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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斯」萍水相逢(上)

2023-08-29 21:45 作者:是米九吖  | 我要投稿

*

我的梦想是什么?这是一个很俗很俗的、从小到大有无数个人问过我无数次的问题。


说实话我从来没能清晰回答过,但他们总在锲而不舍地问,后来偶尔在书上碰到这样的句子,我都能从字缝里毛骨悚然地窥见父母、亲人、老师的目光,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好像没有小孩能够逃得掉这个问题,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梦想贯穿了一个人的一生,他们想让你早早看清磕绊的前路该往哪走,好像这样跌了撞了也能有勇气爬起来。可我依然不爱回答,宁肯放任自己摔出一身伤,在摸不清的黑暗前途里乱转。


别误会,倒也不是我多倔强,偏偏要逆着人流往上走,只是这个问题我始终始终无法应对,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


1.

我第一次点开他的视频是在下着雨的半夜。


宿舍隔音不好,雨声吵得人特烦。我盯着天花板发呆,知道离枕头三五厘米的地方散落着耳机盒、复习资料、睡眠眼罩,还有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被几根充电线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但我懒得去整理。


期末考试周实在耗人,数不尽的资料和接连不断的考试一并砸过来,打得人头晕眼花。现在大学内卷得很厉害,我的大一生活才堪堪走到尽头,才刚在“未来”里踏上一个阶梯,结果身边的同学要么计划起考研考公,要么早早投身实验室以及各大比赛为争取保研资格增加履历,要么已然联系到相关企业进行实习。在这条行人步履匆匆的大道上我不知道应该往什么方向走,焦虑过了头只得尽可能地把眼下的期末考弄好一些,没成想复习到太晚反而过了困劲,又睡不着了。


随手点进那个视频时,我正企图用看手机来催眠自己。这当然很荒谬,但也许比干等着困意到来要充实一点,反正结局都是到下一个疲倦点才睡去。


视频内容是某款磨人小游戏的通关过程,我没玩过,只知道剪辑得不好,反反复复死亡的角色没能让人觉得气闷,倒是生出股无可奈何的疲倦感。比起这个,可能画面右下角出镜的年轻up主还更有看头一点,每每遇到陷阱他都会把嘴角一撇,摆出副懊恼的、有点装可爱嫌疑的表情,而过了哪个卡半天的障碍后一双圆眼就亮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戳戳他的脸。


我翻他的主页,这系列无聊的游戏视频还不少,与之相反的就是可怜的播放量和粉丝数,透着股莫名的挣扎感。我没敢再往下翻,挑了里边播放量最高的视频当催眠看,结果在角色一次次死亡又从头再来的重复画面中真产生了睡意,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梦里游戏还在继续,画面像透过另一双眼睛来看,只聚焦在运动的某点身上。游戏周围道路模糊不清,那个角色不会死,只是不断地爬上去,又被打下来,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尽头。


2.

绝大多数萍水相逢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互联网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人们很难对遇到的每一颗水滴都打起兴趣,那一晚后我就忘了他,继续投身于如火如荼的复习大业。


忙起来时间过得很快,再在首页里刷到那个颇有标志性的视频封面时,期末考已经落到尾声了,我忽然记起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于是又一次点了进去。折腾人的小游戏没什么好看的,我全程都在看他,看他专注时偶尔颤动的长睫毛,双手在鼠标键盘上移动时肩膀扬起的有力弧度,在角色死亡间隙里一点摸鼻子或是抿唇的小动作。又透过不大的画面去观察他身处的环境,发白的窗帘、墙壁,视线下移,边角处露出点包装盒的颜色。我猜那是方便面——也许没有几个大学生会辨不出来。


他这些天没更新什么视频,动态倒是发了几条,内容很出乎意料,是工作室的人员招募。我不理解这样的视频内容有什么成立工作室的必要,显然他的粉丝们也不明白,仅有的几条评论里尽是这类疑问。他一条条回了,文字很容易想象出语气,“总要尝试点新东西嘛,我一个人可不够。”


眼下即将要到暑假,我难以想象我抽了什么风,居然真将招募要求仔细看下来,得知他也在上海、地址还意外地离我学校不算远后,就把自己的条件一样样对应上去。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个总在死亡又重来的角色时我老觉得像他,明明我只隔着屏幕见过他,那个角色和那张脸却总挥之不去。也许是因为他挫败的表情太假,喜悦却是诚心实意的,看得人胸口发闷。操纵角色时他视线就锁定住了,天崩了也好地裂了也罢,要无所谓地一遍遍重复旁人眼中疲倦的历程,好像在闯自己才看得见的路,然后因为各种无法预见的原因死掉,又死掉,直到把前路全摸清楚了才能够抵达终点。明明困难得不可思议,但由他来干好像理所应当要成功。


前十九年我一贯认为自己谨慎而内敛,摸不透前路但也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这没什么不好的,现实里太出格的人往往会输得很惨——我真是这么想的,此刻却凭着一股“想认识他”的冲劲就把草草拟成的简历投到他邮箱里,因为我知道,如果再放任自己思考片刻、再清醒一点我就绝不会这样干了……我只是怕错过了将来会后悔。


他白天似乎很忙,视频动态发布、回复评论的时间总在晚上。收到邮件回信时我正吃晚饭,筷子一抖,热辣的面汤就溅在手背上,烫下小小的红印子。


我加上他的联系方式,局促地打了声招呼,他倒是和视频表现出来的一样热络,有种久经沙场的从容感,引着我交谈,到底是没让场面尴尬下来。我如实强调了我的剪辑只是爱好,在工作室估计也只能待上暑假这两个月,本职还是要上学,他一连发来好几个“没关系”,紧接着就是一条语音,声音比先前在视频里听到的更透亮明朗一点,似乎很开心:


“哥不瞒你啊,其实你是这些天来第一个向我投简历的人……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前段时间我老等不到人,就想着开工作室什么的果然还是太扯淡了吧,没想到还有个大学生愿意来,我很谢谢你,真的。”


这一番话堵得我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然后又觉得自己的难受简直莫名其妙,好像在施舍没必要的同情一样,怪不尊重人的。


最后我们约好两天后在一家咖啡厅碰面细谈,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马浩宁。


3.

我把回贵阳的机票退了,打电话和父母简单交代了一下暑假留校不回家,计划在上海打点零工。面对他们的追问我只含糊地提了句是视频创作一类的,然后又换来“别不务正业”这样好一通唠叨,被我敷衍过去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所谓“正业”究竟是什么,是老师、医生,还是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拿死工资的会计公务员呢?他们为我描绘过无数次那样的将来,熟到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出画面,可我实在不想走过去。我说不出梦想的前路,却也能感受到一点翻腾的、如同这个年纪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的不甘,我曾见到它们在马浩宁身上燃烧过一次,或许这也是促使我把那份简历投出去的原因之一。


两天后我在咖啡厅见到了马浩宁,他比视频里看起来还要黑一些,不算太健康的肤色,像长时间硬晒出来的,衬得眼睛更亮了。他把咖啡推过来时我注意到了他的手,那是和我身边每个同学都不一样的手,宽厚而有力,带着层不薄的茧。很奇怪,过往我面对陌生人总如坐针毡,待在他面前却好些,这人似乎格外有亲和力,周身还带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的膏药味,但不难闻。


“其实大部分内容手机上都跟你说过了,”他掏出一份合同翻开递给我,空气中那股膏药味更清晰了些,“只是有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哈,因为我白天有点事……所以咱们估计得上夜班这样,从晚上七点到十二点,中间休息半小时,包夜宵。”


听到这话我着实愣了一下,尽管大学生可能也没几个作息正常的,暑假我就常常熬到半夜两三点才睡,上个夜班到十二点倒也不算太难,只是对于一个习惯了虚度光阴的学生来说,这样就实在有点折磨人了,我想并不会有什么人能因为一时冲动就真把两个月交代进这种奇异的作息里,尤其是在还能挽回的情况下。但他眼睛好亮,以一种小心翼翼、担心又杂着期待的表情看着我,我磕巴了一下,拒绝的理由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只避重就轻地说出来,“呃……到那么晚的话,我可能不太方便回学校?毕竟地铁都停运了吧。”


“这个没关系!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住我那边,虽然有点小就是了……”那人像是早计划好了一样,把合同往后翻了页,指着某个条款给我看,“因为资金紧张,其实工作室也在我住的地方。”说到这里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好像忽而就褪去那些包装出来的成熟感、从容感、亲和力,变成了我在视频里见过的、会装出懊恼的那个小青年,期期艾艾地问了句,“你还愿意来吗?”


我没回答,忽而就想到他那句诚心实意的“我很谢谢你”,然后没什么逻辑地记起某夜被我忘了很久的梦。镜头是一点点拽过去的,模糊的背景下,一个小人不断翻上去又跌下来,明明什么陷阱都看不清,搞不懂为什么能够那么乐观地执着下去,让别人的同情变得矛盾又多余。


很莫名其妙,遇到他以后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然后我点头了,可能我的确在没必要地心疼他。


4.

当晚我就带着简单收拾好的行李住进了马浩宁的家中。


跟在他身后时我注意到他扎了个小辫子,随着步伐小幅度地荡。楼应该很老了,最下边的大门还是铁栏样式的,一推就吱吱嘎嘎响,看着不太安全。我突然感觉有点好笑,震惊自己居然一直到踏进有着浓重潮湿灰尘味的楼道口,才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是个骗子,不过细想下我好像也没什么可骗的,身上值钱的东西除开一点电子设备,可能也就剩器官了。


屋子在三楼,意外收拾得很整齐,没什么潮味,只是又漫着那股膏药气息。他没说谎,这地方的确不大,除开厕所,三十来平的空间分成两个房间,一个应该是卧室,另一个就是客厅,里边划出简易的厨房和工作区。我注意到了墙角的电脑桌,侧边发白的蓝色窗帘和视频里看见的一样,不过桌上没有泡面桶了。回到家后他整个人心情都扬起来了不少,哼着歌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替我张罗地方,又不知从哪挖出来张行军床,支在原来的单人床旁边,收拾妥当后把枕头被子移了过去,然后给单人床铺了套干净的,“高斯……我还是叫你高子吧,以后这张床就归你咯,介意有人在旁边睡吗?介意的话我搬到客厅去。”


他这一点实在很贴心,不给人太多在人情世故上纠结的机会,全部安排完再宣布结果,妥当得反倒又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没事没事,要不,还是你睡原来的床吧。”


“那是要我重新收拾一遍吗?”他说出这话时正冲我笑,眼睛还是很亮,不闪不避地看着人时会有种格外真诚的感觉。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心软再心软,好让一切都按他安排的那样走下去,“我真无所谓睡哪的,只是不想亏待你,高子。”


他在行军床上坐下来,双手摆出个方框,线条流畅的小臂向前伸,好像要透过灰蒙蒙的窗子,把远处模糊得只剩下光点的高楼框在手里,“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会答应,毕竟我给出的每一个条件都很垃圾吧……哎,我很好奇,你到底为啥愿意来呢?”


谁知道呢?我早说过遇见他以后一切都莫名其妙起来,我总是在合适或不合适的时间里想起那个角色,然后想起他的脸,好像他只要站在那里招手,我就可以毫无理由地、义无反顾地走过去。但是这种奇怪理由肯定没法说,所以我只是在他旁边坐下来,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你现在可是我的老板哎,这么动摇军心也不怕员工反悔了啊?”


闻言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按在我头上的那只带了茧的手力道不重,暖暖的。


“没关系。”他说,“反悔也没关系。”


5.

我睁开眼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昨晚没开始工作,十一点多我就跟着他休息了,本以为在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旁边睡觉会失眠,结果意外地睡得很熟。


房间空调的冷气还没散尽,我找了一圈,他不在屋子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居然能这么无声无息。在没有主人的家里待着我怪不适应的,好像个擅闯进来的小偷。于是我帮他把房间快生锈的窗户打开透气,又摸索着烧了一壶水灌好,就打算坐地铁回学校宿舍去,等下午五六点吃完晚饭再过来。


临出门时我注意到什么放在鞋柜上,拎起来一看是两把钥匙,上面还贴了便签,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给高斯”。


昨天来时太晚没注意,今天我出门才发现这栋楼建在一条很窄的老巷子里,如果用无人机上升着航拍,最后应该会缩成蚂蚁爬过的缝隙。房子排得很密,几乎挤压在一起,光照不进来,这里无论是进出的人们还是商铺都灰败而陈旧,像是底层最常见的那一批麻木不仁的人,挣扎也掀不起水花,背后捆着没人感兴趣又不得不接纳的压抑生活,看不幸总倾倒下来,然后淹没掉这条小缝隙——


我忽然就不想多待了,快步踏出巷子,车辆在眼前的大公路上呼啸而过,好像迈进另一个世界,直到这时风才真正吹到我身上。七月的阳光其实很亮,对面商务楼的玻璃外身反射出碎碎的光,压倒着凝视过来,晃得人眼睛疼,我最终失去了仰望的兴趣。


暑假留校的人不算多,宿舍就剩了我一个,倒也不必和人费劲解释没留宿是去了哪里。我躺在床上玩手机消磨时间,不知怎的又点进他主页里,才几千个粉丝的体量加减都很明显,比我上次看涨了三四十个吧,也许算个小进步?然后我翻到他第一个视频慢慢连播下来,全部全部都在看他,又说不上究竟看了啥,只是突然好奇又莫名其妙难过起来。


再回到马浩宁住所时大概下午六点半,他已经在屋子里坐着了,见我进来就问了句晚饭吃了吗。我点点头,看到一盒方便面摆在他面前桌上泡着,红烧牛肉味的,那样浓郁的劣质料包香气都没能盖过膏药气息,它无处不在,好像嵌进了这人的岁月里。


——我终于记起那是什么味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爸还在靠干重活赚钱,经常磕了碰了哪回来,再抱起我时身上的气息就和这很像,融在傍晚的饭菜香里,好像再可口的食物都带上苦涩的清贫味。


但马浩宁又不一样,只说了声“等我一会”,就掀开泡面盖子扒拉得很快,恶狠狠的,有点像护食的小狗,好像要把每一根面每一口汤都变成骨肉的一部分。我怕他呛着,赶忙拦住他,“马哥你不用吃太快,我没那么急的。”然后他又冲我笑,分明汤汁还挂在嘴角,你看过去偏偏只能注意到他的眼睛,亮得不像话,“不好意思啊高子,可能是我太急了,一想到有人要陪我一起做视频就高兴得有点失态了。”


我没接话,从背包里掏出两张餐巾纸塞到他手里,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我想做出好的视频,然后被更多人看见。”他把盒子里的汤一饮而尽,擦擦嘴转头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我的梦想。”


6.

他总玩的那个折磨人小游戏是关卡制的,一共61关,也不知道该说设计者是多天赋异禀还是多苦大仇深,才能够把每一关的每一个陷阱都做得抽象且出乎意料,但核心宗旨倒是始终没变过,永远冲着摧毁人心态去。


我想也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能够坚持着玩下来,总之我尝试了两回就气得想摔键盘,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点,目前网站上全通关的视频并不多,还算有些搞头。他通过一关就发一期视频,目前发到第51关,52关其实也过了,只是五六个小时的素材堆在那还没剪。


那面蓝色窗帘旁他新安了张桌子,我盘素材整理剪辑思路时他就在旁边录下一关,戴着耳机,互不打扰。我好像没说过我喜欢拍摄和剪辑的理由,外界的信息很多很乱,但被镜头框住时世界就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一角了,画面是随着我的视觉中心移动的,这样说能够让人明白吗?我可以让任何我期待的东西成为主角,哪怕它多么可悲、渺小、不足为道,哪怕镜头拉高再拉高万物都成为最模糊的色点,所有人也能透过我的眼睛抓住它,它始终位于最显眼的视觉中央。


他的成品总被剪辑弱化了太多,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中心感,但翻他的素材我就能清晰读出这种信息,无论是游戏画面,还是右下角只属于他的出镜,你看他的眼睛时强烈的重心会被带回角色身上,难以撼动到周围的一切都带上虚影——我终于知道那场梦的视角从何而来了。


以及,我觉得他的确适合走拍视频这条路,他总能在某个时机做出恰当的反应,俏皮话也堆了一箩筐,录出来的素材像用心准备的食材,一眼就辨得出哪样是做什么菜肴的,而我只要努力往能让人读出他更深感受的方向剪就好了。


剪到一半时他喊我吃夜宵,居然不是墙角堆了两箱的方便面,而是外卖送来的各种小吃,热腾腾地摆在桌子上。我吃时他就去看我剪的视频,回来一搭我肩膀,声音是那种明显的惊喜,“剪得还不错嘛高子。”然后往我碗里夹了个生煎,等我吃完他又给我夹了一个,这才坐到我对面也开始吃,“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买多了,结果你看着跟只小猫一样细条条的,倒还算能吃,挺好。”


“那是,毕竟我吃不胖。”我习惯性嘚瑟了一句,突然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实在自然得过分,他叫我吃夜宵我就毫不客气地吃,他夸我剪得好我就开始反省自己的不足——我没谦虚,剪辑作为爱好我自然干得比平常人好些,但也正因为是爱好,远没有到专业的程度,起码还不足以将他投入的情感都剪出来,于是只能尽力把我知道的表现方式都套上试试。


半夜十二点,窗子外远方的市区里光亮流成潮水,被黑暗的房屋吞没。初高中我曾无数次点灯苦读到凌晨,要换一个好成绩争一个好名次,要考一个好大学读一个好专业,为了什么呢?不知道,总归按他们说的那样去做就好了吧,普通人从来没有太多选择。人永远在被周围的事物压缩,到头来属于个体的空间却很小很小,一抬头,视野里能圈出来的桌面就是全部了。在这个与过往如出一辙的夜晚里,我竭力干着父母口中“不务正业”的事,直到灯火都暗下来、手机时间猛地刷新到第二天,他偏过头来紧紧抓住我的手,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像燃上去的一把野火——其实还是没有他眼睛亮,“你居然知道我想传达的是什么!能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高子!”


真的,我可能就只是为了这个吧。


7.

那个视频成为了他主页第一个破十万播放的,热度还在慢慢上去,有老粉在评论区里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被换了芯子,怎么剪辑风格大不相同。他回复说意外招到了个牛逼员工,是他太走运。


我在宿舍里翻他的评论区,看得有些脸热,毕竟比起我的三流剪辑水平,优秀的明明该是他录的素材。这些天是我几年里头一遭主动去搜索那些剪辑教程,打算把自己的技术精进一些,过往培养爱好只是靠我瞎摸索瞎尝试,偶尔剪点片子玩玩,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这样积极意义上充实的暑假是我第一次拥有的。还记得去年这时候,高考刚刚滚蛋,而成绩也没有出来讨人嫌,本该是我高三黑暗生活里无数次遐想、渴望过的日子,但真正到那时,会发现一切计划都是没有意义的,漫长而忙碌的高三生涯掏空掉我的精力,可能也透支了我往后数月的神气。那是我梦想中无忧无虑的假期吗?明明只是久行的旅人渴求来的、容纳肢体一点攀附的背壳而已,我只是在里面慢慢修复我自己,好歹拼凑出一副像样的躯壳来经历下一波摧残。


从那时起,我就确信了我是不会在假期里有所升华的。我是个罐子,外界的一切都在把我左右推,精力一点点泼洒出来,只靠着短暂的喘息日永远无法再装满。


——但原来当你主动渴求什么时,再荒芜的罐子也能生出水来。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总能那么执着了。


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们又发了两三期视频,反响倒是不错,于是我也按着那种风格剪下去。每天我醒时都是八九点,房间里早看不见他的踪迹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之下午六点多我再来时他就已经在屋里坐着了。在我看来他精力充沛到总让人忘了他很忙,消失的一整个白天,连轴转的一整个黑夜,我摸不透他休息的时间有多少,但他好像从来没有表现出疲惫过,对上视线时就会冲我笑,是那种毫无阴霾的、很真诚的笑,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或是揉一把我的脑袋,问我夜宵想吃什么。


于是我就替他开窗通风,烧水,收衣服,隔三差五再扫个地,它们太琐碎了,总是会被忘记,可我知道一个“家”需要这些。


偶尔有关卡麻烦到俩晚上他都通不过去,要拖第三天才能录好,这样的夜晚我就闲下来,问他要不要把以前的视频拿来重剪一遍。他想了想说,“算了算了,没必要,已经过去的东西再纠结也没什么意义,就当留个纪念吧。”然后从桌柜里摸出包番茄味的薯片递给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今晚就给你放假吧,这些天辛苦你了小斯。”


不辛苦。辛苦的明明是你。那股混着洗衣液、洗发水、沐浴露以及膏药味的气息凑过来一瞬又远去了,他戴上耳机开始继续录游戏,侧脸被屏幕光打得很白,握着鼠标的手腕骨窝凹陷下去,延出一条好像能框住远方的线。他曾说的梦想,在上海这条被淹没的、缝隙一样的小巷里,数栋紧贴在一起的老楼里梯梯户户亮灯的某一间,最后缩到一小块屏幕上。我反复捏着薯片包装袋一角,到最后都没有撕开,想着还是夜宵的时候一起吃吧,就跟着戴上耳机继续找剪辑教程。


我没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其实我耳机只戴紧了一边,不明理由地披上一层掩饰,偷偷听他录视频时的说话声。


然后莫名其妙又想落下泪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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