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每一天》
炙热的阳光下，男孩认真的注视着对手，两人一动不动谁也不让谁，周围的观众也都陷入了紧张的沉默，有些胆子小的女孩子干脆捂住了双眼。 忽然，男孩壮胆地大吼一声，把对面小孩吓得一哆嗦。 一瞬间，啪的一声，一把端正威严的钢枪出现在了他手中，而对面变出一只歪歪扭扭的黄皮大老虎。“钢枪打老虎！是我赢了！我赢了！”男孩兴奋地喊道。 围观的小孩们也都跟着发出了惊呼，就好像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哦！他赢了！他赢了！” 那时，每个夏日都是在这样的游戏和欢呼声中度过，多么惬意欢乐…… “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呢？”舟那如同鸡蛋般光滑的机器脑袋颇为可爱地歪斜了一下。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合上了手中的书，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舟的脑袋：“只是一个孩子的童年而已。” 舟总感觉，老人似乎把它当成了一个懵懂的小孩，像是他的孙子一样。 老人放下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倚着墙壁的长柄雨伞，又在白发上扣了一顶从桌子上拿的灰色软呢帽，“今天坐的够久了，走，也该出去散散步了。” “好的，唐颉先生。我猜……您说的散步是又要去那家酒吧吗？”舟用那充满磁性的电子音询问道。 唐颉对着门口的镜子整理着仪表，听到这个问题后笑着反问：“舟我问你，除了那里还可以去哪儿呢？” 位于舟圆脑袋中心的显示屏播放起了运算的动画，一本书翻来翻去不见停也不见底……“St-32-1街新开了一家咖啡店，那里有你喜欢的蓝山咖啡，全网推荐指数四颗半星，好评率百分之八十五点五。” “哈！那今天就去咖啡店吧。”他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你来带路。” “好的，正在为您规划路线。” 全封闭的窗户外是林立的高楼，虽然样式有着些许差别，但内部结构都大差不差。机器人舟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望去，“因为这里的高楼太多，不适合飞船飞行，所以只能到要到下面一点的楼层坐飞艇。” “嗯？那个咖啡馆比酒吧还远吗？” “咖啡馆在酒吧右前方三百米左右的距离。” “既然不远，那散步当然是得走着去啊。” 老人来到电梯前，监控一识别到他的面部，便自动召唤了电梯。电梯门打开，里面没有其他人，光洁得不真实的墙壁将人映的一清二楚。无论是唐颉还是舟，看起来非常精神。 舟不是有着人类外貌的仿生人，而是普通的胶囊形机器人。他全身光滑洁白却不冰冷，身上没有一处棱角，个头不高力气却不小，两只机械臂能轻松把摔倒的唐颉抱起。烹饪等家务也样样精通，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能。舟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死板，虽然也会讲笑话，但都是连网搜索的结果。 唐颉从很多年前起就有一个爱好，收集服饰，通过服饰变化也能知晓一部分的历史，而他尤其偏爱西服，无论英式、法式还是意式。因为舟的身材比较扁平，得要用厚的称垫支起来，所以英式是他的首选。 灯光、高楼代替了那湛蓝的天空，满是电子设备的大街看不到几颗绿叶植物，而陆上像他们这样靠双腿走的人不多。最常见的代步工具是悬浮滑板。 每每看到这些，唐颉就忍不住感慨，他忍不住对舟说：“我小时候只有滑板车骑，还真没有这个时代的花样多。” “毕竟先生您是最后一批解冻的人，一百二十年前人类科技已经……” 舟的电子音被打断，随之而来的是个老头的模仿声，“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在20XX年的时候巴拉巴拉……这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一遍了。” “是2055年，先生。关于这个回答的问题，是因为昨天您也说了一样的话题，而我对此的回答是不变的。”他似乎在为自己辩解。但这口吻太标准，太机械，让唐颉有些不满意，但已经比刚到他身边时好多了。 “唉，我一个八十好几的糟老头，没得痴呆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你就别指望我能有什么新话题。” “关于老年痴呆，现目前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检查、预防及治疗方法。” “我要是想，把脑袋换成个铁的都行。”说着唐颉就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似乎已经变成了机械，但这不严谨的话，总是让舟想要去辩驳，“不是铁，是……” 但这个顽固的老头从来不听，他总会挥挥手用年岁高当借口，“唉……人老了，记不住那些，也弄不明白那些。” “您是那个时代著名的科学家，一定是能明白的。” “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我现在约等于一张白纸。就算明白又能怎样呢？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想去搞科研工作人家也不同意，还叫我安心养老。” 老人依稀记得，当时从冬眠仪里一觉醒来，身体的病痛都好了，甚至比年轻时还要好，就像一下睡了一整天，一觉醒来所有的疲惫压力统统消失。如果这是梦，那真是个美丽而又神奇的梦。 那家咖啡店位于街角，与常见的霓虹灯牌不同，这家店的招牌是合成木材做的，上面苍劲有力的毛笔字令人怀念。 “藏蜜咖啡？”唐颉仔细的观察着这家店门是欧式的玻璃门，门上面却贴着中式的春联和一个倒福，再看门边支着两个灯笼，它横密纵稀，显然是日式的。 这要是放在当年不用他，那些年轻人就会把这家店教育到关门，但现在……光是一样与那个时代熟悉的事物，便能让他怀念上一整天，搭不搭配、适不适合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推开门，迎接他们的是清脆的铃声。外界的所有声响都被屏蔽在外。这简直就像是穿越了时空，里面的东西太令人熟悉了，只是…… 白底红花的搪瓷盆像精美装饰一样被挂在墙上；暖水瓶被当做高档的花瓶插上了鲜艳的花；早些年开会照明用的汽灯在这里变成了氛围灯。 “这些都是复制品吧？”唐颉看着这些崭新的旧物，回忆着往昔，可那些都太过于遥远。那些片段就像古老的默片，不停地闪着白色噪点；那些画面就像泛黄的老照片，吹过风泡过水五官都空白了。 作为一个机器人，舟熟练的运用着自己的功能，扫描、搜索，略带机械的声音会解答任何疑惑，但总让人觉得他不够智能，像个可以跟着你的百科大全，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会随意毁坏他们。 即便再像人，也无法将他们归为人，甚至只能归为一件物品。 “啊啊啊——”突然从吧台后面跑出了个女孩子，她一边慌张的叫喊着，一边跑向老人。跑到一半，又转头去拿菜单，最终气喘吁吁的领着他们入了座。 “对不起！我睡着了！不知道有客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问，“请问您要喝什么？” “蓝山吧。” “对不起，今天买完了……要不您换一个吧？”小姑娘鞠着躬，一脸的歉意。 唐颉看着菜单上各式的咖啡，有些还是从未见过的，一时犯了难。人老了，就不太愿意去尝试，学习新鲜知识倒还好。但吃喝这一类，按当时的说法就是……怕踩雷。 忽然，他把菜单推向舟，“你来帮我点一杯吧。” 舟看着满是文字的菜单开始了运算。关于唐颉的喜恶他收录了很多，他以前也对咖啡进行过评价，口味、口感、气味、浓淡、苦甜酸…… “根据先生的口味，我推荐您尝试穆山咖啡。” 唐颉看向他，试图从那块显示屏上找到故意二字，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很显然，这是他自己绝对不会点的口味。虽然唐颉总自诩是个顽固又死板的老人，但还是接受了，他隐约感觉心里封存的回忆正在逐渐融化。 老人温柔地抚摸着伞柄，眼神黏在那些旧物上，但他比谁都清楚那些是仿制品。 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我当初为什么要参加冷冻实验的？是为了治疗癌症？ 虽然老伴本就走在我前面，之后的日子也都一点点的过去了，但那不是因为我有多坚强，而是那些陪在我身边的人。 无论是来看望我的学生，还是叙旧的同窗……在这个时代都不复存在了。 “先生，我注意到您的情绪有些低落，是因为我的选择吗？”舟忽然探出了脑袋，屏幕上也跟着冒起了一个问号。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作回答。舟却显得有些担心，“经冷冻实验后苏醒的人，有不少选择了自我了断。我想知道您是否会有这样的想法？” 唐颉看向舟。舟是他苏醒了几天后突然来到他家的，公益组织的人说是怕他不适应现代社会，特意派机器人来照顾他的。现在看果然是来监控他，试图找到那些人自杀的原因。 他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理解的事情。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人，所有的一切几乎都要重新开始，有着被世界所抛弃般的无助，有人会走向那一步并不奇怪。 “我？”他觉得自己不会走到那一步。但如果身体开始衰败，他不会去寻求治疗。“你应该做过我的心理画像吧。那么在你的计算里，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您不会那样做。”因为数据所以舟十分肯定，但是数据也告诉他，“任何身体部位的替换您都是不愿意的，更别提数据上传了。所以您是想自然死亡吗？” “真是不错的总结……”就在唐颉哑然，不知如何开口时，咖啡被小姑娘轻轻放在了桌上。 咖啡被装在搪瓷茶缸里，与墙上的物品一样，这茶缸也没有被做旧，这不由得让他想要发问，“既然是复制的古物，为什么不做旧呢？” 那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说：“因为想让大家能看到那个时代。我们店长觉得做旧了，就不能让人看见全貌，只能看见破破烂烂的地方。 “那个时候或许没有现在的好，但那时的东西也不一定比现在的丑。你看这上面盛开的花，多么鲜艳，多么有活力。” “那一定是个生机勃勃、充满朝气的时代吧！” 看着姑娘那灿烂的笑容，老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那是个充满朝气的时代，令人怀念的时代。 “现在的人们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所以店长想让它们散发出新的生机。” 原来如此。所以盆子会变成装饰，暖水壶会变成花瓶，这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聊到高兴处，他下意识的端起了咖啡，这是他从未品尝过的味道，气味浓郁久久不散，口感浓稠顺滑，入口带微苦，之后泛起了淡淡的酸，回味带点清香。整个口腔充满了苦涩与微甜，这不算他喜欢的味道，但是他想……偶尔来上一杯也不错。 看着他一口口品尝着咖啡，却什么也不说，表情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舟便忍不住问：“怎么样？您喜欢吗？” “不喜欢。” “是吗？可是您把咖啡都喝完了。” “我不想浪费。” “可是您总会把不喜欢的菜都倒掉。您真是口是心非。” “呵，长大了，都会顶嘴了。” 他嘴上这么说，却也不见皱眉生气，反而嘴角挂着微微的笑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这咖啡也喝完了，走吧。” “好。” 结完账，那个女孩突然跑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个小箱子，“请您收下这个！” “这是……”箱子里是个搪瓷茶缸，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我店长说了，冬眠人来光顾本店都会送一个，算是纪念吧。” 公园湖边的长凳上，唐颉抚摸着小箱子，看着湖对岸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像在看一个小剧场，这是他也是多年来的兴趣。 “那个小男孩儿……是最近新出的仿生人吧？”老人指着对岸的一个小黑点问道。 “是的。它们会根据周围环境来改变自身性格，产生不同的喜好，是AI技术的重大突破。” 那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似乎非常高兴，那个牵着他的女性，或许就是他的购买者兼母亲吧？忽然男孩伸出了双臂，那名女性有些无奈，却还是蹲下身子，将男孩背在了背上。 “她会是个合格的养育者。”舟看见这一幕做出了评论。 “哦？仅从这点就做出这种判断，这是否太武断了？” “那孩子有被好好的爱护着，却也没有被溺爱。”似乎是怕唐颉不信，它又补充到，“这是它告诉我的。” “你们还能隔空传输信息？”这点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按理说他们应该都是独立的个体，而且公司不同，云端也是不是同一个…… “或许？”舟歪着脑袋。 这种反问还是第一次。今天真是不可思议，要不是舟还在自己身边，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发生了所谓的“觉醒”。如果真是那样，他身边就会少一个唠叨的人，倒也算不错。 想到这里，唐颉看着远处淡淡的对舟说：“如果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去吧。” 问号，很多的问号。 “您是想购买最新的仿生人吗？” “我一个老头也没那么多闲钱。” “那您是想自我了断了吗？” “你不是有个答案了吗？” “按照任务，我要照顾您直到死亡。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体内纳米机器人的状态，至少还能无病无痛五十年。” “那还真是漫长啊……” “是的，很漫长。” 舟看向老人，老人则看向远方。 “走吧，我们接着散步。” “好的。” 人们在街上行走着，有成群正在说笑的，也有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幼。其中有的步履匆匆，有的脚步轻缓。总之时间就在这一步一步中流逝了。 以前是看夕阳落下，在火红的云中等待夜色。 他们就这样走着，在高楼围成的穹顶下等待，在明亮的灯光中等待，等待它降低亮度变得暗淡，等待着记忆中八音盒的声音响起…… 昨天如此，今天如此。 明天亦会如此。 在结束之前，一直这样走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