然没能抓住不断向后滑的持枪者,只是把冲锋枪连带摄像头给提起来了,摄像头准是在这猛提之下震坏了,录象画面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两队人马对着黑了屏的作战显示器愣神,他们还没有从巨大信息量所造成的冲击下回过神来。“主教”的声音,却没有给他们留下丝毫思考的时间:“同志们都很清楚,盟军在我们两国部队的连续猛攻下节节退走,几乎完全撤出了罗马尼亚国境。但昨日黄昏时分,一队尖兵发回了战报,声称盟军战机轰炸了交火线附近的一处峡谷,燃烧弹点燃后散发出非常浓重的肉焦味,前线指挥部认为峡谷中发生了大规模屠杀、并用燃烧弹进行毁尸,命令那支尖兵小队进入峡谷查看,结果,刚才那段录象成为了他们最后留下的讯息,整支小队全员失踪,至今不知去向。”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吗?去给一队八成已经牺牲了的同志收尸?”柯列加显然对这种任务不大满意。

  “刚才的录象里,普丘米同志在叫喊中指出敌人身着盟军军装,这条信息已经很清楚了,尖兵小队在山谷里受到了盟军部队的伏击。”“主教”强调,“前线指挥部正急于肃清罗马尼亚境内的战场,好将主力部队投入到更西边的欧陆平原去,可如果我们的战线后方被盟军插下了这颗钉子,那红军的脚步将深受牵绊。柯列加队长,你们的任务是揪出山谷里藏匿的盟军残部,如果力所能及就消灭他们,否则将侦察结果迅速上报,引导主力部队进行打击。秦同志的‘夜老虎’侦察队拥有处理此类任务的丰富经验,因此我特意从中国远征部队将他们借调来联合行动。”

  “喛,这就像样得多。”柯列加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主教’同志,请把峡谷的坐标和地理地貌告诉我,我们马上着手展开搜歼。”

  “已经到了,柯列加同志,看看窗外,峡谷就在你们下方。”

  士兵们纷纷扭头向窗外看去:那道峡谷果真森森然趴在机翼下方,在这广阔的平原上,它俨然一道狰狞突兀的伤口。

  “那就没什么磨唧的了,三分钟整理作战装具,‘信号旗’在前,‘夜老虎’在后,准备伞降!”柯列加面对着峡谷下达了命令。

  在火速整装的过程中,柯列加又有了两点新发现:一是“夜老虎”果然不同于常规部队,中国士兵们备于手中的,竟是一支支外形细长简捷的微声冲锋枪,“信号旗”队员们所装备的波波沙等常规轻武器真是相形见绌;二是秦铸泸的一个奇特习惯,他的队员们全都扣上了钢盔,他却仍然坚持戴着那顶迷彩布檐帽,这顶作战帽自打他登机后便从未摘下过,帽檐将他的额头遮了个严实,使人无法通过眉头的舒展程度来研判他的情绪。

  当然,柯列加确信自己也给秦铸泸带来了不小的惊讶。秦铸泸正杵着那支64微冲的消音管等待伞降,却看见两名苏俄队员从装备舱里抬出来一副魁梧有如宇航服般的行头,柯列加扎紧了身上那件本就很紧促的作战服,熟练地将那套白色战服套在了外头:作为队长的柯列加,在作战序列里担任的原来是磁爆步兵。

  尾舱门呯然打开,舱外那宽广无羁的世界彻底展现在了面前,在狭窄空间中压抑已久的士兵们鱼贯而出,与伞花一同张扬在了浩荡的天地之间,随着尾舱门的宏大撞击声一道,很快便被这辽远的空间所消释了。

 

  尽管对伞降过程已经轻车熟路,但柯列加还是摆脱不了对这种状态的厌恶,随着伞花缓缓下降时,世界近乎静止,他感觉自己像吊在小孩卧室天花板上的兵人儿一般无能为力。不过这倒确实是一个绝佳的角度,可以将峡谷的所有细节都收入眼底。这种走向狭长、两口收紧、中腹膨开的地形,正应了人们常说的“穷山恶水”之语,这会儿柯列加不再觉得它像伤口了,一条被血栓凝滞了的血管能够更贴切地比喻它。

  当然,柯列加的工作可不仅是看风景这么简单,作为队长,他还需要时时关注每一名战友的伞降情况,这回更是多出了一倍的人员需要他关照——他下意识地把“夜老虎”们也纳入了“部下”的范畴。

  看到秦铸泸时,柯列加发现那个中国同行正大幅挥着手,示意自己往某个方向看。磁爆步兵的面罩大大局限了视野,在半空中把脑袋扭到视野死角那边去可着实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但柯列加终究做到了,并一眼就看出了秦铸泸想指给自己看的目标。

  鹰嘴岩,在战地录象里出现过的那座鹰嘴岩!它太显眼了,高高兀立在峡谷中段的一侧山巅上,使人无法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柯列加倒没料到,这么轻松便定位了录象里的事发现场,他用伞兵信号灯进行指示,示意战友们到鹰嘴岩所在的地段降落。

  “伞舞者”们纷纷排列着自己的“舞步”,柯列加却注意到了秦铸泸的一个动作:他向一名“夜老虎”打了手语,后者会意地一扯伞绳,脱离伞降队列,孤单地向鹰嘴岩飘去。“夜老虎”毕竟不是一家人,这种被他人抢占了制高点的感觉,无疑会在军人心里产生天然的反感,柯列加抱怨着秦铸泸的“狡猾”,急于招呼一名自家同志也降落到鹰嘴岩上头去,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行不通,因为……

  “夜猫子”们,你们还能再狡猾点儿吗?自己和俄军战友们吊在圆伞下听天由命,而这帮中国人背着的,竟是航向可控的滑翔伞。

  柯列加只能无奈地看着那个中国人降落在“鹰嘴”之巅,而自己和其他人,则缓缓飘进峡缝,目送鹰嘴岩在头顶方向变得越来越高。

 

  再次踩上土地,使人油然而生一种踏实感。秦铸泸一边收伞,一边仰头看“鹰”,受命降落在“鹰嘴”上的那名战友,已经缩成了一个小人影,正探出上半身来向自己挥手。

  “朗噶成功降落到‘鹰嘴’上了,”秦铸泸向上招手以为回应,“叨叨令,告诉‘老司机’,在行动中多抬头看看朗噶的动静,他现在可是咱们的眼睛呢……老司机,你在干嘛呢?”

  只见柯列加捧着刚收了一半的降落伞,正半蹲在这片谷地中,用手指捻着土地上的道道痕迹。

  秦铸泸这才有意识地观察起周围环境来,如果峡谷也有生命,那他相信这道峡谷死去已久、成了化石,谷底阴暗逼仄,连生长在这里的植物也矮趴趴地不像活物,更何况还有火药、鲜血以及弹壳的痕迹进行着不祥的点缀。

  “这就是录象的拍摄地,”柯列加捻着一撮儿土,警觉地打量四周,“看看这儿,是拍下录象的那名动员兵最后摔倒的地方。”

  没等叨叨令翻译完,秦铸泸便已经明白了柯列加的意思,因为地面上的痕迹是很明显的,一道与人躯干同宽的拖痕,混着红迹延伸到远处的阴影中,最后在石质的山岩上断了踪迹,拖痕之前还散落着从摄像头上磕坏掉落的金属碎片。

  看录象时,秦铸泸还猜测,持枪者最后是滑到低洼之处去了,但眼下实地一看,这个猜想马上便被打消了,因为地势非常平缓,而且这道拖痕显示,持枪者是在外力作用下被贴地拽走了——像极了古代酷吏把犯人拴在马尾后活活拖死的场景。

  柯列加伸起右拳,示意专人埋伞,余人警戒,秦铸泸也点了点头,要求“夜老虎”们遵从这一指令。尔后,他借了叨叨令的舌头,与柯列加交流起来:“老司机,这地方邪乎啊。”

  “有啥邪的?无非是被盟军鬼佬打了伏击,尸首恐怕都被销毁了,这道拖痕怕是敌人拖走死人时留下的吧。”柯列加耐着性子听由叨叨令翻译,他现在很有心去把那位并未谋过面的“主教”首长揍一顿,要不是那老小子突然布置任务,连“夜老虎”的加盟都不事先知会,他又何至于连个汉语翻译都不带,只能任由这个中国结巴挑弄自己的无明业火?

  秦铸泸摇摇头:“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还记得录象里的场景吗?弹道虽然很多很乱,但基本都是那队苏俄尖兵自己打出来的,很少看到敌人射来的子弹,伏击他们的盟军更是连面都没有露。

  那个名叫普丘米的喷火工兵,他喊的话也非常可疑,如果他明确认出了敌人就是盟军,直接喊‘是盟军’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强调,是‘他们’穿着‘盟军的军服’?

  这道拖痕,就更奇怪了,把它当成拖曳死尸的痕迹确实是最合理的,但录象我们都看过了,持枪者被拖走时,明明还活着,一直在大叫呢。”

  这些分析实在太过冗长,但在队长所施的重压之下,叨叨令却意外地被逼出了一个更高效的法子,他闭上了那张连自己都要气死的嘴,改而掏出纸笔进行笔译,效率倒是快了许多。在他写下“活着”这个单词时,柯列加不忿地打断道:“看懂了看懂了!秦,你给我罗列这些事实究竟有何用意?它们确实有些费解,但我认为这无关紧要。”

  “那听我总结一下,我们的共识是,失踪的尖兵小队被盟军伏击歼灭了,伏击他们的盟军拥有可怕的战斗力,以至于那些久经战阵的红军战士刚一交上火便心理崩溃,在胡乱开枪时还要歇斯底里的胡喊大叫;这帮盟军很少开火,反而爱好近身格杀,甚至有自信和闲心,在交火中把一名还活着的红军士兵打翻在地、一路拖走。”

  “SEAL!”柯列加沉然说道,这个词用的是英语发音,不需要叨叨令翻译,秦铸泸也马上就听懂了,在此时此境,SEAL一词所指的只能是海豹突击队——那支同盟国阵营最为精锐的特种部队,以一秒钟发射三发子弹作为基本入队门槛的他们,确实是唯一可能符合那些怪异特征的对手。

  “呃,其实我指的不是那个意思……”秦铸泸一时有些语塞,“不过你猜是SEALS嘛,也有些道理……”

  柯列加没心情跟他夹缠了:“同志们听好了,咱们要面对的,是像‘海豹’那样强大的盟军精锐特种兵。秦队长,本就没有合作训练过,那就别整什么劳什子混编队形了,以此地为结点,你队搜索南部,我队搜索北部,半小时后返回此地会合,如遇交火、相互支援,行动吧。”

  柯列加一声令下,有如一口气吹上了蒲公英的草茎,战士们如同白绒种子一般四散而开,“信号旗”队员采用了极为独特的两人步兵组队形,以双人组为独立单位、沿着峡谷向北拉网搜索;“夜老虎”们则沿用了万金油般的三三制队形,转而向南。

  两队人马已经开始分头了,秦铸泸却表现得极为窘迫,他阻住柯列加,甚是隐晦地问:“老司机!关于这次任务……你们的那个‘主教’首长……他难道就没有透露哪怕一点儿不同寻常的信息吗?”

  眼看自己的队员们已经两两搭伙、渐渐隐没在北方的雾气中了,柯列加倍感不耐烦:“秦,你这人不耿直,‘主教’布置任务时咱们不是一块听的吗?你到底想问什么?”

  秦铸泸情知套不出什么话来,正打算放柯列加北去,却听从南边传来一串闷响,同时杂着几声低呼,他的神经立时绷紧了:这是64微冲经消音枪管处理后所发出的独特枪声!

  秦铸泸一个箭步冲进了南边的暗影,柯列加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向副手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好奇心促使他前去看看热闹。

  在秦铸泸拦下柯列加问话的当口儿,“夜老虎”们并没有向南走出太远,秦铸泸追上队员们,看到的却是啼笑皆非的一幕,“夜老虎”们枪口所聚焦的中心,只不过是一只野狗而已,不知哪个神经过度紧张的队员开了枪,击中了野狗的腰部,那倒霉的畜牲正带着伤在原地痉挛。

  柯列加紧接着赶了上来:“什么?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逗狗玩?”

  一名“夜老虎”队员提醒道:“队长,我们看到那条狗时,它正在咬东西,看见没?它爪子下扒着的那玩意有些奇。”

  秦铸泸还在仔细打量着狗爪下那堆血呲糊拉的玩意,柯列加却大有亲身上前查看的势头,秦铸泸连忙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提高声调对所有人说:“别靠近,想得狂犬病吗?是条疯狗。”

  柯列加被秦铸泸扯住了步子,这才注意到,野狗像怕冷似得剧烈痉挛着,刚才他还以为是枪伤所致,但细看了看那条夹在后腿之间的尾巴、以及那双发直的狗眼,他才辨识出,那是狂犬病毒发作的症状,小时候住在乡下时,这样的疯狗总是会被村民们如临大敌地乱棒打死。

  秦铸泸亲自端枪打了一串短点射,准确击穿了疯狗的胸膛,确信那畜牲倒地不再动弹后,他才和身边的几人上前查看。

  尽管在场的都是百战老兵,但之前被狗啃噬的那堆玩意,多少还是让他们感到有些不适:一只轮廓分明的断臂,稀烂的肌腱组织上附着棕绿色的服装破片,那是动员兵军装所特有的颜色。

  柯列加看了看死狗那副瘦骨嶙峋的身躯,认为这只断臂的主人不可能被吃到了它的胃里:“它从哪儿叼到这些残骸的?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失踪的同志,虽然只是他的一部分……”

  秦铸泸抽了抽鼻翼:“到附近找找看,尸首可能离得不远,我们……”

  讲到这里时,他恰好抬起头来,结果剩下的半句话便被卡在喉咙里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突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因为他们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前方的一道阴影。

  那是个高大的人形,矗立在不远处的雾影中,肩部和躯干上方正的轮廓说明他穿着盔甲一类的装具,一道显眼的长方形物体附在他的右臂上,除了盾牌,众人联想不到其他的什么物体。这静立着的人影,像极了一尊立在遗址前的中世纪武士塑像,但秦铸泸很肯定这不可能是塑像,因为刚才赶到此地时,那片雾影里绝对是空荡荡的,根本没有这么一道人影。

  那长达两三秒钟的寂静,随着“武士”高扬盾牌的动作而终结,巨盾下端重重砸在地面、震颤着每个人的脚底,他们不再怀疑面前的家伙乃是活物。秦铸泸的声音,几乎是与那柄从防爆盾后伸出的泵动霰弹枪同时炸响:“开火!”

  带着颤音的霰弹,将一名“夜老虎”队员的半张脸都撕掉了,并在瞬间将所有人拖回了他们所熟悉的战场环境。那面巨盾像怒犀一样从迷雾后冲撞而出,将距离最近的另一名“夜老虎”队员撞倒:那家伙根本不是什么中世纪武士,他是一名盟军镇暴队员!

  作为一个由美国主导建立的特殊兵种,“镇暴部队”从名称到形象都与如今占主流的大兵团作战格格不入,苏俄军人嘲笑他们是“资本家的警察”,中国军人则为之起了一个极具本土特色的外号:城管。但美国人毕竟不是一拍大腿才想起建立这个兵种的,作为一个防御力和近战火力全都十分强悍的战场节点,镇暴队员们从入伍开始,便是被美军当作高烈度巷战中的中流砥柱来使用的,事实证明,在重武器难以展开的狭窄巷道中,“城管”确实十分管用。

  当然,他在同样狭窄的谷地中,同样十分管用。

  64微冲的小口径子弹在防爆盾上敲出雹暴一般的动静,也不过是为它刻下了几道白痕以资留念。借着这面坚盾的掩护,更多盟军大兵的身影从雾幕中冲出。“夜老虎”们很快发现啃骨头并不是一个好办法,挡在镇暴队员正面的几名战士就地卧倒、进行牵制射击,其他人则步履神速地分散到两翼,以精确的射击收割着后方那些缺少防护的盟军大兵,并试图绕到侧后去击倒镇暴队员。

  柯列加不得不趴在地上,奋力启动着臂上那具沉重的特斯拉线圈:“快充电,快充电!”电槽还在一格格地缓爬,却听趴在前头的秦铸泸大喝了一声,柯列加没听懂那个词,此情此境下又不可能特意去把叨叨令抓来翻译,那就只好随它去了,赶快让特斯拉线圈大展威力才是正经事儿。

  蓝白色的电弧终于在线圈之间嗞拉作响了,柯列加迫不及待地直起身来:“两千伏特!!!”

  在抬头的一刹那,他明白了秦铸泸刚才喊的那个词,并很有可能记上一辈子,那个词的意思是“闪光弹”。

  强磷光将柯列加的视界拖入一片惨白,紧接着他感到有好几柄锤子同时砸在了磁爆战服前胸的防弹板上,那是闪光弹破片击中躯干所造成的冲击力。在眼花耳鸣之中,他感到有人抓住战服背部的充能箱把自己拖离战场,秦铸泸在反复喊着同一个字,后来他知道那个字是“撤”。

  破片闪光弹粉碎了夜老虎们的两翼包抄攻势,秦铸泸判定今天准是要砸招牌了,他只好招呼捂着半盲眼睛的战友们赶快后撤,并示意叨叨令攥着磁爆能源箱,把柯列加也赶快拖走。而他自己由于反应敏捷,及时埋头躲过了刚才那道眩目的闪光,因此还有余力给战友们打打掩护。

  秦铸泸保持着卧倒姿势,拔开一个老式木柄手榴弹的引火绳,并看着浓烟在掌中不断冒出:“一二三,炸鱼塘!”

  手榴弹一直留滞到即将爆炸时,才被他抡圆了甩向半空,这种极为犯险的“空炸”投法,使榴弹破片的杀伤范围达到了最大,丝毫不逊色于镇暴队员所投那枚破片闪光弹的威力。本就被夜老虎们打蔫了的盟军大兵,在这最后一阵“霜打”中“凋谢”倒地,唯有那名镇暴队员强悍且坚挺,他竟反应敏捷地将重盾斜抬到头顶,挡住了奔自己而来的手榴弹破片。

  秦铸泸可不能放过最后这个找场子的机会了,趁着防暴盾被抬起,他对准防暴队员的胸腹一阵速射,那具魁梧的躯干如筛糠般连连退步,直到防暴盾被重新放平。

  秦铸泸提起64微冲,弯腰向后撤去,同时还在盘算着:那些打在防弹衣上的子弹,恐怕还要不了这个镇暴队员的性命。

 

  也不知被拖了多久,柯列加才开始花花糊糊地恢复视力,但耳中所听到的声音却更加混乱了,从北边也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夹杂在其中的叫喊声多是俄语,他意识到,自己的“信号旗”小队也碰上钉子了,想到这里,他焦虑地爬起身来,反倒把拖着自己撤退的叨叨令扽倒在地。

  “伤亡情况!汇报伤亡情况!”柯列加气急败坏地大喊。

  借着模糊的视力,他发现自己被拖回了降落场,“夜老虎”们紧围在身边,唯独少了断后的秦铸泸。“信号旗”队员们则两人一组地往这边赶。听到他的命令后,队员们混乱地汇报道:

  “彼什科夫小组无伤亡!”

  “捷连卡小组无伤亡!”

  “瓦亚挂彩了!”

  ……

  “队长!”这声汇报最是瘳人,“雅科夫不见了,跟他同组的米哈伊尔重伤昏迷!”

  米哈伊尔被战友背了回来,右臂上是一道巨大的撕裂伤,柯列加草草看了一眼伤口:“好像又是霰弹枪打的……就地防御,接应秦铸泸,那家伙断后还没撤回来!”

  这时,叨叨令扳住了他的肩头,使劲指着上方:“老司机……看朗噶!”

  柯列加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一直回荡在耳边的那种尖锐哨声,那是鹰嘴岩上的朗噶在嘬着嘴唇吹信号,还能看到他双手各持一支发烟棒,像打旗语那样交替挥动。

  “他说……那边不远处可……可以通往高处,咱们过去!”叨叨令解读道。

  柯列加往幽暗的南方峡谷扫了一眼,叨叨令虽然嘴笨,倒是很通情理:“不要担心……秦队……先走吧!”

  柯列加点点头,示意队员们交替掩护着向朗噶所指示的方向移动,峡谷里不知藏了多少盟军,踞在高处以静制动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朗噶指示的原来是一条山岩小径,众人顺着这管“羊肠”爬到了一处略为平阔的岩架上,总算得以喘上一口气。

  柯列加一边布置警戒火力,一边询问部下们:“你们到底遇上了什么状况?”

  “报告队长,我们遇到了盟军伏击。”

  “我和捷连卡也是。米哈伊尔那组走得最远,准是被不少敌人伏击了。我就看见他满身是血地逃回来,刚被扶住就晕过去了,雅科夫不知在哪儿。”

  这时,被围在队伍中间的伤员一阵躁动:“米哈伊尔醒了!”

  柯列加分开众人,只见米哈伊尔被另一名轻伤员瓦亚扶着,激动得语无伦次:“队长!队长!瓦亚,我看见了……是他……叫……叫那个名字的!”

  瓦亚将他抱定,以免剧烈颤抖对伤口造成二次杀伤:“米哈伊尔,冷静点儿,我在听!你看见谁了?告诉我!”

  凭着与一个重伤员毫不相称的力气和速度,米哈伊尔挣开瓦亚的双臂,像扑食的蛇那样挺起上半身,然后,他张开两排牙死死咬住了瓦亚的右臂!

  瓦亚在尖叫,谁都没曾想像过一个男人会像这样尖叫,柯列加僵在了原地,他可以接受任何变故,如果是盟军的子弹横飞而来、击穿了瓦亚的太阳穴,或者一架轰炸机飞临峡谷向自己投掷燃烧弹,甚或是一群像刚才那样的疯狗冲上岩架来乱撕乱咬,他都不会觉得震恐,因为那些变故是合情合理、可以解释的。但是……重伤的米哈伊尔,毫无预兆地咬了战友,这简直就像从下午茶杯里跳出来一只老虎一样荒唐无稽!

  看到瓦亚被咬住的一刹那,柯列加感到自己的人生被一把无形之刃劈作两段,一秒钟前还存在着的前半段,已经彻底逝去了,那是他熟悉无比、也正常无比的一段军旅生涯;从而这一秒开始,人生的后半段——光怪陆离、完全无法解释的后半段——正式开始了,瓦亚的鲜血,随着那块被撕咬下来的肌肉一齐飙出,但柯列加看到的却是一抹飞溅的浓黑,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在战场上那样正视鲜血了。

  “躲开!!!”一声暴喝,如闪电般将逐渐暗化的视野劈开,理性的明亮终于又开始从那道劈痕中涌现了,柯列加看到秦铸泸像闪电一样劈过眼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秦铸泸将米哈伊尔飞踢倒地,从武装带上抽出了一支泛青光的匕首,将米哈伊尔的面门扎了个透,疯狂号叫着的米哈伊尔顿时被办挺了。

  众人以为这疯狂的事情总算结了,不料秦铸泸却毫不停歇地旋过身来,一刃划过瓦亚的右臂。

  瓦亚安静地看了看自己那只被切断的右臂,继之以更加歇斯底里的哭号。

  秦铸泸迅速地——毋宁说是熟练地——从急救包里掏出纱布扎紧了瓦亚的断臂:“别碰死人!别碰断手!别碰血!有酒的没?有火的没?消毒啊!!!”

  秦铸泸忙于用瓦亚自己带着的伏特加给右臂切口消毒,并在这一过程中被沾了一身血,而在柯列加那双已经辨不出血红的眼里,看到的却是一身黑迹的秦铸泸。

  直到瓦亚被强灌了两壶伏特加、终于沉沉睡去,秦铸泸才又长又慢地吐出一口气,虚脱似地坐倒在一块山岩上。众人仍旧沉浸在无际的不解和震恐中难以脱身,秦铸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必须中止任务、尽快撤出。能呼叫‘主教’来接我们吗?”

  “呼叫‘主教’……接我们走!”叨叨令翻译了一遍,像是对沉迷在荒诞中的人们,做着又一次的唤醒。

  一名“信号旗”队员终于勉强恢复了语言能力:“不可能,登机前,‘主教’告诉我们,必须完成侦察后,自行徒步前往谷口等待撤离,我们无法主动呼叫他,峡谷里的无线电讯号太差。”

  听完叨叨令翻译后,秦铸泸用手指整了整自己的无线电耳麦:“呼叫‘伯爵’,呼叫‘伯爵’…….没信号,该死,两家首长,没一个靠谱的……叨叨令,给朗噶发信号,让他联系‘伯爵’来接我们,他在上头信号好。另外,让他找找附近有没有更安全的地方。”

  “不!不!不!”在喊了三声后,柯列加终于恢复过来了,“你不能装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地坐在那儿侃侃而谈,尤其是在扎透了米哈伊尔的脑子、又切掉了瓦亚的胳膊以后!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铸泸很苦恼地抱着头,像是在思考要怎样解释,然后他指了指已经身死的米哈伊尔:“你们看他的胳臂,那道伤口不是盟军造成的,虽然有点儿像霰弹枪伤,但看不到火药痕迹。那是咬伤,是被生生撕咬下了一道肉……”

  一阵带着爆鸣颤音的响亮枪声,打断了秦铸泸的话头,柯列加对这个声音已经很熟悉了,是那个镇暴队员的霰弹枪在开火!柯列加这才发现,所有人都被刚才的变故吸引了,以至于岩架边缘甚至没人负责警戒。

  一大圈队员,“呼拉”一下聚到了岩架边缘一探究竟,只见不少盟军士兵的身影正向这边靠拢,那个显眼的镇暴队员远远地跑在最前头,正带头沿着羊肠小道往这上边爬,并时不时停步,扶持紧跟在他背后的一名军医。

  一名“信号旗”队员端枪就要开火,秦铸泸却伸手握住那支冲锋枪、把枪口略往上一抬,结果出膛的子弹从镇暴队员头顶掠过,射向了他背后的盟军步兵队列。

  顺着那条被秦铸泸“纠正”了的弹道看去,柯列加和其他人顿时明白了一切,米哈伊尔的伤从何而来,他为何会咬瓦亚,秦铸泸为何要采取那么极端的“治疗”方法……全在这一眼的俯望中得到了答案。

  跟在镇暴队员和军医背后的那一大群,并不是盟军士兵,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那是一大群僵硬如木偶的身影,痉挛、扭曲、强直,总之是凭着人们能够想到的任何病态姿势,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蹭,他们的皮肤如岩石般干枯黯淡且皲裂破损,一对对血红突鼓的眼球之下,是一张张嘴唇和牙龈都已腐烂、却仍旧空嚼不休的噬血之口,它们是中国人所说的僵尸、西方人所说的丧尸、中东人所说的食尸鬼!

  这群僵尸大多身着本地的平民服色,由盟军士兵死去后所异化而成的个体也不在少数,它们仍穿着生前的军装,柯列加突然明白了那段录象里普丘米所喊的话:是“它们”,穿着盟军的军装!

  “节约弹药。”秦铸泸仍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击中脑子才能杀死它们。”

 

  镇暴队员被划过头顶的冲锋枪子弹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到了岩架上的中、俄军人,又回头看了看不断逼近的尸群,绝望地往盾面上狠砸一拳,颇有些“神明弃我于死地”的悲凉。

  “突突突”,又是一串点射,击穿了最前沿一只僵尸的头颅,镇暴队员又被吓了一跳,抱着一丝期望再次向上仰望,只见秦铸泸给出了一个确定无比的信号,招手示意道:上来!

  镇暴队员索性把孱弱不堪的军医往肩上一扛,喘着粗气顺路而上。弹雨贴着他的头皮泼向身后,“泼”倒了一片尸影。

 

  叨叨令吃力地把镇暴队员接上岩架,忙不迭地用英文说道:“休战!休战!休战!”

  镇暴队员放下军医,气喘如牛,点着头作鹦鹉学舌状:“休战!”害怕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他指了指下方的尸群:“ENEMY(敌人)!”又指了指面前的中、俄战士们:“FRIENDS(朋友)!”

  秦铸泸把枪口一抬,止住了射击,转身去寻找鹰嘴岩上朗噶的身影:“看到朗噶的信号没有?他在打旗语……北边有……掩体?妥啦,兵进北边!”

  明白了秦铸泸的意图后,柯列加质疑道:“你真的确定,咱们能从那帮死鬼之间挤出去?”

  秦铸泸上前一步,左手扳住镇暴队员,右手扳住柯列加,把两人往中间一靠,然后伸出两个食指往下一点:“老天爷把你们一对活宝凑到了这儿,还怕个逑啊?”

 

  僵尸们鬼使神差地在斜坡上保持平衡,毕竟它们已经不能像生前那样自如地运用这副躯体了,摔倒的时候远比站立的时候要多,但即使是趴在地上爬行,它们也仍在沿着山间小径坚定不移地前进,因为上方岩架上的血腥味和生肉味,正刺激着它们仅存的、最原始的觅食欲望。

  它们透着血红的眼睑紧盯着岩架,直到防暴盾牌像城门一样竖在了小路尽头。

  面对着一双双红眼的仰视,镇暴队员心里不断打鼓,他入伍时可没想过要“镇”这样的“暴”!孰料秦铸泸从他腰间抽下霰弹枪,往盾面上狠狠敲了两下,那些僵尸在声音的刺激下愈加兴奋起来,已经倒地的奋力想要挣起这副残躯,但很快就被后继的同类踩在脚下,成为了助力更多尸潮向上跋涉的基石。

  镇暴队员被这副疯狂冲锋的势头吓得后退两步,现在他坚信那个该死的中国人是在玩自己!但秦铸泸用左掌推着他的后背以示支持,右手则继续有节奏地用霰弹枪敲击盾面,这从容不迫的鼓点似有安魂之效,镇暴队员咬着牙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从秦铸泸手中接回霰弹枪,像小时候与同伴游戏时扮演的印第安人那样,开始粗犷地猛敲防暴盾,伴之以连他自己也不明其义的战吼。

  受到此等挑衅,尸群踉跄着一拥而上,它们像一窝数量巨大的进军蚁,相互挤搡拥推、翻滚前进,就在最前沿的一只尸爪即将扣响防暴盾面时,盾牌之后响起了秦铸泸的号子声:“金司机银司机,比不上咱家的老司机,走!”

  老司机柯列加的身影出现在防暴盾之后,那副沉重的特斯拉线圈从盾牌一侧伸出,肆虐着两千伏特的高压,电弧像雷蛇一样朝尸群翻卷而去,接下来的场景或许怪诞,或许滑稽,但绝对很壮观,相互拥挤着的尸群形成了一团巨大的良导体,每一副尸骸都在电弧贯穿下闪烁得像两千瓦的电灯泡,那些颅骨像X光片一样在一张张丑恶的鬼脸下显出轮廓,僵尸们一切行动所倚赖着的那颗脑子,在刚通上电的一瞬间便被击穿,只剩下一具具无生命也无动作的焦炭,成堆地向山下翻滚而去。

  尸体是没有恐惧的,后续的尸潮迎着电弧源源涌来,聒噪的盾牌和碍眼的电流,现在成了它们唯一的目标,以至于“信号旗”和“夜老虎”们像免费派送的腊肉一样索降到它们背后时,这些僵尸也置若罔闻,听凭那些训练有素的射手,从背后从容有序地点爆自己的脑子。

  “HU-A!”镇暴队员大吼着冲了下去,用盾牌将那些焦炭或破骨烂肉撞翻到山下。秦铸泸紧随其后,对着离得过近的僵尸个体补枪:“冲头阵,英雄郎!缩龟壳,做小娘!干他个大爷呀!”

 

  历经跋涉后的军人们呆立成一排,目光沿着同一个无比整齐的角度向上望去:这就是朗噶为他们寻来的“掩体”吗?

  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阴郁的古堡,那副森森寒气与谷中雾气别无二致,倒浑似这城堡是与峡谷一同自然形成的一般。数不清的方窗、箭垛、射孔,像百眼巨人的一百只瞳孔在俯视着不速之客,令人心里发毛。

  “别磨蹭了,伤员需要休息,南伢子去开门。”秦铸泸向一名队员吩咐道,“朗噶做事向来靠谱,这座城堡在山谷里非常显眼,他准会联系‘伯爵’同志找到这里来接应咱们。”

  南伢子用枪托砸了砸正门,没有回应。他调转枪口,冲大锁扫了一梭子,巨门虽然高大,所幸几个世纪的风尘已经使它老朽不堪,面对南伢子粗暴的破拆时没有进行更多抵抗。

  “乖乖,国外也有地主老财啊。”南伢子专注地看着城堡内景从不断扩大的门缝中显露出来,却听到背后的秦铸泸大喊道:“小心!!”

  南伢子下意识地把枪托往左边一砸,手上顿时感受到砸中硬物的震动,一声难听的长嗥贴着耳朵吹过来,使他不寒而栗。被砸中面门的那只僵尸向后折颈,却并没有就此消停,而是就势扑倒,一副长牙向南伢子的肋部咬去。

  秦铸泸紧咬牙关,以最快的速度端***微冲,但手指抠上扳机时,他已不安地意识到,这回自己动作慢了!

  “轰!”霰弹枪抢在秦铸泸开火前响了起来,那团喷飞的火药浓烟将僵尸狠狠冲击到了堡墙上,碎颅呈放射状炸裂开来。在渐渐消散的烟雾和余音中,秦铸泸慌忙上前查看捂着肋部倒下的南伢子:“不,别这样别这样!”

  “嗯……哼!米贵佬(‘美国佬’的方言讹音)冇良心,就隔着两步路还能一枪轰到老子身上来!”南伢子闷哼一声,他肋部伤口上沾着的火药痕迹,让秦铸泸顿时放了心,是镇暴队员开枪造成的误伤,虽然多了一个伤员,但这可比被僵尸咬伤好得太多了。一名“信号旗”队员连忙上前来,掏出医疗包里的针筒给南伢子注射,针筒里多半是止血、消炎之类的药剂。

  而其他人则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那具僵尸身上,它比起之前出现的那些“同伴”来更为怪异:这几乎已经是一句骷髅了,干枯而没剩半点肉质的死皮紧裹其上,绷出一根根瘦骨的嶙峋轮廓,最让人不解的是,它身上披着风碎殆尽的袍甲碎片,却是中世纪时期的军袍式样。

  饶是费解,人们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那具疑似已经死去千百年的“古尸”了。“夜老虎”们上前开路,用64微冲安静地肃清城堡内零星遇到的几只僵尸。在主堡塔楼中,他们终于为伤员找到了一处暂时的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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