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wrence Vogel《生命现象》序言(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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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的《生命现象》是约纳斯智识生涯的关键作品。《生命现象》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以及伊曼纽尔·列维纳斯的《总体与无限》共同被认为是海德格尔的学生们在21世纪值得称道的作品。这本书有几个重要意义,首先,它阐明了约纳斯的哲学核心,即“对生物学事实进行一种存在主义阐释”。同时,它也提醒我们,约纳斯沿着这条路径终于走到了与海德格尔分道扬镳之处。最后,它预示着约纳斯的哲学将要带来的两个关键发展:建基于伦理责任的绝对命令的本体论,以及后大屠杀犹太神学。

汉斯·约纳斯出生在1903年德国一个保守犹太家庭,后来去柏林学习宗教,尤其是律法,但却在1921年决定去弗赖堡大学从事哲学研究。在这里,他受到了胡塞尔的指导,但却十分关心现象学对纯粹意识的局限性分析。为了借助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探索存在的命题,约纳斯去到了马尔堡并体验到了1927年《存在与时间》的出版对“我们时代的哲学带来的地震般的影响”。现象学颠覆了认知意识的类光学模型的研究方式的优先性,转而去关注那个有意愿的、抗争的、虚弱的,以及必死的自我。在海德格尔和鲁道夫·布尔特曼的指导下,约纳斯用存在主义范畴去解释诺斯替主义。根据诺斯替神学,神绝对超越于那个在魔鬼德穆革统治下的物质世界。人的任务是获得诺斯,或者说知识,来让他的灵魂在死后能够从整个世界的本体中解脱,重获自由,与神再度结合。(译者注:这几乎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基本设定)。普纽玛,或者说精神性的人,通过圣礼和奇妙的预备,将自己从世俗规范中——自然的和道德的——解放出来。因为一切规则和法律都是德穆革操纵的这个“世界游戏”的规则。约纳斯把这种二元论态度称为“人类学的无宇宙论”(anthropological acosmism),并且将之视为虚无主义的根源。“作为完全异质的、不可知的他者,在“诺斯替的神”这个概念中,虚无多过存有。对于人类和他周围的实在关系的全部目的来说,这位隐匿的神是一个否定词。没有律法从这个神产生——没有任何关于自然的规范,所以人类行动作为自然秩序的一部分,也没有任何规范可言。这位神和世界的唯一关系是一种否定的关系——即从世界中进行拯救。反律法主义正是从这些前提中衍生出来的,即便这不是必然。约纳斯的观念史著作《诺斯替宗教》写于1920年代晚期,直到1950年代中期他参加完二战和以色列独立战争之后才完成。在1933年完成了《诺斯替宗教》第一卷后,约纳斯发现德国盲人协会驱逐了它的犹太成员。他见证了纳粹是如何抛弃了他本希望在那里从事学术事业的家园,如何背叛了共同的命运。在1933年,当他听到海德格尔做出了任职弗赖堡教区长职位这个“羞耻”的决定时,约纳斯不得不开始解读《存在与时间》的“隐含”意义。海德格尔关于本真性(authenticity)的观点如何使得他把纳粹主义解读为德国人的本真性命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在约纳斯为英国第八军团犹太旅抗争了六年之后变得不可逃避——当他回到巴勒斯坦时,他发现他被困在德国的母亲,在奥斯维辛被谋杀了。在《生命现象》的第九篇文章《诺斯替主义,存在主义与虚无主义》中,约纳斯描述了让他从观念史家变成一个哲学家的重要节点。尽管存在主义范畴让他进入诺斯替世界,但他的诺斯替主义研究反过来为他提供了一个二元论的线索,以及位于现代哲学核心的虚无主义模式,尤其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诺斯替主义和存在主义,尽管在时间上相距甚远,但分享着两个根本的前提:1)否认宇宙有秩序,且否认这样的宇宙秩序是“善”。2)相信无宇宙论自我(acosmic self)具有超越性。正如诺斯替的普纽玛,存在主义的“本真性的个体”高于任何道德法则或者习俗规范。在抛弃了“道德法则植根于自然”的信念后,本真性的个体可以自由地从他自己“超越善恶”的视角创造任何价值。然而,这样的视角是一个“从无到无”的视角——一双朝向敞开的未来的眼睛,但却只能无方向地观看。因为在这样的目光中,根本没有永恒的尺度来固定“当下”。在承认“《存在与时间》是存在主义哲学最深刻和最重要的宣言”的同时,约纳斯把海德格尔投向纳粹的怀抱归功于海德格尔哲学的绝对形式主义(absolute formalism)——“不是支持什么或反对什么使一个人决定成为自己,而是成为自己的决定标志着这个人成为了本真性的此在(Dasein)。“约纳斯认为,虚无主义的根源就在于海德格尔不加批判地接受了自哥白尼革命以来,物理科学对于自然概念的“精神剥夺“(spiritual denudation of the concept of nature)。不再相信人类属于创造物的神圣秩序之中,或者说不再相信在自然整体中有本质的客观秩序存在,这样的观念使得现代人不仅失去了对于宇宙的虔诚的基础,也失去了那个关于人类本质的稳定图景,尽管人类承认我们有某种本质。约纳斯哀恸地写道:“漠不关心的自然是真正的深渊。只有人忧虑着,只有人在他的有限性中孤独地面临死亡,他的偶然性以及他所投射的意义之客观无意义性,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处境。”换言之,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并没有使我们能够把人类自己作为地球中的一个整体或一种长期命运去关心。然而,存在主义并不是现代思想中的特例。存在主义只是将现代“教义”的两个关键假设导致的这种“伦理真空”最完整地表达了出来。现代观念的第一个关键假设是,责任/义务的观念只是人的创造,不存在“善”的客观实在。第二个关键假设是,其余的存在对于人类的所谓“义务”的经验毫无关系、漠不关心。事实上,汉斯·约纳斯的全部哲学都旨在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类命运具有真实的、客观的特殊性?他的答案是,因为自然本质上是善的,是值得被关心的,甚至“有意”让我们去关心她。正因如此,我们,作为“自然母亲”最崇高的造物,才能够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