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79·年纪轻轻
文《许此世间:成人之美》
晚上9点,松道坡坡顶。
浓墨夜色中,矗立了数颗松柏的山坡上隐约显出了一座两层的红砖房。
在房屋一楼的窗户里,不时地闪现出暖黄的灯光。
屋内大堂正中,摆着一架两面式的木梯。
许为一手扶着木梯,一手高提煤油灯,仰头看许成戴着防护手套站在木梯上,尝试修复天花板上的电灯线路。
“噌”地一声,圆形玻璃罩里突然有金色火光大亮,整个堂屋都变得清晰且柔和。
“成哥,接好啦?”
一个小脑袋从旁边新换的一块门帘里钻出来,咧着的嘴里露出了一颗新长的牙,软乎地问木梯上的许成。
“对呀,接好啦。”
许成从木梯上下来,对着门帘旁的小脑袋轻笑。
许为把煤油灯放到桌上,按了两下墙边的灯光开关,确认没事后就轻轻扒开门帘,拉着里面的小朋友进了房门。
房间里有一宽一窄两张床,小朋友嘟着嘴躺到大床的角落里,对许为说。
“为哥,我睡不着。”
许为拉过一床薄被,盖上小朋友暴露在外的肚皮,淡声道。
“嘘,开哥听话,别吵到妈妈。”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门帘处透出来的一点灯光。
早就见惯了冷脸二哥的宿常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继续对许为小声道。
“那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姐姐说你讲故事像背书,可催眠了。”
留在大堂里的许成迅速清理了现场,然后拿上煤油灯,去主卧的书桌前放工具箱。
放好后,他瞟了一眼堆了很多书的桌面。
之前有很多乡里乡亲为了参加高考,来他们家借书,连小学教材也没放过。不知道他们的学习效果如何,现在就还回来了。
许成提着煤油灯靠近桌面,看到最上面的一本教材是他们初一的地理书。
既然这么巧,那他就不客气了!
直接翻到书的最后面,就有几页完整的世界和国家地图。
许成看着地图研究了一会,直到跳跃的灯芯向周围伸了几圈懒腰,主卧上二楼的房间里传出了一声轻闷地催促。
“你们还在学习吗?晚上不要学太晚了,坏眼睛。”
许成轻轻合上书,仰头看向天花板回应道:“知道的妈妈,我们这就睡。”
许为扒开一边门帘,看许成提着煤油灯出了主卧,关了堂屋里的灯,再拉开和许为相对的另一边门帘,一言不发地进了他们的房间,然后走到小床边安静地拉开一卷薄毯。
许成没有说话,铺毯子也没有声音,但饶是活跃的开哥,也感到此时房内的气压有点低,只乖乖地闭嘴仰躺,等待熄灯。
许为则保持扒开门帘的动作,转头向门外看了看。
没有灯的堂屋里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但他每次回来都会问一问家里的最新情况,今天听说有人来送东西,妈妈说她收好了,难道是有人把初一的书送回来了?
啊这......
这还是他第一次坑哥后,暴露得如此之快。
不过也没事,最迟明天早上就好了。
许为毫无负担地躺下,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小朋友进入梦乡。
夏夜至深,蝉鸣未断。
米花镇,镇中第一小学。
一位门卫大爷打着手电巡校一圈,最后敲了敲全校唯一还亮着灯、敞着门的办公室,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宿主任!又只剩你一个人喂蚊子啦?”
一个在灯下认真书写的男人抬起头,原本严肃的五官瞬间放松,略沙哑的嗓音开着玩笑。
“没事儿,我血酸!打小蚊子就不兴咬我……”
话音未落就听“啪”地一声,宿老师猛拍小腿,拉开裤管只见皮肤红了一片。
嘿呀,没打着。
门卫大爷见状又喊:“那看来你不怕蚊子咬,我就把驱蚊香拿回去了!”
“别啊!”
宿老师立刻抬头挽留。
“其他老师用得上啊,我先替她们谢谢您!”
门卫大爷刚转身又回过头:“明天一早!我专程来数数驱蚊香有没有少!”
大爷进门放下驱蚊香,又问:“那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去呀?其他老师都回去啦。”
宿老师笑道:“其他老师更辛苦嘛,不像我……”
镇小学老师不多,于是宿老师光荣身兼教务主任和任课老师多职,但即便如此,学校里的男老师也只他一个,嘴欠的老师也只他一个,有时发表的幸福宣言让人即感动又敢动。
“……不像我,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
边说边笑得眼睛成缝,要不是他真的为人热情,早被回家吃不上热乎饭、还要自己动手的老师们的唾沫淹了。
平常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忙到这么晚,只是像现在刚结束期末考试的繁忙阶段,再有其他工作叠加下来,就为他的忙碌“锦上添花”了。
见他辛苦,大爷也懒得怼他,只说:“我值班室里又新到了两本书,不过我看你有段时间没拿了,就没拿过来。”
“书就不用拿了。”
宿老师撑着疲惫的眼皮笑了笑。
“家里几个孩子要升学,不能看课外书了。都这么晚了,您赶紧先回去吧,要不是您住得近,我都得送您一趟。”
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办公室的灯却一直亮到了凌晨。
熄灯前,宿老师映在墙上低头阅卷的影子不算高大挺拔,却能让人感到十足的安心。
接着一眨眼,就到了暑假的第一天。
正值6月底到7月初,夏季丰收的最好时期。
昨天考完试回家的学生们,正好能和家长一起投入生产力!
草帽当头戴,汗巾绕脖挂。
竹娄身后背,镰刀手中拿。
但如果家里大人没空,那年长的孩子就要自觉扛起收获的任务。
凌晨三点多,松道坡下第一声鸡鸣响起。
年纪轻轻就拥有十多年大哥经验的许成,在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了丰收的召唤。
许成使劲睁了睁眼,想让大脑清醒一点。
昨晚好像没听到宿老师回来的声音,大概是又睡在了学校。
妈妈近期又犯头痛,可不能让她跟着去田里。
此时窗外天还没亮,屋子里也乌漆嘛黑,要是身边没人,颇有些像恐怖小说里的场景。
好在鼻息间是驱蚊草和驱蚊香的混合味道,耳边又传来了对面床上两个平缓的呼吸声,一个属于将满15岁的不省心弟弟许为,一个属于8岁的可爱弟弟宿常开。
许成浅息了一下,岁月静好还有人陪伴的感觉真好。
不过他还是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3、2、1。
起床!
晨阳初升时,各家各户的麦田里早已热闹起来。
有父母带着孩子一起收麦,也有哥哥姐姐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干活。
此时大家都还有力气隔着麦田互喊聊天。
就连一心干活的“宿老师家的两个优秀小孩”,也不免受到各种问候。
问候1:
“许成你有多高啊?看着比你弟弟高半头,平时吃饭也要给弟弟留点好的啊。”
许成想了想。
“多高?没量过呀。我们平时吃饭都在学校,学校里的伙食大家都一样。”
问候2:
“今年你们妈妈没来?在家带弟弟妹妹啊?”
许成不假思索。
“妈妈太辛苦了,我们长大了,妈妈就可以多休息了。”
问候3:
“许为努努力啊,个头超过你哥,肯定就比他更受女孩子欢迎了。”
许为毫不在意。
“老师说了,学生要以学习为重。”
而且他和大哥就不是一个类型。
他更像妈妈的浓颜相貌,吸引到的人也更热情;而许成添了一丝清淡含蓄,吸引到的人也大多含蓄。
所以从表面上看,反倒是他更受欢迎。
至于身高,他也没矮多少,而且他毕竟还小一岁嘛,慢慢长,不着急。
问候4:
“许为今年又是第一吧?宿老师家真不得了,各个孩子都爱学习成绩好,又懂礼貌。”
许为头也没抬。
“今年成绩还没出来,我还不知道,谢谢阿姨。”
但他的“感谢”却让隔壁麦田里的女孩气得满脸通红!
“许为!我和你哥同岁!你最多喊我姐!”
周围听到的人们哄堂大笑。
许为立刻道歉:“对不起,谢谢姐姐!”
只是他的语气虽然诚恳,目光却没离开过手上的活。
许成自觉不妥,抬头帮他解释。
“不好意思,他就是做什么都太认真了。”
“我知道,我不会和他计较的。”
女孩说着,又看了两眼许为,隔着麦田都挡不住空气里莫名其妙的粉色泡泡。
“你认识她吗?我好像没在这里见过她。”
许成压低声音,扭头看向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许为。
别人干活都是怎么凉快怎么来,但他们一直应妈妈的要求,下田的装备都是宽大的麻袋牌防晒衣、粗纺九分裤加手套。
妈妈说他们平时就经常晒,别晒多了像挖煤了一样。
但好在这防晒衣轻薄凉快又宽大,虽然是巧手的妈妈拿化肥包装袋给他们量身改做的,但胜在舒服,也没让他们感到热。
“她是我们75届的学姐,叫文妍。”
许为割麦不太熟练,加上回话速度就更慢了,干脆停下来说。
“我上学期不是送了个叫‘文礼’的小朋友回家嘛,她就是文礼的姐姐,我就在他们家见过她。”
许成:“那你刚才会听不出她的声音?”
许为:“听出来了,可你也知道我最烦这些了。”
“那也不能当众损人家的面子。”
许成难得严肃起来。
“再招人记恨,你忘了小学那次是怎么被人围堵的了?要不是有人站出来把挑事的人吓哭了,我听到的时候也快被吓......吓到了!”
许为也难得叹气:“可她是从市里追到这儿来的,更没想到她还喊隔壁田的婶婶叫‘二婶’!”
这要是不快刀斩乱麻,他年纪轻轻的,还能体验几天清净日子?
许成愣了一下,假装严肃的调侃他:“多情深义重的女孩啊,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下次要是梦到月老,肯定求他把这福分给你!”许为淡淡撇嘴。
“用不着,我还跟月老称兄道弟呢。”许成拒绝。
许为转念一想:“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女生懂种树,说不定能帮我们的树看一看。”
许成随口一问:“哪个女生?你们班的吗?”
许为:“对,很低调的一个人,我刚才看到她在最边上的那块地里,待会中午人少的时候,我过去找她说一声。”
“能让你这么久才想起来,我大概知道她有多低调了。”许成往边上看了看,视线却被草帽檐挡住了大半。
“不跟你说了,再聊下去,我一上午啥都没干了。”许为抬手继续收麦,专注地神情仿佛从此以后要扎根农业。
“最后一句,你今年真的不返校了?”许成收割完一把麦子放在身后,又看了一眼许为,这家伙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帮他留下来的,要不就是为了让妈妈轻松一点,要不就是做腻了。
许为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他以往每年都是老师助手,等老师们阅完卷他就会返校,然后帮忙做一些琐碎又重要的事。所以他之前下地的时间少,手法生疏干活慢。
而老师助手一般就是老师认可的好学生,虽然占用时间,但好处是这些经历会记录在他的档案里跟随一生,以及可以参与一些评选之类的事情,但也没有绝对性的作用。
一开始他还觉得新鲜,后来是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鼓励下才坚持下来的。但他今年认清了自己的目标,于是干脆“卸任”,不再返校了。
日上三竿,阳光渐毒。
快到中午时,不少人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干饭。
也有离家较远、自带干粮的人,就随意找个阴凉处边休息边吃干粮。
许成也带了干粮,他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正准备拉努力奋战的许为一起休息一下再吃午餐,田岸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名字。
“哎?丽娘?不是说你不来了吗?”
听到这句话,这下也不用许成喊了,许为猛地回头看向他。
“妈妈来了?”
此时在田岸上的热烈阳光下,只听一个成熟的女声笑着回应:“我不来,孩子们吃什么啊?”
有人故意问:“你们许成不是说,他们长大了,就让妈妈多休息的嘛,那你怎么还带工具啊?”
丽娘听完笑意更深,轻松的心情盖过了疲惫,一张飞扬靓丽的脸庞和十几年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都要‘双抢’了,他们哪干得完。”丽娘答。
农业双抢,指每到夏季和秋季收获的时候,都要抢收庄稼,抢种庄稼,其中以夏季双抢的时间最紧张。
“成宝、为宝,上来吃饭了。”丽娘走到自家的田边喊。
“来了妈妈!”许为摘下草帽和手套,一溜烟就上了田岸。
许成也迅速收拾好了东西,随后跟上,而他带来的干粮,恐怕晚上又要再带回去了。
见他们上来,丽娘转身就往田外走。
两个身高已经超过妈妈的少年,很快就一前一后跑到了丽娘身的边。
但他们的目光都带了一点忧虑。
在他们眼里丽娘极其逞强,抱恙干活的事几乎年年都有,这次大概也是逞强来给他们送饭,待会肯定还要和他们一起干活。
所以此刻,他们都在心里组织委婉地劝说,如果太明显被察觉,把丽娘惹急了会敲他们的脑壳!
毕竟在丽娘认知里,她一直很强!也经常跟他们讲述她以前的威风事迹!而现在她也只是人过三十,年纪轻轻的,他们就当她步入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