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米兰昆德拉

我觉得,在故事的这一阶段,两位主人公显然对所面临的形势达成了清醒一致的谅解:他俩都知道对方的意图,也都知道对方心里同样一清二楚。通过这张草图,贝蒂娜第一次明确点穿了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要达到的目的:实现不朽。贝蒂娜没有挑明这个词,她只是轻轻地擦个边,就像我们弹一下绷紧的绳子,让它长久而无声地振动起来。歌德听见了。起初,他傻呵呵觉得受宠若惊,但渐渐地(把眼泪抹去以后),他开始把握贝蒂娜的话的真正的(并非都为捧场的)意义:她要他知道,昔日的游戏仍在继续;她并没有认输投降;而且她是为他缝制寿衣的最佳人选,他歌德将穿着她缝制的寿衣,展示在后人面前;没有人能制止她,他倔强地保持沉默则尤其不能制止她。他又想起他早先的那句老话:贝蒂娜很危险,最好是和颜悦色地监视她。
贝蒂娜知道歌德知道。这可以从这年秋天他们的又一次会面中看出;在一封写给他侄子的信中,她这样描述他:在那次会见后不久,“歌德开始与我争吵,可是紧接着他又好言安抚我,以重新得到我的好感。”
难道我们还会误解他!他已经充分意识到,是她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恨自己把十三年的修炼付之东流。他于是同她吵架,仿佛要一口吐尽这些年来对她的积怨。但是,他很快又克制住自己:何必那么当真?何必要告诉她心中的想法?关键是坚持既定的策略,让她放松戒备、恢复平静,一刻也不放松对她的监视。
贝蒂娜回忆说,在他们谈话过程中,歌德以各种不同藉口,至少六次离开房间,偷偷去饮酒,她从他的呼气中觉察到这一点。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问他为什么偷偷喝酒,他大为光火。
我觉得贝蒂娜的行为比歌德的偷饮更有趣:她的举止不同于你我,我们也许只会饶有兴味地看着歌德,谨慎而礼貌地不置一词。而她却说那些别人永远也不敢说的话,(“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你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偷着喝?”)这是她既不让他过于狎昵、又能够更接近他的办法。贝蒂娜一向冒充天真。如此出言不逊似乎已经理所当然,这突然使歌德回想起十三年前他决定永远不见的贝蒂娜。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拎起一盏灯,表示会见到此结束,他将陪来访者走过那黑暗的门厅过道,送到门口。
贝蒂娜在信中接着说,为了不让他离开,她下跪在门口说:“我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堵住你,看看你究竟是个好精灵,还是像浮士德的耗子一样,是个坏精灵;这门坎每天都有最伟大的精灵、我最伟大的朋友通过,我要亲吻这门坎,为它祝福。”
歌德表现如何?我又得逐字逐句援引贝蒂娜的话。据说他曾说:“我决不会为了通过而践踏你,也不会践踏你的爱情;你的爱给我莫大的慰藉;考虑到你说的精灵,我将侧身而过(他的确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跪在那里的身体),亦太狡诈了,最好与你和睦相处!”
我觉得,贝蒂娜所说的出自歌德之口的这句话,对他在这次会见中一直向她默默传达的意思做了一个总给,这就是:我知道,贝蒂娜,你画纪念碑草图真是一条妙计。我垂暮之年,看见自己的头发飘散如火焰,当然激动不已,(天哪,我可怜的日渐稀疏的华发!)但我很快明白,你让我看的不是一张草图,而是你手中一把手枪,正远远地向我身后的不朽瞄准。我不知道如何解除你的武装。因此我不希望战争。我要和平。仅此而已。我将小心地从你身边绕过,我不会碰你,我不会拥抱你或吻你。首先,我没有这种欲望,其次,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你手枪中的子弹。
10
两年后贝蒂娜返回魏玛,几乎每天见到歌德(他当时已七十五岁),在她的逗留即将结束时,她又作了一次厚颜无耻的献媚表演,为的是能进入卡尔·奥古斯特的王宫。这一回,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歌德大发雷霆。“那只讨厌的牛虻”,dieseleidigeBremse,他写信给大公说:“从我母亲那里飞到我这里,这些年来让人不得安宁。她年轻时就装小卖乖,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现在她又故技重演。殿下如果同意,我将像个严厉的老叔公,教训她从此以后不得造次;否则,她的巴结奉承还将不断骚扰殿下。”
六年以后,她又来到魏玛,但歌德拒不接见。将她比作讨厌的牛虻为他所叙述的故事划上句号。
奇怪。他当初接收纪念碑草图时,曾打算与她和平相处。即使他看见她心里就发毛,但仍想竭尽所能(甚至不借去嗅酒精)与她“友好地”度过一个晚上。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让这些努力化为乌有呢?他一向小心翼翼,不愿意衣衫不整地辞世奔向不朽,然而他又为什么突然写下那关于讨厌的牛虻的句子?为此,即使到《浮士德》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被人遗忘之后,人们还将继续骂他一百年或三百年。
生活从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
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来到之前,死亡于我们是那样遥远,乃至我们不以为然。它无影无踪,无处可寻。这是生命中最初的、最幸福的一段。
可是,当我们突然发现死亡就在眼前,我们再也不能不想它,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因为不朽与死亡之密不可分,犹如文学桂冠之于哈代,我们不妨说,不朽与我们也形影不离。我们一旦觉察它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就会热切地寻求。为了它,我们穿上特制的盛装,买一条新的领带,担心别人会代为挑选服装领带,不合自己的心意。所以,歌德决定撰写他的回忆录,即著名的《诗与真》,他决定请听命于他的埃克尔曼①(令人奇怪的是日期的巧合:同年,一八二三年,贝蒂娜送给他纪念碑的草图)撰写《歌德谈话录》,此书描绘出的美好形象是在被描绘人仁慈的控制下形成的。
这个人生的第二阶段,即一个人不得不时时注视着死亡的阶段,紧接着又会过渡到下一个阶段,一个时间延续最短、然而又最神秘的阶段,人们对这个阶段了解极少,谈论也极少。体力日渐衰退,人总是感到一种疲劳。疲劳是从生命的此岸通向死亡的彼岸的无声桥梁。在这一阶段,死亡近在咫尺,让人看得心烦。但它仍可以说是无影无踪,无处可寻的,因为太密切、太熟悉的东西就变成这样。一个体力不支的人看着窗外,只见到树木的顶端,他默默吟叨着这些树木的名字:栗树,杨树,枫树;这些名字与生命本身一样美好。杨树高大挺拔,像运动员将手臂伸向篮天;或像烈焰腾空后凝固不动。杨树,同——杨树。如果把不朽与这个垂暮老人所看见的窗外的杨树相比,那么,所谓不朽只是荒唐可笑的幻影,是空话,是用扑蝴蝶的网套兜风。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不朽毫无兴趣。
那么,这位体力不支的老人、凭窗凝望一棵白杨的老人,在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坐桌子、跪门坎、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将做什么呢?他将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一种生命力的突然冲动,称她为讨厌的牛虻。
我想起歌德写“讨厌的牛虻”几个字那个时刻。我想象着他所经历的快感,我想他会突然意识到,他这辈子从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总以为自己把握着不朽,而这种责任感死死拖住他,使他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害怕离谱,尽管心向往之,而一旦做出越轨离谱之事,他随即就要设法将它抹平,将它置于光明正大的范畴,即他通常认为属于美的范畴。“讨厌的牛虻”这几个字与他的作品、他的生活、乃至与他的不朽都不能榫合。它们是一种绝对的自由。它们只能是一个处于生命的第三阶段的人写下的,因为这时人已不再听命于不朽,不再把它当回事。并非每人都能抵达这最高的境界,然而谁达到了那个境界,谁就知道,惟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
这些想法掠过歌德的脑海,但他随即就忘记了,因为他年老神衰,记忆力极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