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机缘巧合,时光错乱,我就迷迷糊糊投生到这家人家来。这家人家姓张,早年间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爷爷十五岁那年,娶了我奶奶,奶奶过门时十八岁,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高挑身材,白净皮肤,三寸金莲,弱柳扶风,人见人夸。 奶奶生了七个孩子,六儿一女,我爸爸是最小的,最小的孩子总是最受宠,奶奶有什么稀奇好吃的,都放到抽屉里藏着,留给爸爸放学回来吃。 爷爷染上抽大烟的毛病,烟瘾一天天增加,家产一天天减少,等把家产抽光了,他也去世了,时年五十岁,感情爷爷这辈子就是来没收老张家的家产的。当一个人不顾一切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必定是对家庭和社会没有责任感的。 妈妈过门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跟妈妈一起过。奶奶曾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门庭败落,也能放下身段过穷人的日子。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懂很多,给妈妈讲人生经验和处世规矩,妈妈跟着奶奶增长不少见识。 奶奶照看哥哥,妈妈操持家务,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过年的时候,家里要准备各种敬神物品,也是奇怪,越是这个时候,小孩子越是多话,大概也是兴奋,还特别容易说错话。我奶奶就把房门一栓,自己在里面蒸大枣饽饽,不让小孩子看见。 胶东过年蒸大枣饽饽是个大事,也是个力气活儿。一个饽饽至少要一斤面,还有一斤半、二斤的,十个大枣饽饽得加高笼屉蒸两大锅。蒸饽饽的面要先打芡,酵母、水、面搅成面糊,醒到表面满是气泡,再炝面,面要炝得很硬很硬,蒸出来的饽饽才会挺括立状,没点力气还真揉不动那个面。面发好了,开始了漫长的揉面过程,面要揉出面筋,蒸出来的饽饽才白,也更好吃。饽饽蒸出来,揉面使了几分劲儿,都是能看出来的,蒸饽饽的手艺代表一家人的脸面。亲戚邻居拜年走动,必定要观摩学习,交流经验。 奶奶身材高大,脚很小,胳膊很有力气,走路却要扶着墙走,在灶间要扶着锅台走路。 那年月女孩包脚也是有讲究的,吃了过年的饺子,刚满七虚岁,要用下饺子的水洗洗脚,寓意包出饺子大的小脚,过了八岁脚就硬了,包不成了。包脚的时候,女孩哭的哇哇的,哭也得包,一旦包上,包不成就不放开,肉在里面都烂了。有的为了让脚小,特意包进玻璃渣子让脚烂,骨头都露出来了,女孩痛得死去活来。 我看过三大妈的脚,有一回三大妈在井台旁边洗衣服,洗完衣服把脚拿出来洗。三大妈说,给你们看看小脚,等俺这辈人都死光了,那(你们)就看不见小脚了。三大妈的脚不算小,得是四寸金莲,四个趾头窝在脚底踩着,只有一根大脚指孤零零的伸出来,足弓高高的,像尖尖的锥子,脚底四个趾头塞进满满的肉里,压得扁扁的,看着都疼。 传说是因为孙中山的妹妹包脚时大哭,孙中山下令放了脚,我想这个传说不一定可靠。可靠的是我妈妈刚到包脚的年龄,国家下令放脚了,饺子吃了,饺子水也洗脚了,躲过一劫。 奶奶卧病的时候,妈妈日夜守护照顾,陪伴奶奶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享年六十六岁。奶奶走了,妈妈想起奶奶来就哭,窗外飘来一个声音说,那是他婶没人看孩子了,妈妈听见了,再也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