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
许三妞今年十三岁了,在桑愉村这个年纪的女娃子,早早开始相看婆家,再养上两年,就该打发出门了。 毕竟养女娃子是桩亏本买卖,刚落地就溺毙在尿桶里,五六岁上下早早打发出去当童养媳,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能留她一口饭吃,养到十二三岁才打发出去,这就是对她天大的恩德了。 许三妞晓得自己在这个“家”待得时日不多了。 她能去哪呢,左不过是个容身的去处,她还是从前那样活,晨起弄炊,日间耕种,汗水流进了眼里,刺痛着,喘息着,为一口吃食。 这样囫囵地一想,那不可知的未来竟也稍稍褪去可怖的本质,露出温良的假面。 桑榆村世世代代都是一样的活法,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缴粮纳税,服役交租。 这可是良民的正经活法, 她许三妞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许三妞委实是个怪人,她的记性实在太好了。 大姐十三为邻家妇,人人羡她夫妻和睦,公婆明理。 可许三妞忘不了,大姐翌年难产,她痛苦地惊声呼救,那样多的血水呀,从阿姐的腹下蜿蜒至她丈夫脚边,她向来和善的公婆冷着脸睨着她。 “不中用了” 一声叹息。 王神婆十万火急地从村里顶有名的大善人,地主老爷家借来了金贵的水牛。 大姐被驮在牛背上 一转两转 “孩子出来了!” 人们惊呼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王有金家的长孙出生了。 可大姐呢,许三妞的大姐呀, 她静静躺在血泊中,死不暝目。 “许大妞是个没福气的,可怜哎。” 人们悲天悯人地感叹一句,戛然而止。 桑榆村是顶有名的良民村,朝廷的赋税再重,地主老爷们要的田租再多,村民们卖儿卖女,倾家荡产都要交齐。 人们沉默重复着一重又一重的灾厄,仿佛所有苦痛地记忆不复存在。 可许三妞忘不了,大旱之年,地主们奇货可,居,囤积米粮,就是他们手指缝隙间漏下的那么一丁点米粮,换走了家中仅剩的五亩良田,换走了二姐的自由身。 朝廷少得可怜的救济粮姗姗来迟,饿殍遍野,那掺着沙粒的清水粥救不了桑榆村的人命,却意外养肥了许多人。 地主老爷们越发富态了,他们脸上相似的肥肉堆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褶皱,笑起来,活脱脱是庙里镀了金身的弥勒佛。 大旱过后,桑榆村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这片土地彻底的归属地主老爷们了。 人人都是老爷们的佃户,长工,人人都在老爷们的田地里刨食。 “许二妞走了大运了!” 所有人都这样感叹 二姐从小就生得美,水汪汪一双眼,俏生生一张美人面。 所以她的好运道是那样理所当然,她被张老爷一眼相中,三斤白面作聘,成了张府的第三房小妾。 人人都围着爹娘道喜,人人都笑得眯起了眼,仿佛被抬进张府,一步登天的,是自家闺女。 可二姐呢,她的泪水浸透了鲜亮地嫁衣。 “我的命苦嘞!” “儿呀,这就是你的命。” 二姐认命了,她温驯地嫁给了两鬓斑斑的张老爷,贤良淑德,作一个好妇人。 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张老爷与京城中的客商赏月对酌,醉后吟诗作对,张老爷的诗句稍逊一筹,就这样将心爱的美妾输给了他人。 真是一个既风流又风雅的好典故! 翌日,那美妾宁死不从,竟上吊自尽,好一个贞洁的妇人。 这段故事,当真是一桩人人称颂的传奇。 这段传奇中没有姓名的美妾,是许三妞的二姐, 她叫许二妞。 张老爷最是怜贫惜弱,许二妞虽是三房小妾,没有葬入张家祖坟的资格,可他大手一挥,赏下十五两丧葬银子,特许其回本家安葬。 许二妞的爹娘自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那可是整整十五两呀,可以买三四个许二妞了。 许三妞愣愣地,直盯着二姐的尸首瞧,二姐生前娇美的面容不复存在,她曾经灵动的双眼圆睁着,满是惊恐和痛苦。 许三妞自小在乡间长大,见多了上吊自尽的妇人,二姐分明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可不管二姐是淹死的,撞死的,吞金死的,还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总之她死了,许家得了十五两丧葬银子,这便是皆大欢喜了。 这哪是许二妞的葬礼呀,这明明是一场喜宴。 天灾刚过,北边的胡人又打过来了,家家户户要征男丁打战,桑榆村里家家哀泣,户户哭声,所有人都知道,又要死人了。 许三妞父母刚到手的十五两纹银,还没捂热,转瞬就没了。 为了不白白送死,许有田活生生敲断了自己的一条腿,本朝例律,身有残疾者,可免除兵役。 可这远远不够,国难当头,别说你只是剩下一条腿了,就是两条腿都废了,爬也得爬到战场上。 可法理之外亦有人情,靠着十五两的人情,许有田终究是留在了桑榆村。 经历了重重的苦难折磨,许家终于有了一件难得的喜事,许家娘子又有孕了。 “三个女娃娃,这回总得是个带把的。” “日日盼,夜夜盼,菩萨啊,送给我个男娃娃。”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许娘子身下的血迹还未干涸,她强撑着一口气,支起身子去看那新生的婴孩。 只一眼,许三妞便知道这是许四妞了。 许娘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她奋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哭叫着: “哎哟,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 许有田颓然地坐在地上,撕扯着头发。 难言的沉默 “送她走吧。” “从前家里光景好些,现如今,哪还再养得起一个吃白饭的。” 许有田的手死死捂住婴孩的口鼻, 许三妞,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疯了般扑上去,要去救下她的小妹, “孽障,前世讨债的东西,当初真该掐死你。” “三妞呀,爹娘也是没办法,家里但凡过得去,谁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 许三妞眼睁睁看着爹娘淌着泪,然后捂死了小妹。 哈哈,大姐死了,二姐死了,小妹死了,下一个,又是谁? 许三妞知道自己该知足的,生在桑榆村的女婴,刚落地,掐死的,溺死,扔在荒山里被野狼叼走的,数不胜数。 爹娘肯养活大三个女娃,这已是天大的恩德了。 大姐,二姐虽走了,可也是带着好名声走的,身后事办得极风光,村中多少人艳羡她们。 她该知足,她该感恩命运的馈赠, 可为什么呀, 她好恨,恨到心里淌血,她恨自己,恨爹娘,恨桑榆村,恨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乃至于,厌憎这个世道! 天呀,你不睁眼, 地呀,你太不公! 桑榆村的人们都很善于遗忘,再苦痛的事,囫囵睡上一宿,翌日,便浑忘干净了,照旧过日子。 可许三妞执拗地记得这一切, 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血色与苦痛, 她要永世铭记。 背上一篼柴火,许三妞沉默地向家中走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也长久地缄默下去,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妪,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力。 难得呀,爹娘一扫往日的忧愁,满脸喜色, “三妞呀,娘又有喜了,这回一定是个小弟弟。” “三妞,家里不容易呀,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家里都快断粮了。” “爹都为你想着了,刘老爷是难得的好人呀,你去他家做事,吃喝肯定不愁的。” 爹娘的眼睛那样亮,渴盼着望着她。 “是啊,难得的好人,他靠买人卖人赚了多少银子呀。” “我值几吊钱呢,世道乱了,人命更贱了。” “爹,娘,三妞最后一次唤你们了。” “我要走了” 郑三妞轻声道,几经呓语。 “想明白就好,跟着刘老爷走,至少饿不着肚子。” 三妞摇了摇头, “不管是张老爷,郑老爷,还是王老爷,跟着他们走终究是没有活路的。” “只要我还是桑榆村人,还是许三妞,终究是活不成了。” “你看这世上,有多少个桑榆村,又有多少个郑三妞呀。” 这世道呀,终究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哪,就得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