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月16日

    这几天在家里甚是不安，晚上绕着书房、卧室转了几圈，忍无可忍，独自一人打车去了自己曾生活过的高中。那里有一个我想见的人。

    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事实上，已经有好久没有产生过这么令我振奋的意识了。我先去高三班主任办公室找了朱ZZ，他带我到了高三10班的教室前，并把那个名叫魏洢诚的男生叫了出来，随后便回去了。魏洢诚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一言不发。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

    “你叫魏洢诚，会下中国象棋，喜欢读《庄子》，最近在尝试用寓言体写散文。你爷爷叫魏余且，奶奶叫……”

    “你怎么知道？”他那敌意的目光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惊讶。而我却感到了沮丧。

    “是的。你知道，这也表明，这一切都只是个梦；你本应该说我答得不对的。假如你能以一只螃蟹的形态来见我，我一定会认为那不是你，即使你确实变成了一只螃蟹。那样的事实，会令我意外，却也是最不令我意外的。我对你，或者说对自己做出的判断，永远是过去式的。”

    “你刚刚提到了我的爷爷。”他说。

    “是的。那恐怕是一段会让你后怕的回忆。”

    “为什么我不会后怕呢？我看着他无力地呼吸着，即使只剩些微的力气以供呼吸，还是会被每隔几秒突然降临的疼痛扭曲表情。我在想，这种疼痛会多么难熬呢？于是我最终忽然明白了我的宿命。”

    “这并不是宿命，这是一种可能性。人所惧怕的，正是死亡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两面。死亡并不是一条道路的终点，而是一件随时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它总是要发生的。我们也无法通过‘个人的永生’来解决问题。因为个人的存在永远是与他和他周围的世界息息相关的。难道你希望看着你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变成坟墓吗？难道你希望看到世界毁灭，或者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取而代之吗？

    你的胃并不好：我知道你正在受溃疡的折磨。在很多人眼里，年轻时的一场病，似乎与年老时候的死亡关系并不大。但是你却拥有能把时间消融的能力——在你的一篇文章中，你把它称作“游离于时间之失”，这在我看来，是一种自我构建新时间概念的能力，它使你更加接近生存问题的核心。与其说年轻时的疾病与老年时的死亡无关，不如说，只是人们情愿设想它们无关的这样一种可能性。其他问题也是一样的。人类迄今为止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加深自己同世界的联系，但是假如我们走错了方向呢？

    在北方的炊累之野上生长着一种具有智慧的苇草。他们的意识能够识别那些与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相对静止的东西；超出了某个速度的东西他们是看不见的。于是在他们的眼中，世界就应当是静止的。直到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路过，从他们身上碾了过去。由于速度太快，他们并不认为这辆自行车是存在的，因此来不及钻入地下躲避，于是全都被碾死了。

    在南溟，有一个小岛上的国家，他们把自己的人民分为三个等级。最低级的人只管专注自己眼前的生活，走一步算一步；第二级的人崇拜这个世界的最高神，他们的信仰五花八门，彼此之间也鲜有交流。这两个等级的人都活得很开心。

    但是最高级的人充满了绝望，他们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把握自己的生存，把握世界。因此，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管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从新回到最低级人的队伍中去，这样，整个等级制度就形成了一种流动状态。”

    魏洢诚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这是两个寓言。第一个寓言告诉我们，人总是想用不变来把握变化，宗教的产生、科学尤其是物理定律的探索，都是如此。第二个寓言告诉我们，生命只能通过专注眼前来回避他所无法把握的生存问题，这个答案，恐怕有点悲观。”

    “我也希望我是错的。顺带一提，如今的我也习惯把谜面和谜底一同说出来了，如此庶几能听到他人的祈响。”

    我和他还聊了很多。最后，我的梦醒了。我知道我走了一段很长的旅程，也许有一整天，但当我回家的时候，我看到手机上的北京时间仍显示，2月16日犹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