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雪崩》 “他人已是中年,但他的童年才刚刚结束”
“喂,老板。” “来啦,还是照旧?” “嗯。” 袁文胜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搓着红的已经有些发黑的双手,今天同先前的天气预报一样下起了大雪,超低温一下就裹住了城市,这样的天气,即使并未事先看过天气预报,只要向窗外瞥一眼,也不难知道应该多穿些。 但他既没注意电视机中磁性的男声说了些什么,也并未发现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直到房檐上一堆雪掉在了他脑袋上,直到他发觉失去了触感的双手,袁文胜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只透了一点朦胧的光的天空,观察着这个不知何时已经沧海桑田的世界。 袁文胜冰冷的大脑短暂的思考了一下,回家路程并不短,如今只有去那家常去的酒馆避一避风雪了。他边稍稍加快步伐向酒馆走去。 发现那家酒馆并非他的有意之举,他只是如平时的那样低着头,推开了一扇玻璃门,即使是门“吱呀”的划过地板他也没有反应过来,然后他神使鬼差地坐上一张破木凳,随着那声“来啦!吃点啥啊?”他才从恍惚中清醒。 那时候,他甚至还没喝过酒,作为一个大学生,同寝聚会时只有他还是穿着那一身斯文得很的衣服,在别人喝着啤酒、红酒、白酒,各种酒的时候,他最多也只会点一杯果汁,听着朋友们的谈天说地,然后等到聚会结束,他再一个个地送一身酒气的他们回寝。 他回想着这些,嘴角漏出一抹笑意,“还好么?要不,我帮你看着好了。”袁文胜瞬间回过神,刚浮现的微笑又被雪藏在心中。“啊,好的,麻烦你了。”老板问了有没有忌讳就没再多说而是回后厨做饭了。 袁文胜无法重新织起刚才那段回忆,便索性望向了窗外,玻璃乌蒙蒙的,并不是看得很清楚,现在又是清晨,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他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酒馆旁的树丛上,那里有几簇黄色,“是……迎春花么,现在都到了春天么。” 过了约莫十五分钟,老板把饭菜端到了袁文胜面前,还有一杯冒着气泡的啤酒。他本想说自己不能喝酒,而转念一想,难道不是自己让老板随便上菜的么,于是嘴边的话始终没好意思说出。 他扒了两口饭菜,然后惊喜的发现这家酒馆虽然面积不大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味道确是毋庸置疑的不错,只是辣椒过于辛辣,他只得抓起酒杯,酒滑过喉咙落入胃中,虽然灼烧感好了不少,但啤酒同样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友好。于是袁文胜就强迫自己又喝了几口,他觉得顺口多了,而醉意也涌了上来。 这一醉,就醉了他十年,十年间,他靠着酒醉的恍惚逃离往昔,他靠酒精进入另一种清醒,他想起自己新生的双手从黑暗中伸出,他想起他又将整个身子没入了另一种黑暗。 老板把饭菜和两瓶啤酒放到袁文胜的桌子上,那桌子过了十年还是和那天一样,老旧而崭新。 有时他来得太早,门还没开,他就静静地隔着玻璃看老板擦拭着那些桌椅,老板抬头发现了他的到来,就打开门锁,挂上“营业中” 的牌子,然后见他不急,有时也会主动向他聊天,袁文胜也就渐渐了解到了这座酒馆的过往。 有时他来的很晚,狭窄的酒馆里几乎挤满了人,而他的位子则是空着,那是老板特意为他留的,他便不客气地坐下去,至少一瓶酒下了肚他才会抬起头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的是工地工人,有的是大学生,也有只是在家里无事而又不想做饭的人。男女老少,互相聊着平时无处说的杂事,而老板则为他们提供些物质的食粮 。 袁文胜偶尔会听到旁边人的谈话,其实在这里没人遮遮掩掩自己对生活的不满,无需刻意伸耳来就能听到,他每听完一个故事都试着去判断故事中人物的是非黑白,有时在心里对他们同情,有时他也会感到无奈,诉说着不总是正确的,但谁又能替别人去原谅呢。 而来到酒馆的人大多只是得到一些安慰而非真正解脱的方法,而他们往往又太过沉浸在悲伤的循环里而想不到去找解决的法子,也就更频繁地来酒馆,找寻一时的慰藉。 也有时有客人主动向袁文胜搭话,大多都是以打招呼开始,这里的社交比朋友间还要单纯,他们不在乎礼节问题,只是为了寻找一个酒伴与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然而袁文胜更想一个人喝自己的那份酒,他脑子里从来不缺烦恼与疑问,但他选择向自己倾诉,他选择自问自答,他会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无数次,然后再给出无数个答案,不同的是,每次回答都离他想要的答案更近一些,直到他认为他有了满意的答案。 但这并不代表他讨厌那些人,相反,听着他们的对话让他分散了一些注意力而不会完全没入他自己的世界。况且这些对话有时也会为他提供疑问的答案。 只有烦恼与酒一同下咽才能带来片刻欢愉,单纯的酒精只能麻痹他的神经,清醒后又怅然若失。 他喝净今天的最后一滴酒,用桌子上的纸巾擦干净了桌子,和老板作别。 “再来啊!” “嗯。” 每次都是相似的对话,想必老板和别人的说辞也并无不同,他们也仅是经营者与顾客的关系,就像酒馆的客人们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情谊,不过就算亲密如朋友爱人也不能避免的会出现分歧,又有多少友人因为一点小事而不再联系,又有多少爱人能怀着爱意终老呢,如果不能,那么这样萍水相逢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好呢。 袁文胜推开那扇玻璃门,雪已经小了不少,他抬头看了看被云半遮着的太阳,望向了那块玻璃之外的景色,只可惜一片雪白让他不知具体该看向何处,于是他沿街走着,还有点湿的头发被风一吹凉意就遍布全身,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看到两旁的店铺,透过半拉着的铁帘可以隐约看到一双双忙碌的脚,商业街的营业时间要到了。 他慢慢向前走着,偶尔有车掠过,他就看着车捻过的辙迹,想到了小时候把脚放到大人踩过的雪地上,一步步地顺着脚印向前走,那时带来的快乐是无端的,是廉价而又奢侈的。 袁文胜走在跨海大桥上,他想起了他之前就是在这里的某处半跨着,不过最后他还是收回了那条悬着的腿,到现在他的时针又转了七千三百多圈。 现在他的头发已有不少银白,才只有三十多岁的他早就因身心双重的疲惫而狼狈不堪。 他继续向前走,经过了那家超商,他曾在那里工作了许久,直到现在他也还记得每种商品的位置,他为之奋斗,又为之抛弃。那时候他每天起早贪黑,偶尔还要忍受上级和顾客的批评,当他躺在床上就能立即入睡,虽然常说“夜长梦多”,但他无暇做梦。不过,在他的努力下,他终于由租房到成功付了首付,再到还清贷款,虽然不是套大房子,但是那是他汗水的结晶,虽然那之后的一系列的琐事让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但他现在想起还清最后一期贷款时的喜悦,他不愿去想那段被他刻意隐瞒的回忆,于是就向前走去,他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零星的瓦房被隐藏在高楼后,那是他儿时的家,他慢慢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审视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房子,他注意到小时的涂鸦掉了一块,那是一幅很大的青蛙画,当时完成时他兴奋地向妈妈炫耀,而妈妈也没有责怪他,只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在打工时因工去世了,虽然他和妈妈得到了一笔不错的赔偿款,可仅凭母亲一人还是很难支撑起这个家,不过妈妈仍会在闲暇的时候陪他玩会,有时也会为他买些时髦的小玩具,比如有一次妈妈为他买了一只铁皮青蛙,他高兴得不得了,于是便拿着画棒在墙上画了一只大青蛙。而现在,那个青蛙的四肢部分已经因为风吹日晒而碎落了,仿佛它回到了蝌蚪的模样在水中畅游,袁文胜又想起他在绘本上给蝌蚪画上四条腿,就像他想快点长大。 一课梧桐树还站在远处,现在看来并没有他认为的那么高,现在要伸手才能够到的果实,他小时候还要缠上妈妈一阵妈妈才会给他摘下一条让他拿去玩。小时没注意而现在回想起又格外珍惜的,便是母亲的怀抱,他就躺在那里,听着妈妈轻柔的哼着摇篮曲,他就慢慢进入一个个美梦。然而,当他醒来时,他的童年戛然中止了,他不得不背上担子前行,就这样,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雪是洁白的,他摩挲着手上的老茧,颤抖着,正犹豫不决。冬天有热乎的豆浆,烧炭的暖炉,妈妈忙碌的背影。妈妈背起了爸爸的担子,而他则背着三个人的担子。 他下定决心,慢慢躺在了松软的雪地上,白雪凹陷出了一个“大”字,他轻闭上眼睛,小时候的种种欢乐又回到了身边。过了一会儿,积雪从枝头滑落,扑向他的脸颊,他并不在乎,只是拂去脸上的雪,起身,踏上归途。 这并不代表他的生活会好多少,只是这个已有银丝、满手老茧的中年男子,在此刻享受够这一切后,心满意足地收起了那份沧桑,亲手为他的童年画上一个句点。此刻,他才终于迎来了他的——童年的终结。 他回到自己的小家,躺在了洁白的床上,被褥凹陷成一个“大”字。 封面图片为网络资源,如有侵权,请私信联系删除。 感谢各位的支持,本文为up原创,未经许可严禁转载 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