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Ⅱ篇第四十八章.

       阿杏从未觉得公馆长廊的走道会有如此的漫长。

       每天端着码放整齐的玻璃杯从长廊上来回数十次，窗外的风景也是他漫长人生当中以及不错的调味品。

       但似乎今天的夜格外寒冷，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供暖的魔法也在公馆的防御被突破时一并失效，阿杏感觉自己仿佛脚踩在冰块上行走一样艰难。

       他是难得的惊慌和狼狈，以至于当他驻足在房间门口时，甚至忘记了第一时间敲响房门，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阿杏也猛然才回想起，森叔叮嘱过他，进他的房间一定要记得敲门。

       他就这样愣在了原地，冰凉的空气顺着门缝将他的手吹得生疼。

       森叔没有关上窗户吗？

       在这么冷的天气下不会感冒吗？

       刚才玻璃碎掉的声音森叔刚才应该也发现了吧。

       无数毫不相干的信息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糅杂在一起，混乱无比。

       多年来良好的心理素质此刻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他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得到解答，森叔是他唯一能够信任得过的人。

       他这样想着……

       一次不敲门的举动，无法掀起太大的波澜，事后他会向森叔认错的，但不是现在。

       魔族入侵拍卖行的事情非同小可，拍卖行在北境牵扯到的势力太多，他和森叔都需要斟酌几番。

       终于，他鼓起勇气将门推了开来。

       冷风从侵袭手掌的一小股瞬间席卷全身，有那么一瞬间，阿杏甚至觉得让他全身僵硬的寒意似乎并不来自北境的寒风。

       巨大的落地窗前有一把精致的桌椅，桌上花瓶中的鲜花被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阿杏心心念念的那只白犬，此刻正坐在椅子上遥望着窗外的风景。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所有的光源皆来自窗外远方被乌云之外的月亮照亮的山峦。

       阿杏想要出声道。

       森叔，把窗户关上吧，这样冷的天气，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可一切的言语都在他的森叔向他转过头来的一刹那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森叔有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他在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就抓住了阿杏的所有注意力，猫兽人此刻满眼都是白犬的样子，自然也就无法忽视，他森叔原本毛茸茸的额头上，那根突兀的黑色尖角。

       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了咽喉，无法发出声音，阿杏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所有动作都在那一刻停止了，直到白犬朝着他缓缓出声。

       白犬的声音略显无奈，也许还带着一丝秘密终于被识破得如释重负。

       “瞒了你二十多年，终究还是被你发现了。”

       “下一次进我房间，要记得敲门哦。”

       森叔的声音还是阿杏记忆中的那样温柔，却也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格外的残忍。

       如果声音不像的话，阿杏还能够自我催眠说是那只魔族伪装成了森叔的样貌。

       可如今，事实被摆在眼前让他百口莫辩。

       所以，森叔其实一直都跟魔族有关联？

       不？

       就连森叔自己都是一只魔族，他瞒得这样好，竟叫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未察觉到。

       或者说，自己或许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森叔并不喜欢进食普通的食物，甚至于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摄取他人的生命力。

       而自己作为拍卖行的管家，一切善后工作明明都由自己负责，却从未怀疑过森叔是魔族的这一事实。

       他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夜之前，他也曾是一只家庭美满的猫兽人。

       身为幼崽的他被父母带着和全村人一起躲避战乱，萨撤和北境之间的战争打了太久，弹尽粮绝的他们只能去寻找凯都的庇护。

       但是，三百人的一个村子，近一半的人口死在了这趟旅程的路上。

       他们在半路遇上了饥饿的魔族。

       战争所产生的尸体让这些种族们大快朵颐，但死人的生命力还是太过有限，虚弱的难民们对它们来说简直就是上好的补品，就像他惨死的父母一样。

       所以，他为什么会被森叔捡到呢？

       森叔就在现场，而且说不定，和杀害他父母的凶手们，就是一伙儿的。

       一想到这里，一股恶寒从他的脚底升起，经过多年来磨砺的意志似乎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好似有人生生握着他的心脏，下一秒就会收紧拳头，爆出血肉来。

       他的眼神呆滞地望向前方的白犬，而白犬自始至终都是坐在那里，没有朝他走来。

       “噗——咳咳咳！”

       阿杏开始疯狂地咳嗽，好似整个肺部都被搅作一团，朦胧之间，他看见自己跪倒在森叔的房间里，面前的木质地板上被他泼洒了一大片暗红色的污渍。

       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的狼藉弄脏了森叔的房间，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便在人生观崩塌的这一刻，也完全停不下自己的手脚来。

       只是，当他摆弄着手脚，虚弱地想要擦掉那些脏污时，却忽地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倒下去。

       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瞒着森叔私底下找过许多医生，得到的回答也都很统一。

       这是绝症，救不了。

       肺部的病变疼得让他整晚整晚睡不着，为了不让森叔为他担心，平日里所有的冷静都是它强装正常所表现出来的假象。

       只是今天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脆弱的表象也终究有一天被打破了。

       阿杏倒了下去，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摔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贪恋着这份温暖，总觉得好似回到了他的生命被重新赋予意义的那一晚，哪怕这意义背后是鲜血淋漓的真相，他也宁愿任性一回。

       意识在黑暗中消散。

       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小猫咪，老森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他戳了戳对方鼻尖的胡须，微弱的气息顺势喷吐到他的手背上，将短短的毛发吹开。

       “小笨蛋……”

       “真的以为自己能瞒得住我吗？”

       病变的气息白犬一闻就能够闻得出来，也得亏他家小猫咪真的能忍，硬是被他拖到了今天。

       老森的确是魔族，但他却也是魔族中极为少见的异类，额头上的黑色尖角有时完全无法顺从他的自主意识被隐藏住，所以他叮嘱过小杏子，进他的房间之前，要记得敲门。

       无法藏匿尖角是某些刚出生的魔族都能够做到的事情，但老森活了很久，自然不可能是新生的魔族。

       理由很简单。

       他是魔族和兽人的混血儿。

       这样几乎不可能的爱恋所诞生的新生命如同诅咒一般束缚了老森几百年的时间，除了混血魔族的身份以外，他更宁愿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兽人。

       他依旧需要生命力维持自己的状态，但除此之外，他几乎是完美地融为到了北境的兽人社会体系之中，甚至爬到了别人望尘莫及的位置，坐拥数不尽的财富。

       嘎吱——

       他的房门再次被推开了一条缝，老森换了个姿势，让小阿杏能够枕在自己的腿上，厚实的皮毛和脂肪或许能让已经到了晚期病症的他好受一些。

       时蒙就站在他的房门口，看着眼前的画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魔王已经找来了，他也是来拿冰魄的。”

       “你知道，我们争的过王室，但如果是魔王的话……”

       时蒙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用自己的一根大尾巴扫了扫昏迷当中阿杏的额头，渡了一些生命力过去，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你有对策吗……”

       时蒙问道，回答他的是很长的一阵沉默。

       望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小猫咪，这个被他从小捡来的命苦孩子，平日里强装着坚强，如今脆弱的模样，却有点令他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向往。

       说实话，自己养大的会敛藏锋芒的小猫咪，连他自己，都有点忍不住想要吃掉的意味。

       中年大叔兽人虽是可口，但终究也是点前小菜。

       自己费心费时烹饪的美味佳肴，如今却有些舍不得下嘴了。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看得时蒙有些脊背发凉。

       自家的小猫咪要没命了，老森可舍不得就这样放他回归大自然的怀抱，想到今后没人再敢跟自己拌嘴，拦着自己整日不让自己往满春园跑，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

       只有冰魄能救下他来。

       老森抬起头，望向窗外风雪帷幕之后远处的宫殿。

       “另一半不是皇室拿着的吗？”

       “让他们去跟魔王周旋好了。”

       “最好能把魔王给……”

       杀了……

       这是个不可能的想法，两千多年前，整个大陆的种族联合起来对魔王一人发动的战争都死伤惨重，以至于让许多种族从此萎靡，甚至于灭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如今单单一个北境的兽人势力，怎么可能将魔王说灭就灭。

       但不管怎样，似乎老森并不会就这样将冰魄让出去，反正另一半冰魄在皇室手里，魔王去拿也好，抢也罢，国王那个倔驴一样的脾气肯定也不会就这样拱手相让的。

       六天后——

       是国王一年一度发表讲话的重要日子，城门口的人流量达到最近一年以来的最高峰。

       偌大的城门口人山人海，所有的人流统统汇聚于凯都正中央的城中广场之上。

       来自各方的贵族，旅人以及冒险者们汇聚于此，众多人的目光都放在北境与萨撤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正是国王给予民众一个交代的日子。

       礼花摆满了广场四周，就连广场四周酒楼旅店的房檐，也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横幅和礼带，白沃和龙垣就坐在其中一个酒楼的包厢之中，遥望着远处广场正中心那个铺着红色地毯的礼台。

       正午时分，阳光最好的时候，传说中的国王陛下便会站在那个地方进行演讲。

       听着周遭街道上拥堵的人流发出的噪音不知为何，白沃的心有一些乱乱的，没理由的心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要找的那东西会在今天现身吗？”

       白沃噘着嘴，将那本镌刻着法阵的书本拿在手里翻阅着，上面图案却自始至终没有任何的回应。

       龙垣坐在白沃的正对面，双手撑着桌面，闭上眼睛不只是在小憩还是在思考着什么，末了他抬起头来，桌底下的尾巴卷着白沃的小腿，似是在安慰着对方。

       倒是他影子中的魔能团子们兴奋得很。

       一股子今天要是找不到他们就把整座城都给掀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