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 3
这天飒是被尖叫声吵醒的。
刚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以为是隔壁村里的鸡到点开始打鸣，视线对焦在天花板上的圆灯时才分辨过来，是楼底下的小屁孩在叫唤。
被吵醒的飒气得想买一筐尖叫鸡砸扁他。
生命最高的境界，学会闭嘴。
飒有点神经衰弱，醒了就很难再睡着，尤其是在这种持续高分贝尖叫的背景音乐下。他索性掀了被子翻身下床，刷牙洗脸换衣服，戴上了金框眼镜，五分钟以后人模狗样的出现在酒店餐厅，在一众目光下慢悠悠盛了饭菜，走到靠角落的桌子，从容不迫卷起白衬衫的袖口，慢条斯理的坐下来用餐。
五一过完人少了很多，剩下这些大约是吃最后一餐，中午就要退房跟旅游团回去了。今天学生们开始上课，飒想到十辰于那小子，上回钓鱼淋雨借穿了他的衣服，还没还给他。是不是应该先洗一下？飒想来想去觉得都是爷们儿不用那么讲究，何况就穿了不到俩小时，他回酒店就给换了。
主要是懒得洗。
吃完早饭飒在街里溜达，都是些卖菜卖水果的，还有露天早点摊，一堆老头老太太坐在小椅子上边唠嗑边吃油条。飒觉得这个地方神奇之处在于，起早贪黑干活的和三两结伴去玩的都是老年人，年轻人反倒成了坐着躺着无所事事的角色，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说不上具体哪儿不对。
飒决定以后来这里养老，多和谐啊，人人都一个样。
临近中午时，飒突然收到一条微信。
十辰于：「哥，一会儿能来学校门口接我么？」
飒看着这条消息笑了，回复道：「出什么事了？」
不会是跟人约架拉他做挡箭牌吧。
「没出事，能不能来接一下我」
「行，你几点放学」
「十一点五十」
飒看了看时间，还有二十来分钟，慢慢走过去应该正好。
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到十辰于和一群同学有说有笑的走出来，有几个女生没穿校服，还化着妆。
现在的学生都化妆吗？飒挑了挑眉毛。
十辰于一边说话一边左右环顾，看到抱着手臂靠在树上的飒时眼睛亮了亮，朝他挥手喊到：“飒哥！”
“久等了，不是说有饭局吗？走吧。”飒看着十辰于跑过来揽过他的肩，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又回头对那群同学说：“这我朋友，我们有事先走了，下次聚。”说罢十辰于推着飒的腰往前走。
直到走远了飒才瞥他一眼，问：“什么情况？我刚看那几个女同学听你不去一脸失望，要去哪啊？”
“我不喜欢她们。”十辰于耸耸肩说，“今天年段戏剧表演，他们要去庆祝聚餐，我不想去。”
“合着有喜欢的人就去了呗？”飒好笑道，点起一支烟。
“我不喜欢女生。”十辰于说。
飒琢磨了这句话两秒，转头看着他，十辰于的表情很平静，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飒移开目光，从兜里摸了根烟，递到他面前：“要么？”
十辰于笑了：“咱是成年人但咱不抽烟。”
飒啧了一声，半晌又说：“不抽烟好。”
“对了，我给你发微信的时候你在哪儿？”十辰于问，“我还寻思你要是出去了我该怎么开溜。”
“我在上次钓鱼那块儿。”飒说，“你应该早点联系我，我要是在吃饭也不会理你的。”
“钓鱼那块儿也挺远的了，我出来那会儿你刚到吧。”十辰于笑着说。
“是啊，刚摆好pose。”飒叹了口气，“怕你遇到麻烦还想点支烟撑个场来着，但是想想会带坏青少年，就没点。”
十辰于偏开头笑了半天：“你随便点没事儿，好学生不会被带坏，坏学生就那样了。”
飒没接茬，指了指街里方向：“走吧，我请你吃饭。”
“飒哥良心发现要犒劳劳动人民了？”十辰于捂着胸口，“太感动了。”
飒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劳动了吗？学费自己赚的还是房子自己买的啊？戏少点。”
十辰于挨了一巴掌也没生气，笑呵呵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吃过了午饭，飒陪他溜达到校门口，目送他进教学楼，自己慢悠悠朝村里走去，打算到上次十辰于说的环境很好的酒店看看。
穿过蜿蜒狭窄的小路，飒看到了一扇庄园一样的木门，写着海棠湾三个大字。周围种着绿植，很清幽。里面的环境确实挺好，有个水上凉亭，还有露天泳池和秋千，另一侧是挺长的一条小河，坐着一些老太太闲唠嗑。
飒找了个角落，戴上耳机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他从前在家时，总觉得家不是家，待的一点儿也没有安全感，像是被整个城市架空在外。可真正到别的城市旅游，住的都是酒店，却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落空感。
也许真正是异乡人时，所有的格格不入都能十分坦然，而在家里感受不到家的氛围时，就会产生无穷尽的失落。
飒悠悠吐了一口烟，看着头顶蓝天艳阳，又想到南方的青天与白日，不知道何处更萧索荒凉。人人都喧闹，他只能远远看着，人人都孤独，他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份子。
本以为今天会像往常一样慢慢走回酒店，在路上买点烤串或者泡面，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可是几个醉鬼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美好的晚上。
这几人应该是经常在这带混，只是飒没碰到过他们。醉汉也算东北的特产之一了，一个个都觉得自己酒量特牛逼，过一会儿全喝的四五六不分。但是眼前这群明显不像好人，飒站在风中，冷眼看着他们朝自己摇摇晃晃走过来，仿佛一群残疾的僵尸。
飒抬头瞥了一眼漆黑的天，搁这演恐怖片儿呢。
“这小子没见过啊，来这儿玩儿的？挺有钱的吧？看着细皮嫩肉的，不经打啊。”一个光头粗声粗气道，飒甚至看不出来他的眼神聚焦在哪个位置。这年头应该不至于有当街劫男色的事情，那就是劫财了，飒摸了摸自己的全部身家——裤兜里做活动时打七折买的手机，他绝不允许它以这种方式丢在这种荒郊野岭。
十辰于说过他一看就像南方人，本地人对外地人多少是有些区别对待的。这几个醉鬼摆明就是挑软柿子捏，站在这儿的要是个东北汉子，这会儿就不是这个脸了，遇到脾气不好的说不定还能给打进医院。
不过谁tm是软柿子啊？飒冷笑了一下，正好心情相当不爽，这几个倒霉蛋送上门来，岂有放过的道理。
眼瞅几人晃悠着要扑过来，飒率先动了手，一脚踢在正前方那人的下巴颏上，从后仰到躺地没用两秒。飒又拦腰一脚踢到左边光头的肚子上，把他踢得弓成一团，接着抓过右边那人的衣领对着脸来了一拳，又拽着他的头发往膝盖上狠狠一磕。
随后飒摸了摸裤兜，手机还在。
他没想弄出人命，制造了个血淋淋的场面后目光冰冷的盯着地上呻吟的三个人。刚才他们后边还跟着个小矮个儿，见其他人被打忙不迭的跑了，比鸵鸟还快。
飒琢磨着那小矮个要是没自己给自己两拳，隔天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几个人面前，一定会被揍得很惨。
黑夜只剩下寂静和几人模糊不清的咒骂，但是飒已经捕捉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偶尔风掠过带来的寒意惹起身上一阵激灵。他想起自己以前被按在地上打，又被扯着领子抡在树上，咒骂和嘲笑声就是从那时开始免疫的。他可以屏蔽所有他不想听见的声音，一个人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行走，没有喜，没有悲。
飒跨过倒地不起的三个人，慢慢朝前走去。他对喝醉了惹事的人没有丝毫怜悯心，这种人就是哪天被揍死也活该。皮靴陆续踏过几个路灯投在泥地上的光圈，从蜿蜒的小路拐出，飒看见了柏油马路和金碧辉煌的酒店，那一刻不安忽然从四肢百骸传入心脏，将他钉在原地，身心像是陷落某个黑暗时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他该去哪啊？
他能去哪？
十辰于打开门看到飒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飒此刻的表情实在不太好，眼眶很红，手上还有血迹。
他把浑身透着寒意的飒拉进屋来，给他脱了鞋让他上炕坐着，又打开了小太阳。
脚底板传来的热度让身体开始回温，麻木的手指头渐渐恢复了知觉，骨关节一跳一跳的疼。飒将自己蜷起来，后背靠着墙，沉默着一言不发。炕上很暖和，冬天窝在上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是南方没有这样的炕，也没有这么寒冷的冬天。
五月份，在他那个城市可以穿短袖了。
在这里还要穿毛衣。
“哥，你…还好吗？”十辰于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而是很担心他的状态。
他凑近了一些才看清，飒的裤子上也沾着血迹。
遇到危险了还是跟人打架了？
“我没事。”飒吸了吸鼻子，感觉嘴唇裂了，舌尖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你在写作业啊？”飒看到炕上另一头摆着的小桌以及一堆练习册和课本。
“先别管我了。”十辰于也上了炕，指指他的手：“这是谁的血？你的还是别人的？”
“别人的。”飒低头看了看，说：“有没有湿巾？我擦一下。”
十辰于拧了热毛巾来，看着飒沉默的接过去擦手，又擦了擦手机屏幕。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十辰于把毛巾拿走扔在旁边，见飒又把自己团成一团，莫名很想去揉揉他的脑袋，虽然可能会被打。
“揍了几个酒鬼，能有什么麻烦。”飒笑了一下：“别惊讶，你不了解我的事情多着呢。”
“……”十辰于说不上惊不惊讶，看飒的体格很难想象他是揍别人的那个，但是看性格，又觉得他做出这事儿并不奇怪。
“我以为你是那种，杀人于无形的人。”十辰于挑拣着措辞说，“我想象不出你动手什么样儿。”
“跟所有人动手是一个样。”飒把头抬起来，问：“我今晚能不能睡你这儿？”
“…能。”十辰于愣了一下回答，“我爸妈这个月不回来。”
“没人疼的可怜孩子。”飒摇摇头说，“跟我一样。”
“飒哥你没人疼么？”十辰于眯起眼睛，灯光之下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也是，一个人出来旅游，没跟任何人报备，也没人打电话来问候，的确不像有人疼。”
飒看了他一眼，“你真自以为是啊。”
“我猜的。”十辰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翻身下炕从柜子里翻出一盒泡面，转头看向他：“没吃饭吧，吃这个行么？”
“我要海鲜味的。”飒指了指另一盒泡面。
“很快就好。”十辰于去厨房烧水。
吃完泡面胃里暖洋洋的，飒惬意的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天上的星星。十辰于侧身躺着，没看星星，而是看着飒，一只手若有所思的轻叩在被褥上打着节拍。
“我好看吗？”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美若天仙。”十辰于来不及思考的跟上这么一句。
“我是男人，男人不能叫美。”飒提醒道。
“帅炸苍穹。”十辰于说。
飒笑了一声，伸手指着他：“你真的很欠扁。”
“实事求是。”十辰于挑了挑眉毛，“话说上回的衣服什么时候还给我啊？你多来几次，我就得光着上街了。”
“还没洗。”飒说，“不太好意思拿给你。”
“不用洗，我扔盆儿里下次顺道一块儿洗了。”十辰于打了个哈欠，“没看出来你这么讲究啊？”
“我不讲究，我就没打算洗。”飒翻了个身，慢慢合上眼睛。
神经一放松，人就容易困，何况已经很晚了。飒忽然想到不远处酒店房间里放着的行李箱，有种奇妙的距离感，他人在这里，他的重要物品却不在他身边。
就好像家离学校很近，却住在宿舍里的感觉。
飒自顾自乐了一会儿，神经又放松了一个度，黑暗缓慢袭来，带着人磕磕绊绊进入梦乡。
他喜欢入睡时分这样朦胧的感觉，梦里没有争吵，没有喧嚣，只有温柔的怀抱，与微风一千次始终充满爱意的吻。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