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童
1.
北山关以北,黑瘴弥天。
那是“死国”的方向。
那个国度从六年前就没了任何生机,即使其中还剩下苟延残喘的六百八十多万儿童。
孩子们得不到丝毫的食品供给,因而只能成天吸食被生化兵器污染的毒土,最后搞得自己心中只剩下无穷尽的食欲,可他们偏偏是世界上最难吃到东西的群体。
最后一批离开“死国”的“大人”,在主城墙外用可以按要求生成实体建筑的蓝图仪筑起了厚达六米的铁墙,按理说,这样足以让那帮半死不活的孩子被活活饿死。
可他们没有,就在这天,他们跑出来了。
因为他们在这六年内,硬生生把铁墙啃出一个大洞。
2.
习惯上,仁把那些孩子称为“饿童”。
仁当然不是他的本名,事实上。他不觉得任何人在当今时代还能拥有名字,所谓的标准与普及的称谓,是一串冗长且毫无意义的字符,比如仁的:564f65wsda4fg65as4af4as64fas654fg64a6g468as4g8d74ghd641894。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他枯燥的居民编号而已。
不过,他还是多余地从古书中找到了一种叫汉字的文字,并以其中最能辨认的一个字为名。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仁心里念叨着。
现在应该调整精神,准备进入王宫了。
仁所在的国度可以说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的帝国,而象征着帝国光辉的,无疑正是参天的王宫。那座王宫由南到北望不到边际,抬头更是捕捉不到哪怕一条隐约的线条,漆黑的建筑表面是高压黑晶体合成的砖石,这使王宫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个二维的黑色四边形,因为那黑色实在是太黑了,直接导致视觉上的维度跌落。仁在宫殿前伫立了良久,黑墙不能映照出他的哪怕一丝样貌。
王宫是一个完美精致的长方体,直挺挺矗立在第一帝国。
仁不用手动推开门,规整的宫壁便敞开一面刚好他能通过的人形过道。这个入口是随机生成的,实际上,王宫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大门,全看进入的人准备从哪儿迈步子。
仁在通过的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淡泊,他甚至感觉不出墙壁的厚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感官在这里被消磨殆尽,这原本是为了防止敌国或乱民的暗杀行为而设置的屏障,但到了这个时代的皇帝,随着皇帝本身的进化,王宫作为王寄居的生态化人工建筑,也会随其主人进化,而这次的进化已经把心怀不轨的人拒之门外,他们的心智会在靠近王宫一公里的检测带上被透析,凡是不利于皇帝的,都会被瞬间升华成气体。
仁在某一个时刻,到达了宫殿内,放眼望去,他只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中,毫无透光性。
仁此前只是听过,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王的样子。
这里的“迷雾”就是王,也是王宫的内部空间。
近几代的王都不再以肉身统领整个第一帝国,用史官的话说:“圣人超脱,荣登至尊。”也就是说皇帝已经不再受低等的肉体的束缚,他可以以全新的生命姿态进行活动,而就仁所见,皇帝和王宫的内部空间是一样的,等价的。
不过仁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所谓的“超脱”是什么,是肉体消亡,王通过这种迷雾来承载他的意识吗?还是什么他不能理解的高深道理。
不想了,这不重要——仁总是在想不通道理的时候这么告诉自己。
自己是第一帝国北山关的总督,王召他进宫,是来商议应对“饿童”进犯之策的。
约莫三分钟过去,仁始终没有任何感觉,迷雾好像也不会弥散,只是一味的静止,不会淡去,不会加重。似乎自己就是干瘪地傻站在迷雾中,潜移默化的接受王的意旨——以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形式。
总之,他听懂了王的命令。
“阻止‘饿童’靠近北山关,若有必要,当派兵剿杀。”
看来,抗敌的手段要靠他自己想了。
3.
仁放眼北山关高墙外的旷野,远方隐约有一团蚂蚁般的密集黑点涌来。
那些“饿童”行进的速度是够慢的,毕竟他们本身没多少体力,不然他们的身躯也不会瘦若枯柴。
仁戴上视觉强化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纵使有千斤重的雾霾也不能阻碍他的任何视线。他看见远方的“饿童”步履蹒跚地朝王城逼近,其实说不上逼近,因为仁和士兵们都感受不到丝毫的压迫感。那些“饿童”只是依靠本能前进,向着偌大荒原上唯一可见的人工造物行进,企图博得食物。
“饿童”们的身体在常年的饥饿中早已萎缩成一副基本可以认定为骨架的样子,就连外面的表皮也因营养的匮乏和一些其他原因变得蜡黄,好似在毒液里泡了几个月的肉块。他们的眼窝塌陷得只剩下漆黑的无底洞,从中捕捉不到一点儿灵气,徒留一种悲凉彻骨的寒意与恶意。他们的嘴唇干瘪,像刚蜕下的蛇皮,牙齿即使在视觉强化仪的作用下也难以被观察到。“饿童”们踱步起来比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要艰难,柔弱的脚底板在地面上摩擦时留下一道道淤泥般不像血的黑色污渍。
“总督,”仁的观察被下士传来的声音打断,不过实际上,下士站在自己的正下方,因为城墙是绝对封闭严密的,所以不允许任何通道存在,在墙外的人一生一世都只能在墙外,墙内人亦然。但下面的人声实在不能传上高耸的墙顶,那样的距离让声音的直接传播成为不可能,于是才会有“声导体”的存在,就是墙面上攀附着的类藤蔓物体,它们也像一丛丛光纤管道,又想魔鬼扭曲而骇人的纤长手臂,用一个分叉出五个爪子的坚钩固定在墙顶。
下士尽量把嗓门提高,以便他的声音能在通过“声导体”后,以相对清楚的状态到达总督的耳边。
“把那些人放下来?”下士的每一个语调都透着恭敬和隐隐的畏惧,大概是仁这位总督的威望和人尽皆知的残忍就摆在那儿。
仁还在看那些微微涌动的黑点,幻想着他们怎么在不久后被屠戮殆尽。
倒是还有一点,传闻那“饿童”本有六百八十多万,而今看来,那乌泱泱的,不像队伍的队伍里,顶多也就三百六十多万个饥肠辘辘的活死人。
也对,六年来,那些“饿童”怎么活下去呢?
“饿童”只有一条活路,吃掉他人,维持个体生存。
再加上本来就会饿死的一部分人,这么看来,三百六十多万残兵败将就更合理了些。
“把他们放下去!”仁高声喊道,声音被他身后的“声导体”阻截,吸收,继而回荡在强下的驻军周围。
他们,他们是谁?
如果仁不仔细打量,应该也会觉得他们和“饿童”是同一类人,但他宁可不去打量,因为他知道,那是第一帝国全国总共的四十六万犯人。
那些犯人,早就被折磨得不再像人,连腐尸都比他们的样貌精美,连最肮脏的,被农夫们用来在墉圾区里犁地的腐猪都不愿意吃他们。
犯人们在“军资导体”的输送下,抵达阵前。
他们艰难挺起已经萎缩的眼珠,喑哑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连勉强可以被称为低吟的无谓沉声也柔弱得不易被察觉。
他们朦胧地望见远方有一群蚂蚁似的东西正疯狂加速跑来。
4.
这个战术该叫什么呢?
仁在冥思苦想,当然,他的思维最终还是被他那“不重要,这都不重要”的心理活动打断。
仁透过望远镜,看到“饿童”们飞驰而来,只不过那种“飞驰”,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比起来,顶多算是竞走。甚至他们大部分都没了走的资格,被混乱的人群挤着,游动般就过来了。他们的整体就像一大滩肮脏的粘稠污水,里面掺杂着数不尽的密集蚂蚁在蠕动。
六年来,“饿童”们第一次见除了他们自己外的肉。
见肉,便疾驰。
他们贪婪地迈动早已残败的步伐,拖着他们腐肉构成的身躯,顶着他们那仅仅包裹了骨骼的表皮,发出阵阵低鸣,那样的低鸣阵阵起伏,完全和悠扬搭不上边儿,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阵鸣不似人声,却施以犯人们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他们没想到,离开了方寸监牢,自己还是无地自容。
“饿童”在行进中跌倒和爬起,一个个都踩踏着其他人的身体,这种失序的队伍不能称作队伍,而是互相杀伐以便自己能多分一杯羹的临时团体。
仁在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退化成了只依靠本能行事的动物了呢?
5.
一刻钟后。
乌泱泱的“饿童”们明显弱了很多,就连之前那本不强悍的气势也被削减了不少。
仁听到下士的禀告,简简单单,冷冷冰冰,只有一句话:
“因踩踏事故死者,一百三十多万。”
“饿童”的数量仍在高速折损,黑色的浪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仁已经可以摘下视觉强化仪了。
旋即,又传来了第二道捷报:
“犯人已被尽数分食殆尽。”
这当然是好消息,仁想到,犯人留着只能成为帝国的墉圾物,前几年本不高的犯罪率在新皇帝上任后进一步锐减,因为城邦里的每一条街,每一口井,每一个路灯都是监视器,都在监视着人民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对皇帝的一句辱骂也会招致杀身之祸,因此第一帝国的监狱越来越少,只剩下前些年被判刑的犯人还因为自己的刑期被关在监狱里,而为了拆迁那些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占地方的监狱,清除住在里面的钉子户是个不错的选择,实际上皇帝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普通的老百姓有的还无家可归,凭什么犯过罪的犯人还能有家了?而且那家的居住期限通常还特别长,甚至有一个编号极其别扭的犯人拥有四千六百万年的刑期,换个方面想,就是居住期限了,不得不说,这其实是种赏赐,只是那些犯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而借此一役,再把他们处理掉,实在是两全其美。
没等仁为自己天才透顶的计谋欣喜,就传来了第三道捷报:
“因内斗死者,六十多万。”
意料之中了,为了食物竞相残杀,在文明社会中也是再常见不过的现象,更别说这群生长在废土上的难民。
第四道:
“因撑死者,一百多万。”
仁噗嗤的笑出声,这是他少有的早已料到了一件事情的结果,因此格外对自己满意。他清楚,“饿童”多年不吃鲜肉,胃对肉的消化能力基本上荡然无存,加之腹部萎缩,稍一摄入肉食品,就有九成撑死的风险。
至此,仁靠计谋实行的剿灭行动已经算是告捷了。
余下五十多万,无需费心思想计划了,直接出兵剿杀即可。
6.
重兵阵前,不动如山。
这种“不动如山”,不是说他们气魄坚定,而是他们被吓得不敢动弹。
“饿童”在经历了一连串剧烈运动后,显然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虽说本来也没多少。
他们竟然异常团结地拥搡在一起,用肉身堆成一个黑黢黢的山丘,阴影倒在落日余晖下。五十万个虫子交叠成蠕动的人堆,现在已经难以分辨他们的个体,交叉错乱的身躯形成了类似“鼠王”的共生体,惨烈的嚎哭将许多孩子们联系成一个集体。他们的声音这时竟然形成奇妙的阵阵起伏,就像生命在末日最后一刻的奏鸣曲,整个天地都只剩下彻骨的悲哀。
“饿童”的惨叫和嚎哭响彻天地,把远在高墙之上的仁也笼罩在了磅礴的消极情绪之下。
他们太可怕了。
孩子们也许知道了自己现在的一切行为都只是艰难赴死,于是寻求最后的安慰和温暖似的拥抱在一起。
他们真的太温暖了,就是一个庞大的,亲密无比的家。
他们像蜉蝣。
……
……
……
“饿童”衰竭而死。
众兵到头来还是没费一丝气力,仁在高墙上看着“饿童”组成的人堆轰然崩塌,他们会在夜晚的极寒间期里被尘封在岁月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