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浩荡丨黄铉辰 × 李龙馥
江声浩荡
Hyunlix
Hyunjin 黄 铉辰
Felix 李 龙馥
Deep inside
I’ve never felt alive
DEEP END – Felix
李龙馥走到黄铉辰面前,黄昏洒落的金橘色辉光遮掩住他的面容,晚风拂过垂在他肩头的浅色长发,一阵玄妙的香气扑面而来,倏忽之间又走远去。他微微笑着,伸出手与黄铉辰交握,于是这便成为一段崭新故事的开头,向未来行进,然后戛然而止在还未创造更多值得留恋的昨日之前。
他的眼睛从前装满明媚的多情,颦笑嗔怨,快活厌倦,通通变成他施展身手的绝妙良机。这样的往昔黄铉辰已经错过,把手交到他掌心之前李龙馥就已落魄。然而落魄的只是身家并非他的风骨,欣欣然赴约时仍穿一身整洁西装,无非款式和布料稍稍发旧,坐定下来也露不了怯。他很自在,翻动菜单的手指修长,指甲末端干干净净,留下一圈细窄的白色外沿。他比黄铉辰更懂餐前酒,处理牛排干净利落,切出来均匀漂亮,还有空闲叉起一块喂到黄铉辰唇边。
“谢谢你的款待,”最后用热毛巾拭净不慎沾染的酱汁,李龙馥情真意切,“很抱歉我要提前离席,否则赶不上工作。”
“现在才晚上八点。”黄铉辰对他了如指掌,夜场十点半开门,提前半小时到已经算是敬业。强硬地,他开口提出无理要求,全然不管李龙馥是否接受,不是疑问,是陈述,倘若他不收敛语气,将会立即演变成命令。
“今晚不去上班。”
“不可以,”李龙馥一贯地微笑着,声音舒缓温柔,像在劝哄,“我需要很多钱。”
“多少钱,我……”
“别讲这样话,”一点一点掩去笑意,李龙馥倾身向前,一绺发丝从耳后逃脱,擦过他绷紧的下颌线,说到后头竟然生出咬牙切齿的隐秘意味,“我以为你对人足够尊重。”
意图辩解而失声,黄铉辰坐在原处怔忪许久。李龙馥叫来侍应生,耳语几句,侍应生脸颊通红点过头转身离去。他把这些看在眼里,抽不出计较的气力,只觉得李龙馥过分荒唐,比他荒唐更甚的还是自己。李龙馥起身离座,好吧,黄铉辰握紧刀叉的柄,生生捺住抬头看他的冲动,机械生硬地与牛排对抗,刀锋划过釉质表层,痛苦不堪地来回呻吟。这点小事也要赌气,谁惯出这样坏脾性,他既接过手来,一时也不舍得松开。李龙馥的声音是很动听,还有旁的种种隐情,作为短期而唯一的伴侣,他的等级不是合格而是优异,多少还算值回他忍耐数次无暇陪伴和中途抽身的票价。
大厅中央琴台处一阵骚动,黄铉辰只觉出厌腻,酱汁盖不掉的肉质腥气反进鼻腔,他沉默地咽下最后一口,招手示意侍应生结账。这次来的是熟人,他把卡片放下之后显露出刻意的疏远,短期,唯一,排他,他同李龙馥缔结关系时曾经约定,因此过去沾惹在身的花草只能退入排队行列。他和李龙馥一丘之貉,走到哪里都是一只盛满将溢的盈盈水泽的盏,对所有的欲望企图照单全收,分不出什么高下。他能一眼看穿李龙馥的本质,倒推回去李龙馥就能一眼看穿他的。他不抱怨,如果不能左右,就立即享受,这样人生信条的奠立费去他许多心血。
他比谁都看得要淡。
有人弹琴,曲子很简单,应当说在这种场合不够庄重。他的音乐素养使得他立刻听出差异,至少演奏者不是刚才一直安分充当背景音乐的一位。他不喜欢中途易辙,任何事物都要从一而终,改日一定知会餐厅经理,至少在他前来约会的时间段,不许中途更换琴师。模模糊糊地听到与李龙馥极其相似的声音,唱了一段又生出变化,像他又不像他,熟悉的那几句是他最欢喜听他这样说话,不熟的那几句只是咬字发音相似,他收下结账之后交回手里的票据,暗暗责怪自己错过离开的最佳时机,只好听完再走,否则实在有悖教养。
曲子停了,好在不长,黄铉辰长舒一口气终于准备起身,李龙馥这时神奇地回到他的面前:“给你赔罪。明天花一整天同你在一起。”
“是你在弹?”他有些讶异,眼睛睁大一点,随即又回落成淡然神色:“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李龙馥如是说道,绅士地把他在门口送上车,再道一次别。
——第二日李龙馥先生也没有履行诺言,说好的一整天临时压缩成整夜,见面地点是他的母校门前,特意嘱咐他变得普通一些。他坐在学生时代常常光临的小店二楼包间,拥挤的灼热混杂在食物香气之中,似乎搭建起使他返老还童的一座桥梁,只要他开口应允,瞬时就能坐上时光机器。李龙馥稍晚落座,带来一位朋友,他和来人对上目光,异口同声道了一句“怎么是你”。
是方灿,他的旧友中最最洒脱的一个,决然抛下故土的庞大家族生意,跑到大洋彼岸的小小城市里安身立命。方灿的传奇事迹至今仍被他的圈子奉为神话,逢年过节离开长辈之后那两桌一定要有号称目击者的小辈端着酒杯学,学方灿被堵在登机口时候悲伤地垂下眼帘:
“我能做的妹妹也能做,请不要因为妹妹是女性而忽视她的光彩,她会成为比我更耀眼的继承人。”
黄铉辰在同方灿他乡遇故知之后很多年,接起黄会长的视讯通话时恰巧方灿入了镜,这才揭开他避开不谈的身世谜题。方灿礼貌地问黄会长好,电话挂断被抓住领子质问,轻描淡写地讲“以前父母谈生意时候跟着见过”一笔带过。
他才不在乎,方灿的过去和方灿的出身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假模假式地责怪一气,之后权当查无此事,不再提及。
李龙馥看起来是最惊讶的一个。他说:“你们认识?”
黄铉辰点过头,暗自却腹诽,何止认识,我和他比我和你还熟悉。方灿毕竟年长些许,适应了两分钟奇怪的氛围,便自如地同两人搭起零碎的话来。他这才知晓,他把方灿叫来,是要介绍“使他动心而看来值得托付的一位朋友”。
李龙馥罕见地面露羞涩。
“除了方灿哥,”真的是一整夜,黄铉辰听他说的时候竟然还来得及分出心神感慨,“我就只有你了。”
就只有,多郑重,这种表达他此生都无用武之地,他的家庭美满幸福,事业一帆风顺,经过的挫折也被仔细治愈,留不下任何痛恨叹息。他难堪地撇过头去,原因并非李龙馥突如其来的告白使他产生困扰,是他对李龙馥的暗自揣测实在过分不堪下流。李龙馥的心思干净清白真如一潭清澈见底的泉,他的诱人是本能的善意经过动人皮囊的过度放大,无意之间流泻出去,却被他扣上心怀不轨的罪名。
说到底,还是别人总如此般贪图他,到了后来,他也只懂这样贪图别人。
也不怪他。
除此之外他还懂得亲手教会李龙馥,他的指节上边粗糙的茧,哪一个是小时执笔,哪一个是长久按弦,哪一个手指的骨节稍微突出一些,哪一个手指的屈伸比旁的灵活更多。他很爱看李龙馥咬着嘴唇,颤抖着闭紧眼睛一个一个亲自抿出的结论,倔强地不肯示弱,权当成报复讲来与他听。低低的细密的裹裹缠缠从脖颈攀附上去,钻进他的耳朵里,喉结上下滚动揭穿他故作的沉稳。黄铉辰俯身把李龙馥禁锢在双臂中间的时候李龙馥无措地举起右手,轻飘飘落在他的肩膀,顺着起伏的肌肉线条滑下来,再被捉住按在头顶。一只手,只要一只,就能死死地把他的两个手腕重叠着制伏。他的大腿微微地震颤起来,黄铉辰面颊上落下一滴晶莹的汗珠正巧砸在他阖起的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他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定定地看,看到黄铉辰笑了,沉重的酸涩涟漪一样一圈一圈从尾椎泛到胸骨,在剧烈搏动的心脏处爆炸升腾,融进血液里,带出不可抑止的闷痛。他支离破碎的声音被生生堵回咽腔,取而代之,像是报复,降过调的声音被气息压进耳道,酥麻的痒意和羞耻迸发开来,湿润地,变成欲望的鞭笞。
“想说喜欢吗?”
黄铉辰问他。明明别的时候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有过不止一次,在这样,简朴的,原始的,毫无花样可言的巨大欢愉之中,他的眼前闪烁出耀白的光点。要咬牙忍耐吧,他最后的神智思索到此时骤然崩溃,放他双手自由的代价是用力掐紧细收的腰,敏感而脆弱的皮肉痉挛,他拼命向上逃离,却一次又一次在即将成功时重重撞回原点。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听见黄铉辰叫他的名字,逼问他的感觉如何,再捏紧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是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指纹覆盖住他的所有味觉,他尝到熟悉的咸腥气味。
不喜欢吗,不可以不喜欢,黄铉辰眯起眼睛,露出少见的顽劣不堪,你不熟悉吗,你的味道和我的味道,哪一个都不准不喜欢。
李龙馥失了神,额上滑落的汗行到颊边,亮晶晶地沾上弯曲成艳丽弧线的小小雀斑。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心里觉察出超凡脱俗的悸动,像一行蝴蝶振翅而去,抖落清晨的露珠,只把旁人的痴恋留在后面。
“Felix,”下意识轻吟出声,“真漂亮。”
动作一滞,他随即把他用力揽进怀里。他的额头抵着他同样狂烈的心跳,咬紧唇阖上眼,同他携手登上永生长阶。
令人唏嘘的,怪异的,契合的,胡说八道的,不知所云的,难以追忆的,欢欣愉悦。
黄铉辰与他厮混,随意浪费人生宝贵青春的无数昼夜,黄昏的下落宛如诱人遐思的披帛,云遮雾罩的绮丽景象从来都比直陈出露的坦荡更好早就心旌荡漾。李龙馥留长头发的时节也把发色漂浅,淡金色的发丝无声无息掉落在洁白地砖上仅一瞬就了无影踪。他的发被黄铉辰轻轻一握便是恰巧的桎梏,拽紧发尾向上提起的年轻面庞飞满红霞,微张的双唇之间隐隐透露出绽开的玫瑰沾满夜露,再被肆意揉碎之后绝望的旖旎气味。并不是谁无节制地索求,更像是自惨淡现实中出走之后不假思索的无尽狂欢。他是一株温室里盛放的娇艳鲜花,不能得见真容的,只从传言里听到他的灿烂,而把他摘下玩弄于掌心的,日夜令他摇曳生姿,尽态极妍。
有些无法无天了,方灿私下同黄铉辰见面叙旧时如是评价,都不像他。
“他在你面前是不同模样吗?”轻声向端上酒杯和冰桶的侍者道谢,黄铉辰随手用热毛巾擦拭过十指,叠回正方的一块放回桌面。
方灿神游天外,经过几秒才拉回思绪:“……是个好人。”
黄铉辰嗤笑道:“谁不是好人。”
于是把与两人无关的话题翻篇,认真郑重地谈论起未竟的家族事业。黄铉辰的硕士学位马上到手,逍遥自在即将到头,他喝得有些醉了,长吁短叹黄会长能力有限,否则怎么会使他孤零零一个人,偏偏还遗传了黄会长的聪敏与算计,只得和企业死死绑定,永无脱身之日。他说他到头来最羡慕的还是方灿,远走高飞,事业有成,受人爱戴,一口气说出许多工整四字词,好像应该站在课堂上教书的不是方灿而是自己。方灿并不安慰,他挣脱命运的强烈抵抗于黄铉辰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更像儿时半睡半醒间听到的睡前故事里遥远的天国乐园,只陪着一气喝干了将将满过的一杯。酒瓶见底,方灿有些迟疑,眼见黄铉辰的理智即将彻底出走,究竟还是问出口来:
“你同李龙馥,”他压低声音,“要怎么解决?”
“解决?”
黄铉辰散漫地微笑着,倒进柔软的天鹅绒靠垫之间,一时被闪烁着猩红光彩的潋滟研磨,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方灿茫然间听出点挑衅,罕见地使他感到了手足无措。
“不用解决,好聚好散,我们之间一向如此。”
最后是李龙馥占上风。黄铉辰参加毕业论文答辩而无法接触手机的下午,他只用一则短讯通知他自己即将离开,再推开门时,两人同住的公寓里已经不再能够找到任何李龙馥曾经存在的痕迹。——不,话也不必说成如此绝对,黄铉辰在本来早就应该下班而被他紧急召回做清洁的阿姨清理吸尘器时敏锐地察觉,因为搬动重物生产的灰尘中间混杂数根李龙馥的长发,透明的,浅淡的,几近于漂浮而不能被捕捉的,他爱不释手的长发。
甚至多得反常,好像上次打扫不在三天前。
他乘飞机前只打电话通知方灿,那头的人长久地沉默,在最后一次催促登机的广播嗡嗡的回想之间,道了珍重,还有下次再见。
他总觉得方灿知道什么,但随即就被他抛在脑后,变成划过湛蓝天幕的一缕轻烟,最终也就如此消散了。
“您好……请问您是,黄……铉辰先生吗?”
黄铉辰买下最近一班飞机的票时甚至尚未来得及挂断电话,随手往最大的包里胡乱塞进几件换洗衣物,匆匆带上证件便赶出门外。他在路上同方灿通电话,第一次占线,正在通话中的播报快速地讲到英文。耐心地等到车子出城转入机场高速再打去第二通。方灿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倦怠,照他一贯的作息,此时应当刚好进入沉眠,被突兀吵醒仍然强打精神与他确认到达时间,说记住我的车牌号,到时候我来接。
“不了,哥,”黄铉辰转头看向暗沉一片的窗外,“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我自己会找车过来。”
方灿问他要不要订酒店,有没有中意哪一间,还没把话讲完,他烦躁地揉乱了头发,说“干脆直接到我家来。”
黄铉辰不记得自己是否答应,只胡乱摸索着去找锁屏按钮。他的脑海里很快地掠过昔日旧事,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熟悉的嬉笑和怨怼被拉得很远,真正成为他再如何尽力伸手也无法触及的过往回忆。再加点速,否则我要赶不及了,他蛮横地命令,车子发出一声奋力一搏的轰鸣,冲进稀薄地亮起天光的前路之间。
他的思绪百转千回,数度试图重新拨号质问方灿,最终又颓丧地松开手,任凭手机滑落在脚边。
飞机落地,方灿果然遵从他的嘱咐,但是发来一张照片,是受托来接人的同事。按这样穿着找人,方灿补充道,他会把你接到我家里来。黄铉辰礼貌地打过招呼,叫他“旻浩哥”。窝在后座一动不动接近十公里路,他猛然抬头:
“我想先去一趟警察局,麻烦你,旻浩哥。”
“警察局?”李旻浩眉梢挑起,又很快平复了疑虑,“你自己跟方灿说一声,之后让他来接你就行。”
话毕打亮右转转向灯,偏转方向盘变道。其间透过后视镜窥见黄铉辰糟糕透顶的脸色,轻声说了句“车上抱枕展开是床毯子,困的话睡……”
话音未落,黄铉辰已沉沉睡去,李旻浩摇摇头,关掉音响,向前驶去。
“请问您认识李龙馥先生吗?”
“李龙馥?怎么了?”
“您和李龙馥先生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
方灿来时穿整肃的黑色西装,手捧一束洁白玫瑰,迈下台阶的动作小心轻缓,踏进泥泞江岸时却毫不犹豫。他的脚印跟在身后,深深浅浅,踩得重的汪出水来,幽幽地,倒映出洁净天穹上一轮高悬的明亮红日,光芒太盛,团出一轮灼眼的光彩。他朝伫立在江边久久不动的背影走去,水流缓慢,并不激烈,汩汩的水声被竹篙打乱,破碎的波澜稍作平息又合拢,于是这道小小行船的轨迹便轻易消弭。
“我来了。”
他说。俯身把花放在脚边,在晃动的水纹中凝视着自己的倒影,最终与黄铉辰视线相交。
“你来了。”
他说。他们眺望着宽阔的江面,载着游客的大船隆隆地驶过,欢声笑语是另一种打来的浪,对这世上喧嚣的所有的一切的鲜活与自在,他们通通都报以沉默。方灿同黄铉辰并肩,呼啸的风声里,隐约传来一两声呼唤。
最后还是黄铉辰率先蹲下来,花瓣残留的清晨露珠早已被气温蒸干,脱去娇艳的沉静,露出一种衰败的妥协。他不甚熟练地拆掉绑住花枝的丝带,一层一层铺开颜色素净的纸,新鲜的草木汁液气味散发出来。他把这些花抱进怀里,全然不顾衬衫被沾湿,染出一塌糊涂的污渍。
“白玫瑰的花语是,”他扬起脸,把一枝玫瑰抛向江面,顺水而下,遇到个旋涡,打着转被吞入水底,于是他一扫先前的阴霾,显得兴高采烈起来,“纯洁、高贵、天真和纯粹的爱。”
“他很喜欢。”方灿轻声道。
“是啊,他收下了你带来的花。”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夜幕降临。
“方灿先生对吗?请问您和李龙馥……先生……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
夜里黄铉辰寄宿在方灿的家,不大,没有客厅,卧室紧紧挨在餐厅旁边,厨房灶台只勉强容下一只电磁炉,周围被调料瓶占满,见缝插针,不留空隙。他和方灿挤一张床,两个人背对背分享一床薄被,中间礼貌地留下十厘米空隙——总好过其中一个蜷在沙发上苦苦地熬到天明。夜晚好似被放大至帧,声音波形扩大数倍,呼吸和布料擦蹭的细微声响划破默契的寂静,睁眼闭眼尝试数遍都无法抹去浮在面前的幻影。他不知道方灿是否入眠,只在数着呼气吸气的焦躁里错听了背后的声息。他可以忍耐无故的想念,也可以按捺翻腾的思绪,只是鼻腔里不合时宜漫涌的酸意脱开他的控制,逼出他极力克制的哽咽,和早早盈满眼眶的泪。
“我睡不着,”他说,“哥,我睡不着。”
方灿索性坐起身,够到床头柜上一包即将用尽的抽纸扔到他面前。
“我们都不睡,我们来谈谈他。”
“谈谈龙馥,你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知道的。”
黄铉辰深吸一口气,拉高被子蒙住眼睛。
“哥,”他的抽噎支离破碎,“可是我没有力气再讲。”
黑暗里他听见方灿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方灿的手准确地找到他的肩。
“好吧,好吧,那我们来听听龙馥想说什么。”
他拆开同李龙馥叠放整齐搁在江边的衣物一起交到黄铉辰手上的信封。
亲爱的方灿哥:
还有我冥思苦想也无法决定如何称呼更好的黄铉辰。你们好,见字如面。所以这应当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短暂的一生的结局是我早已预见而不能掌控的,为什么能够下定决心走到你面前,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能够想明。你一定会因为毕业离开这座城市,这样注定好的离别反而使这段关系成为我安全感的来源。终于有什么东西是彻底为我掌控的,因此无论你是真心还是作戏,我都要向你道谢。
此外,方灿哥,如果没有你,我恐怕连大学的学业也无法完成。幸好有了你的帮助,我才能勉强完成母亲的心愿。你对我的诸多照拂,我是无法报答的,虽然有愧,却也只好含恨。但愿你我若有来日,一定要能等到重逢。
方灿哥,旁的事情你也全数知晓了,感谢你替我保守秘密始终如一。往后的日子里,如果记得我的还有谁想听,你就当做茶余饭后的旧日笑谈讲与他吧。
再会了!我如此期待着。
李龙馥
方灿的声音絮絮的,灌进黄铉辰因为缺氧而昏沉的脑袋里。
“他小时候是个很幸福的孩子。他的教养很好,你也能看出来,钢琴就是那时学会的。”
“十八岁,他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就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其实要说也没有什么波澜起伏。无非是出考场门就晕过去,接到急诊一看大事不好,检查出来生了重病,是遗传,母亲和外婆通通都没有症状,唯独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因为要常常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往返,而且他的病情没有定数,他总是错过重要的考试和发表,都是我来替他协商,全部办理缓考或择期重演。他的事本来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次数多了总要露出端倪,索性就与我摊牌,磕磕绊绊念过四年学。”
“然后他就遇到你了。他和我说,想带我去见你一面,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替他难过。”
“他说总归你一毕业就要走,真真假假的算是有个结局,谁也不会对不起谁,所以他索性只管享受,不论其他。说完就央我替他保密,所以我从来没对你说他的事。”
“工作?他没有什么紧要工作,我猜是他必须要去医院,但是不想让你知道。”
“你即将毕业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体突然恶化,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我只能劝他想得开些,本来也不是什么天长地久的关系,没必要再来折磨自己。”
“他说不是,他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他搬走之后,连我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有时候也会生出胡乱的猜测,但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再之后,警察局的人就打来电话,内容和你听到的没有差别。”
“他留下的手机里,他们查过,只存有两个联系人,还有一段录音,所以他们才能找到我和你。但是他们没能找到他,没有任何痕迹,他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东西再也没有其他了。”
方灿说。
黄铉辰返程时候什么也没带走,拒绝了方灿播放录音的提议,挑中方灿有课抽不出身的时间,同样由李旻浩送回机场。在关闭电子设备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社交软件。李龙馥的头像下面缀着一行小小的签名。
“最好的还是死在十八岁,恍惚地还能觉察爱。”
【写在后面】
只是因为菲利克斯的solo的确好听,所以没来由地就乱七八糟地随便想了个什么。
“江声浩荡”这个词,在我的印象里出自郑振铎先生译《约翰·克里斯多夫》“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一句,被我冒昧借鉴,用于暗示投江自尽的结局。
有时候觉得写BE实在没有必要,但写的时候又真的很开心。总之没有人能找到他,他就没有死,大概是这样。
李龙馥很会唱歌,多多唱歌吧,快快乐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