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密录—静默的生命
“小猫……别怕……我一直是你的助力……一直是……”
洞窟中温暖的光芒终于衰弱了下去,她为她阖上了眼,将落在地上的大铳退了膛,挂在包上当做纪念。弹出的子弹落在地上滚了一阵,却不必拿,因为她用不了,便放进那个睡着的手里陪着一起睡,又给地上的披上一张毛毯,叫她睡安稳些,不必让路过的人——或许没有路过的人——看见睡相。空气中有铁锈的味道,不好闻,她嘴里也有盐的味道,是苦的。
她清点自己的背包:一把大铳,一把小铳,一把大锤,一台收好的哨戒炮,还有一本笔记。另有些水和食物,撑不了半天,但路上兴许还有机会,气压计上写着“3042m”,她还要向上许多,到了最上面有没有用,她不想去想。趁着光芒未熄,她便抹了抹脸,把哨戒炮和铳绑好,她以前不怕黑,但现在她特别怕看见这里彻底变暗,她赶紧上路了,而身后的光芒逐渐弱下去,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脑中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机械地在迈步,或者说是神经在扯着脚往前挪。借由手电的光,她能看清周围的情况:灰色的石头,一些钢铁的支架,裸露的地面,地上有时候是红的,有时露出岩石本来的颜色,有时候又有点碎屑,灯灭着,门沉默地关着,再远点就是一片黑,探过头去往下看,便是一个深坑,踢点石头下去,听不见回声。
她确信自己没有迷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在往上走,抬手看看表,此时是傍晚,深坑内依然是漆黑的,上面透不进光来。她便继续走路,爬坡,爬楼梯,有时是爬梯子,有时要蹲下。她走到了夜晚,也不过上升了几十米,她看气压计,标着“2980m”。于是就找了个只有一扇门的地方,关上用重物挡了,铺好毯子,吃了点东西,喝一点水,然后睡下去。
第二天,她继续往上走,稍微能听见窸窸窣窣声,让她不得不握紧了铳和锤,她不愿意去戒备,这会多消耗一些能量,让暗处的虫子费点麻烦来取走她的生命,她多走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没了,地上尸体不少,而虫群的虫后又刚死,虫子不想要这种还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她会跑,会叫,会开铳或者挥什么东西打它们,它们更想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她心想:“至少不用开枪。”就继续往上走了。地板很干燥,这是好事,湿润的岩石容易打滑,她也许能比昨天多走几公里,多上升几十米。她就继续走,走到很困了,就看看表,找个安全的地方吃点东西,睡下。
她醒来后继续往上走,把最后一点食物分成几份,每天只吃一点,但她开始胃疼了,胃在蠕动,像刀刮一样。偶尔能找到没有被虫子拖走的尸体,她便蹲下去仔细摸索,找到一些包装纸,上面有些压缩饼干的碎屑,她便刮下来倒进嘴里。嘴里有面粉和糖的味道,像回忆,像抓挠,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在想着用还在灌浆的小麦做成的糕点,这让胃更难受了。好在不缺水,有些地方会不停往下滴水,她就用水壶接好,然后找来能烧的东西点个火。这几天夜里她只喝了点热水,就裹着毯子睡下了。
现在她时不时会跌倒,然后又挣扎地爬起来,饥饿在剐她的胃,剐出一阵阵剧痛,但是这地上没有什么有机质,偶尔从尸体上找到半根皮带,她便木着脸将它们切块,混着顶上滴下来的水煮掉,边走边嚼着。继续走着,她实在是太饿,但能吃的东西都被虫子和人搜刮干净了,而虫子都在底下,人都死光了。有时候用体重压开门,她能找到一些白纸,写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便用水煮了,咽下去,让胃舒服点,但她还是更加消瘦,每天缺损一点。她两三次睡醒后才会看一次气压计,“2352m”,她走的比之前慢得多。
她背上越来越重,包里的东西是没有多的,她只能归结为自己越来越虚弱,她的裤子和上衣已经在几次摔跤中被撕开了,空气里又是铁锈味,她吮吸了一下自己的小臂,有一点猩甜味,但差不多干了。她又放下背包,仔细清点里面的东西:两把铳,一把锤,一台机器,一本笔记,没把谁落下。于是就接着往上走,却又感到一阵恐惧,就又接着手电再清点一遍,没把谁落下。她就稍微安心地继续走。
再往上,地面就更湿润,有些混凝土的地板取代了岩石,周围偶尔起雾,又偶尔能看见昏黄的衰弱的灯,一阵阵眩晕让她看重了影,好像是有光圈。现在她已经不把摔倒当回事了,偶尔摔倒的时候,她便发现地上躺着别的尸体,有时候地上爬着点小小的白的虫子,她就抓起来,放进水壶里,到了不得不休息的时候就点了火煮着——“好歹是蛋白质。”这么想着——然后吃掉。
但这里又有大虫子了,她不得不把小铳握在手里,有时候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便举起铳射过去,她太虚弱了,射出去的子弹也软弱无力,但已经足够让阴影里的东西惊恐地嘶鸣着逃走。有时候她不得不睡在残缺的尸体身边,看着不完整的脸入眠,她大多时候不做梦,有时也做梦,梦到自己的队友,梦到一场爆炸,梦到灯泡逐渐熄灭,然后被惊醒,继续往上走。气压计上标着“2028m”,但她不打算去看,她继续闷头走着。
她的表已经被摔碎了,弄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就继续向上走着,摔倒了就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继续走,她有时候能看到警报灯,有时候看见有人在前面引路,但周围既没有灯,也没有人,她的灵魂和肉体是分离的,有五个灵魂推着她的肉体向前,而肉体又拽着她的灵魂。她不再像活人一样挣扎,而是如同一个柔软的木偶向上走。她不是为了自己在走,而是那五个灵魂要求她走。
有一天,她醒过来,被突然亮起的灯,还有一震轰隆声叫醒,她便被灵魂推着,走到深坑边,扒着护栏抬头往上看去,上面有点亮光,她以为是幻觉,就闭上了眼,再睁开,亮光还在,长久的幻觉也并不意外,她就准备继续往上走。走了几天,她又从深坑往上看去,那点光还在那边,那么真实,偶尔消失,她就看了看标牌,“1200m”,如果有人打开了深坑,那么她很可能获救,但哪里会有人打开这个地狱呢?
她又仔细看了看那点光,从包里翻出望远镜看过去,能看见些小黑点在深坑边缘攒动,有时又有大黑点下来。那是什么人又打开了这个矿坑,她如此相信着,没有一点激情。她冷静而沉着,尽管很虚弱,很饥饿,又流了不少血,她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背包,两把铳,一把锤,一台机器,一本笔记,都还在。她便又被推着,准备迈步往上走,直到她刚迈出步子,便被一阵晕眩绊倒,她已经走不动路了,不得不用手和膝盖支撑着爬行。她又找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塑料瓶,喝掉里面剩下的小半口糖水,她发现她能站起来了,甚至能像一个她所见过的快死的人一样走,她每走几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她的步伐软弱无力,很不稳。这一天,她上升了三十多米,第二天,她又上升了二十几米,她一天比一天上升的少,最后又变成了爬的,她看看标牌,还有一千米,她爬不到那个地方,她甚至没法再上升几米,但她还要爬,她已经从四千米的地底上升了三千米,她不想在这个地方认输。她身上已经快没有一块好肉了,浑身都是擦伤磨伤,她就这么继续爬着,让地面摩擦自己的肉,而不觉得疼痛,而后失去意识。

承接委托而来的罗德岛在上方建立了一个临时营地,并让探索小队缓慢向下行动。浅层区域没有需要回收的东西,但罗德岛依然缓慢而细致地向下推进。他们在602m的位置看见了一个活着的东西,有耳朵,有尾巴,却很难称之为人,它已经失去了知觉,却还在用前两肢向前爬行,每小时或许能上升几米。有胆大的干员上去,给这东西注射了阻断剂,然后往上送去。
三星期后,她在罗德岛本舰的病房中苏醒,医生为她清理了伤口,挂了葡萄糖,过了几次血液透析。她用沙哑而虚弱的声音告诉病床旁的人自己是谁。又在噩梦和半睡半醒之间谈到地下发生的事情。
几天之后,医生还在限制她的饮食,给她挂葡萄糖,但她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她怕黑,也怕看到灯光熄灭,医生每天都来给她抽血化验,确定她在逐渐康复,偶尔会有人和她来攀谈,离开病房会面露难色,只能寄希望于她能早日康复。事实上,当罗德岛再次启航时,她已经不怎么怕黑,也能自己走得动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