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万·泰松:沥青

一
“混蛋!”
听见酒瓶的叮当声后,又过了很久才看见运货车。每晚都是同一幅场景:埃多尔菲斯躲到路边,让卡车开过,用头巾护住鼻子,但尘土钻进黏膜,在嘴里留下药膏似的味道。他咳嗽、吐痰,透不过气来。一小溜褐色的涎水流到他的胡须上。于是,他咒骂着运货车、路、生活。如果一个人只能对着尘土叫骂,那他在这片大地上一定无足轻重。
埃多尔菲斯得花三十分钟才能从田里回到家中。他住在村子中央的一座木头房子里。夏天肩扛镰刀上路,冬天换成铁锹。他慢悠悠地走,心脏已经因烟草和李子酒而坏死,跳得不够强劲,无法大踏步前进。他五十岁,身体已经垮了。察尔卡村依湖而建,掩映在起伏的山丘之中,有着火山土和翠绿的高山牧场。山顶的熔岩崩塌物散布在山坡的褶皱中。草原覆盖了熔岩流。
夏季花朵盛开,鲜艳诱人。羊群发觉自己吞不下整座山峰,变得焦躁不安,激烈地咀嚼着草。山坡上遍布割草的人。鹡鸰伴随着挥动的镰刀啄吞着虫子。草料收割期持续一个月。男人磨快刀刃,石块和金属摩擦,发出颤声。女人带来装满卡赫季葡萄酒的窄口酒瓶。没有一个格鲁吉亚人会承认那就是一种劣质酸葡萄汁。晚上,干草堆满推车,家家都把收获所得带回农场。埃多尔菲斯没有推车,他在别人的田里干活,一天结束后独自步行回家。
阳光给谷底镀了金。从前,当苏联还存在时,埃多尔菲斯和共青团员们去过列宁格勒的冬宫,见过荷兰画师绘制的乡间生活场景。油画沐浴在与这里同样的光线中。但那里的村庄看似经营得更好。
卡车拖着黄昏的红色薄雾回转过来。埃多尔菲斯消失在灰云里,又叫骂起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得和尤里谈谈。这条穿过察尔卡的路经由奥良吉村,通往巴统市。必须忍受六小时颠簸,才能来到这与海分隔的一百公里的尽头。起初的几个弯折通向森林,空气变得湿润。道路蜿蜒三十次,就到了奥良吉:亚美尼亚人在土耳其屠杀时期建起的几座黑石房子。随后,道路经过桥梁,沿河向低处前行:愉快的三小时。人们停车钓鱼,在火上烤鱼。在苏联时期,格鲁吉亚被视为天堂。
埃多尔菲斯思考着。他寻思,究竟是为什么,他的察尔卡村只能靠一条石子路通行,沥青却占领了世界其他地方。就连在非洲,城市也拖着黑色的舌头穿过荆棘丛林。包括最后一个黑人在内,全体人类都行走在柏油路上。现代性灌注在地球的乡村中,但察尔卡这座格鲁吉亚失败者顽强的要塞却无权进入舞池!这里的人们还得继续在灰尘中咳痰,在泥坑里跋涉。
埃多尔菲斯暴躁起来。格鲁吉亚是一个倒在高加索山麓的老婊子,委身给所有人。土耳其人、俄罗斯人,甚至希腊人都来过这里,通过隘路钻进来。
不过,也曾有过辉煌的时刻。土耳其曾经对格鲁吉亚亦步亦趋,不可攻克的基督教堡垒曾是安纳托利亚山巅的花冠,尼诺的十字架曾在地中海岸飘摇。这个国家如今已经无足轻重。报纸上把这叫做“国家的衰落”。
他在一座蚁丘前停驻。他很熟悉这座小丘,就像半路上的界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扁瓶,喝了一口。酒流下时,嗓子燃烧起来。他又喝了一大口。这一次感受到了辛辣味。他用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小丘。蚂蚁惊慌失措,有几只爬到他手上,皮肤有点刺痛。他掸去蚂蚁。这些小虫往他的掌心里喷了蚁酸。他把液体倒进右鼻孔。氨使鼻窦剧痛,他半眯着眼注视着兵蚁纵队从这座活的山丘中涌出。他刚刚给自己注射了无产者的毒品。
“连这些混蛋虫子的交通都比我们强!”
他向蚁丘踢了一脚。那座小小的巴别塔瞬间爆裂。
尤里·阿斯法尔塔什维利主持镇政厅里举行的市镇议会会议。人们正在讨论坐落在苜蓿田里的斯大林雕像的命运。村里有呼声要把它推倒。不是为了清算,而是因为锌在巴统港口价格昂贵。当埃多尔菲斯进门时,议员们正在听助理宣读前一天报纸上登的原材料价格走势。
“安静,你们这群失败者!这一切都得停止!”
埃多尔菲斯猛地推开门,门板撞到墙上。镇长秘书压低声音,发出小小的惊呼。
“埃多尔菲斯,如果你有话要说,就和安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预约,下一次会议我们会听取你的发言。”
“世道变了,尤里。整个地球都铺上了柏油。除了察尔卡。我们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埃多尔菲斯,我们在工作,没时间搭理酒鬼。滚!”
“我们需要柏油!我们是在这山里坐牢!”
身为市镇议会成员的兽医曾是第比利斯的摔跤冠军。他把埃多尔菲斯扔到街上。割草工失去平衡,跌倒在烂泥里。两只鹅啄住他的小腿肚。市镇官员们关上门,继续开会。
二
“一百克。”埃多尔菲斯对塔玛拉说。
他坐在角落,两只手端着伏特加酒杯。咖啡馆于一九五〇年开业,当时是水电站工人的文化俱乐部所在地。大厅很宽敞:那时人们在这里跳舞。苏联解体后并未撤下列宁的肖像。埃多尔菲斯盯着画像。由于灯光暗淡,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的面色不佳。阴影凸显了他的亚洲人轮廓,看起来像一个土耳其和蒙古混血。说到他,埃多尔菲斯曾经一口气读完十八卷本的俄语版领袖作品全集。他很愿意和塔玛拉谈谈,她是个和善的服务员。但嵌在酒瓶墙上的高保真音响播放着俄罗斯流行歌曲。双人组合“塔图”在唱歌:两个眉毛打钉的萝莉。音量阻止了一切交流。邻桌的人都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他示意塔玛拉关掉音响。
“你想要什么?”她说。
“我想要沥青!”
他对邻桌说:
“一直在石子上颠簸,你们不厌烦吗?”
“埃多尔菲斯,你闭嘴,别打扰别人。”塔玛拉说。
“看看你们!你们都已经死了!全世界都在天鹅绒上行驶,而我们呢,在察尔卡,连一台铺柏油的车都开不上来!”
他把钱扔在桌上,离开酒吧。他一出门,塔玛拉又把收音机调到最响。从酒吧到家有五百米远。埃多尔菲斯走了很久都能听见音乐。现在是那个声名狼藉的西伯利亚嘻哈音乐明星费奥多尔,唱的都是堕落腐化的东西:“早晨喝酒,一天自由……”他自己的女儿特别喜欢费奥多尔。
一条管道漏水,把街道变成了泥潭。他陷入泥洼,惊醒了一座房子栅栏后面的一头猪。狗吠叫起来。一辆白色伏尔加汽车驶过——大灯雪亮。泥浆飞溅到他的衬衣上。他认出是屠夫彼得的车。这辆车去年曾在村里陷进泥坑,不得不从奥良吉调来一辆牵引车才把它拖出困境。
“你回家的时间像俄罗斯人一样,而且身上发臭。”
埃多尔菲斯没回答妻子的话。塔季扬娜和奥克萨娜在争一个游戏手柄。他很希望得到一个亲吻。他叫了她们,但他和耳机相比毫无胜算。埃多尔菲斯的双胞胎女儿十八岁,跟他无话可说。她们梦想着城市,白天总在闲逛。电视带给她们关于世界的知识。她们的生活如同嫁接在屏幕上一样。她们不喜欢田地的气味,害怕黑暗的树林,不会给奶牛挤奶。使她们脱离混沌状态的唯一办法是给予她们抵达城市的可能性。埃多尔菲斯要让这里铺上柏油马路,就是为了她们。沥青将拯救她们。
村里的所有青少年都迷恋着巴统,那颗远不可攀的星。在那里的咖啡馆,人们面朝着灯火通明的海湾烤肉,载满阿塞拜疆石脑油的油轮从海湾驶过,开往博斯普鲁斯海峡。夜总会里人头攒动,挤满了急于接吻的人们,直到早晨六点。察尔卡的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挤上公共汽车,忍受着颠簸,六小时后就是城市,就是新生。他们梦想在那里定居,永远不用再乘公共汽车。为了扭转这种趋势,必须使察尔卡和世纪接轨。
埃多尔菲斯东奔西跑,直到秋季。晚上,结束田里的劳作后,他在镇立学校组织集会。小学教师普伦蒂斯是他最早的盟友。他也知道,尘土之路是一条单行道:孩子们走上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人类的移地放牧没有回头路。
一开始,农民们不理睬这一倡议。人们以为埃多尔菲斯和普伦蒂斯瞄准的是议会席位,在耍阴谋诡计。人们不希望改变。镇长腐败,继任者可能变本加厉。察尔卡之所以幸存,是因为一切从未变化。这里不信任煽风点火的人。当政治异见者安娜·普加查维利在公寓门口被暗杀时,人们窃窃议论说是她自找的。附近的情况相似,在火山阴影里沉睡。三公里内有一些小村落,分成三个社群: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他们之间由鹅卵石铺成的道路连接。汽车的地狱,自行车手的噩梦。亚美尼亚人仇恨阿塞拜疆人,后者仇恨希腊人。仇恨使所有人必须平静地生活,否则就是死亡。
阿尔德弥斯是二号商店的老板娘,这是一号和三号商店破产后察尔卡唯一仅存的商店。她成功地触及了那些意志薄弱的村民唯一敏感的一块地方:自尊心。她有一天晚上出现在学校。会议室几乎是空的。她开门见山地宣布支持柏油路。她总是悲叹,送货的卡车不能更经常来提供补给。她订货的巴统批发商不乐意派店员来察尔卡的这条路,不愿为了给“山上的乡巴佬”提供补给而损坏卡车底盘。店员向阿尔德弥斯吐露,城里人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她向埃多尔菲斯转达了这些话,他抓住这一侮辱,使绵羊们团结起来。小学教师帮他写了一张传单。二人用了一整夜,在村子的栅栏上贴了一百五十张。传单上写的是“致不愿再做乡巴佬的人们”。下面是二十多行诗文,激励村民将“低地人”的凌辱淹没在柏油中,号召察尔卡公民参加集会。必须向地区长官施加压力。
侮辱惹恼了大家。传单产生了电流般的效应。第二天晚上,学校里人潮汹涌。人人都希望给马路铺上柏油,人人都提出了自己的理由。
护士首先发言:
“主街在春天全是泥坑,简直是个垃圾场。”
埃多尔菲斯的双胞胎庄严地列举了与城市接轨将会打开的前景。
“保持孤立的察尔卡将错失它的命运。”塔季扬娜说。
二人之中,奥克萨娜给人留下了最佳印象。她刚刚听了一场电视辩论,只需重复一名阿布哈兹议员的话,他简直能淹死摄像机前的一条鱼。
“是时候让我们乡村的脉搏跟上全球化的跳动了。未来的子孙后代会感恩我们让世界变小了。”
“察尔卡躲不开世纪的步伐。”埃多尔菲斯更进一步。
只有村里最富有的养殖户西米恩和黑鬈发的东正教神甫希拉里翁反对。
“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幸运儿。察尔卡的境况使我们免遭外来侵犯。铺上柏油,混乱就会潜入我们中间!”
“他说得对,”希拉里翁说,“小路是我们的护城墙!”
大家向他们发出嘘声。
埃多尔菲斯和普伦蒂斯以村民的名义起草了一份请愿书。当镇长了解到这并非针对他的阴谋时,也加入了这一运动。既然大家全部达成了一致,他也不反对铺柏油了。到了下个星期天,文稿准备完毕,埃多尔菲斯高声宣读了一遍。
这是一个不愿消失的小村庄发出的求救信,措辞委婉,感人至深,又有些荒谬。察尔卡的居民像坠海的人一样挥着手,希望船员不要丢下他们。埃多尔菲斯继续发挥这个救援的比喻,甚至把柏油路比作“扔给溺水者的绳索”。文章指明,村庄美得深远,背倚圆形剧场式冰碛脊梁,坐落着一座有着八角形屋顶的古老教堂,可以让游客一直爬到上面。这封信写给致力于发展市场经济的省长。最后几行文字使他看到发展滑雪业的可能性。格鲁吉亚的冬季运动正蹒跚起步。从石油业致富的阿塞拜疆人和手指毛茸茸的土耳其人,特雷比松德的商人和埃尔祖鲁姆的显贵,有时来到高加索山脉寻找新鲜的雪场和肉体。很容易把察尔卡变成一个高山滑雪站,冷杉林为建造木屋提供木材,村里还有许多主妇能用肉馅白菜使滑雪者重振精神。但这些愿景都需要柏油马路。镇长在信上签了名,盖上镇政府的章。请愿书有了官方性质。大家同意让埃多尔菲斯第二天亲自带着这封信乘上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
工程在六月开始。察尔卡居民的请求送到了巴统省长的秘书处,得到了政府的高度重视。文件爬过不同楼层,降落在各种桌子上(有些文件再也没能重新起飞),最终抵达省长的办公桌。
那一年,政府并不比从前更加关心国内柏油马路的建设,但该国刚刚与一家美国石油公司签订合同,准许输油管道穿越国家领土。合约条款规定,石油巨头必须弥补输油管路线上的基础设施不足。于是,察尔卡的柏油马路建设被纳入翻修格鲁吉亚道路系统的庞大计划。埃多尔菲斯人生第一次在正确的时间身处正确的地点。
工程师整平了旧路,机械的刨刀轧出一条土坡。工人用沥青沙砾和碎石浇筑路基,然后开始一层层筑实路面的缓慢过程。埃多尔菲斯对工程很感兴趣,自封为团队运作的大家长,与工头熟稔起来。出于友情,别人给了他一件小差事,他像传令兵一样认真地执行。他负责指挥工地负责人留给汽车通行的那半边路上的交通。他穿上一件反光背心,戴上头盔,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印着大字“停”。有时三天都没有一辆车经过。埃多尔菲斯仍然坚定地站着,仔细观察天边,心中充满使命感。每当有车开近,他就以一副权威的姿态挥舞木牌,大喊“停”,用身体拦住去路。驾驶员拉开车窗,嘲笑地问:
“柏油呢,老家伙?”
“柏油来啦!”
柏油来了。
在路基上加了石灰以后,开始倾倒沥青混凝土和沥青混合料。柏油从巴统出发,向察尔卡攀爬,征服了一公里又一公里。压路机轧平了沥青层,埃多尔菲斯则想到第比利斯的犹太糕点师傅用宽刀抹平果馅卷上的奶油。他觉得在低温中冒着烟的黑色釉面美极了。浸在木桶里的滚烫沥青的气味使他更加兴奋。向前推进的气味有种肌肉烧焦的味道。
工人的营地安置在山麓,就在道路蜿蜒开始的地方。在铁皮板房里,人们用火炉烧木头取暖,用发电机组照明,每天晚上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大家分享着烤饼、红酒和对苏联年代的回忆。
该工地在国内被树立为安全典范。铺设一百公里沥青,只发生了三起事故。一名伏特加短缺的工人为祝贺第一公里吞下了防冻液,导致肠穿孔。另一名工人打赌说,他能在压路机经过时把脚尽可能久地放在路面上。他赢了。最后,人们在一台翻到河里的挖掘机里找到了一名工头的尸体:他在一个喝醉的夜晚借了这台挖掘机“去找补给”。为了纪念他,察尔卡的路上一直竖立着一座小小的许愿碑。
柏油马路于六月二十一日到达察尔卡。这是一个好日子。在格鲁吉亚神灵的安排下,于夏至日合龙。镇长谈到,“村里迎来一个全新的夏天”。他在讲话末尾引用了帕维尔·奈夫茨基的《论苏联沥青和油砂》:“沥青从地球深处开采,用于覆盖地球表面,是时间馈赠的礼物,使我们跨越空间。”人们用雷鸣般的掌声庆祝这一瞬间,虽然他们一个字都没听懂。他们请来了巴统的工程师、参与投资这项巨型工程的苏普萨油码头的石油巨头、地区议员和第比利斯市市长。察尔卡之路成了国家象征。亲政府的报纸赞颂这项工程“使一个格鲁吉亚村庄攀上全球化探戈的舞台”。敌视向欧洲开放的共产党人因英美资本向格鲁吉亚发展输血而愤怒。他们引用一份斯大林时代报刊编辑的说法,哀叹“伏尔加汽车车轮行驶的柏油路不如资助者计划的那么黑”。电视一台录制了六月二十一日的庆典活动。一名从第比利斯急遣过来的女记者采访了埃多尔菲斯。军乐队演奏起萨梅格列罗的小调。尽管后勤人员有所准备,但到了下午四点,香肠吃光了,差点连酒都没了,镇长不得不向咖啡馆女老板预付二百五十元现金,让她开五桶酒,才避免了酒荒。只有希拉里翁神甫坚持立场。他没有参加欢庆,而是守在圣像前,在小学生合唱团上台唱起小学教师谱写的《柏油路之歌》时敲响了丧钟:
死去的察尔卡
重生了,
因为柏油路
带我们去远方!
沉睡的察尔卡
振作精神,
因为柏油路
让我们震惊!
三
沥青具有达尔文主义性质。它的散布改变了人类群体的行为。通过柏油马路与世界相连的村民在几个月内就能消除落后状态。察尔卡也经历了这种加速度。两周后,街道就让人认不出了。
埃多尔菲斯曾把柏油马路比作脐带,还不止于此:它是一条主动脉,将山下的风俗一直输送到高山牧场边缘。霓虹灯招牌花枝招展,卫星天线伸出窗框。有一天,塔玛拉在列宁肖像画下面贴上一张布告:“高速上网”。橱窗里出现了一些人们从未想象过竟然存在却不可或缺的产品:女式内衣、热带鱼缸和室内自行车。百事可乐的招牌在公共汽车站台的水泥横梁上闪烁。
有些村民学会了城里的习惯,还有一些固守自己的地盘。交通往来络绎不绝。年轻人下山去巴统度周末,星期一返回村里。妇女星期六去那里购物。埃多尔菲斯也不在路上咳嗽了。有几天,他还条件反射地弯下腰来,把手帕送到嘴边,但一辆汽车与他擦身而过,从此他就不再这么做了。
到了盛夏,人流方向倒转过来。很快,人们看到更多大排量汽车上山驶向村庄,老车则下山开往海滨。巴统的富人区迅速流传开来,开车就能抵达一座栖息在山谷中的青翠港湾。城里人来到山上冒险,大胆地进入村庄。女药剂师开设了第一间客房,不久之后,家家户户门口都标明了膳宿全包的民宿价格。镇政府开始考虑建设一台送滑雪者上坡的机械装置。第一个外国人在秋季到来:一名美国摩门教徒,头发中分,穿一件白衬衣。他爱上了女招待塔玛拉,不再见人就劝改宗。柏油路带来了新鲜血液。察尔卡终于活了。
埃多尔菲斯的双胞胎女儿每周都来回往返。塔季扬娜在巴统海边一家为格鲁吉亚富人服务的“风流”酒吧找到了工作。从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天,她为俄罗斯新贵和第比利斯的生意人送上玛格丽塔鸡尾酒,这些人都穿着方头的漆皮皮鞋,戴着玻璃袖扣。她有一双紫色眼眸,穿着超短裤的样子让客人疯狂:别人会以为她的皮肤无法耐受与织物接触。布斯坦是一名三十三岁的商人,由出口镍发家。他一连五个周末待在那儿,几乎用眼睛吃了她,到了第六个周末,则让她来到了柜台的另一侧。他点的凯歌香槟直接用桶送上,开一辆乳白色悍马。塔季扬娜从来弄不懂,为什么买卖镍需要在汽车的置物袋里装一把点45口径手枪,前面还有一名戴墨镜的保镖?但她从不发问,因为布斯坦对她很好,这与后苏联时代的混乱很不协调,这里的男人只对姑娘的下体感兴趣,像对待狗一样对她们吆来喝去。
秋天的一个星期一早晨,布斯坦来到察尔卡。年轻生意人拜见埃多尔菲斯,向塔季扬娜的母亲送上百合玫瑰。这个年轻人得到了好评,虽然大家觉得他的手过于柔软,身形肥胖。他从未亲眼见过猪,原文化俱乐部旁的猪圈给他的记忆和伯鲁提皮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周末他又来接塔季扬娜,并逐渐形成习惯:他周五晚上来,带走他的农家女,和她面朝大海缠绵两天,星期一早上再送她回村。
从前的路迫使大家慢慢走,人们了解每一寸土地,从未发生事故,因为有的是时间,也别无选择。崭新的柏油马路上则不同,所有人都狂飙突进,血液沸腾。油门在为村民们几十年来的颠簸复仇。有些人疯狂失控,越不忙碌,越要加速。游手好闲者的情况最糟。他们急着以最快速度离开一个波澜不兴的地方,像火箭一样冲到另一个他们依然无所事事的地方。
布斯坦为他从城里往返察尔卡的路程计时。悍马不是打破纪录的最佳机械,但他已将用时降至四十六分钟,并计划继续缩短。塔季扬娜从未见过事故,对速度无动于衷。她甚至能在旅途中给双脚涂好指甲油。
悲剧发生在开通仪式四个月后,十月的一个星期五。悍马向巴统飞驰。这一晚,布斯坦决心要将纪录降到四十五分钟以内。他已经通过那些曲折的弯道,一旦抵达谷地,还能加速。他在桥前面的最后一个转弯处退让晚了,撞上一辆对面开来的卡车。甚至没留下一秒钟时间让他刹车、做出反应或侧滑。身体抛出车外,没人受苦。爆裂的回声在林下灌木丛回荡了十余秒,一切重归寂静。钢架冒着烟,身体的伤口也是如此。塔季扬娜躺在柏油路上。因冲击而掀起的红裙褶皱再次落下,像花冠一样在她的腰际绽开。“路上的花瓣”,一小时后与救援队一同抵达的医生心想。
当警车停靠在埃多尔菲斯家田边时,他并不太惊讶。辅警喜欢有他作伴,有时来他家喝一杯。警察走上田埂。
“喝一杯吗?我袋里有一瓶酒。”老农说。
“埃多尔菲斯,发生了一起致命车祸。”警察说。
“在哪儿?”
“六十五公里处,就在桥前面。”
“严重吗?”
“我说了,致命的!”
埃多尔菲斯感觉胸口收紧了一下。
“是谁?”
“你的女儿塔季扬娜。她当场死亡,遗体在巴统,等会儿送回村里。”
晚上九点,辅警的厢式货车将塔季扬娜的遗体送达。人们把她安置在双胞胎的房间里。女邻居们脱下姑娘的衣服,给她穿上一件白袍。她的脸色已经像蜡烛一样。女药剂师从自家花园采来金丝桃。埃多尔菲斯的哥哥、小学老师、塔玛拉和她的摩门教徒、警察、镇长、亲戚和邻居聚集在房子里。需要办理一系列手续,填写各种文件。死者使生活更加复杂。大家约定周日举行葬礼,还剩下四十八小时守灵。母亲虚脱地瘫倒在扶手椅里,经过两小时的悲痛,她的眼皮已呈紫色。奥克萨娜把自己关在父母的房间里,不愿开门。埃多尔菲斯在台阶上闷头灌着白兰地。人群让出路来,让希拉里翁神甫进门。他举起戴着银指环的手,请大家安静。
“我预见到了这一切。这条路是魔鬼的舌头。塔季扬娜是沥青的殉难者。让我们祈祷吧。”
他为人群祝福,男男女女纷纷画着十字。开始举行格鲁吉亚东正教自主教会漫长的死者祭礼连祷。晚上十一点,有人张罗着准备夜宵。母亲仍在哭泣。人们留下她用眼泪清空自己,埃多尔菲斯的姐姐找来一坛二十升的红酒、面包和家里储备的一条火腿。大家组织了轮班看守,轮流在尸体和火腿边来回。午夜时分,发现埃多尔菲斯不在台阶上了。警察在黑夜里喊他的名字。二十七条狗一齐惊醒,同时吠叫起来。
*
在车灯的微光下,埃多尔菲斯立刻认出了现场。路政部门已经清理了道路,但路边还留下一些钢板碎片。
折断的树木枝干给厚重的森林划下明显伤痕。玻璃碎屑在路肩上闪烁。他注视着这个曾数百次经过的地方。白兰地使他头昏脑胀,但他稳稳地驾驶着这台挖土机。他曾经如此仔细地观察工人,这台机器对他已不再有秘密。他毫无困难地启动挖土机,开到这里。这台美国“轮上铁锨”型号为M3222D,重二十二吨,属于镇政府。引擎盖上用黄色和黑色字母印着一句标语:“卡特彼勒:进步的未来”。挡风玻璃上印着另一句:“使明天的世界成为可能”。承包商把这件珍宝转让给镇政府,以此换取官方作证的虚假的事故报告,该报告已在通车仪式后第二天寄给保险商。
钢铲以液压杠杆的全部动力撞击路面。锯齿一直穿透到沙砾层,掀起了一大块。铰接机械臂再次举起。沥青块飞扬到冷杉树梢,钢铲又一次落下,刮挖沥青层,又揭起一片。埃多尔菲斯抽噎着,在悬挂椅上摇摇晃晃。推土机推进了一米又一米,在身后留下粉碎的渣土。汽缸发烫,铁耙咬住地面。每次冲击都令这台机器震动摇晃。黑色尘土粘在埃多尔菲斯脸颊的泪痕上。一小时后,他已经捅烂了与桥之间的三百米距离。他把机器的前轮卡在桥面上,用六次重铲使桥崩裂。埃多尔菲斯大吼,用拳头狠狠敲打驾驶室,在夜晚凉爽的空气中筋疲力尽地爬了出来。他把头扎进河里,又钻进挖土机,掉头爬上他挖出的壕沟,回到察尔卡。
凌晨三点,这台机器在离村子两公里处耗尽汽油抛锚了。他步行二十分钟,盯着路灯,背着手,虽然酒醒了,但沉醉于悲伤之中。他复了仇。除自己在撞上桌子后用拳头拍打桌沿、砸烂带来坏消息的电话机的人以外,又增加了另一类伸张正义的人:因亲人在公路上死去而破坏道路的人。
他毁坏柏油马路,惩罚的则是自己。他发誓,从明天起,要用锄头破坏整条马路,直到双手流血。他要挖开这条柏油路的每一寸,他曾是这条路的倡导者,他的女儿则刚刚成为牺牲品。
家中的纷乱与一个守灵的夜晚很不协调。几辆车开着大灯停在门前。有惊叫声传来。埃多尔菲斯注意到大家把一具躯体抬进货车车厢。他凑上前去,出现在车灯的亮光里。
“你去哪儿了,可怜的家伙?”警察喊道。
“你的另一个双胞胎女儿!”女邻居说,“她割腕了!由于悲伤过度!”
“但还有救。”塔玛拉打断她的话。
“对!”女药剂师说,“如果能在一小时之内赶到城里的话!”
周佩琼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