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方巨大的血块被凝结在车板上
张广天 著 天色太暗了,诗梳风的灯支撑不起夜幕。火车站门口只有一部卖红咖喱饭的推车,塑料夹子夹着一盏五瓦的灯,过路行人甚至看不清炒饭人的脸,灯只照着铝锅里的米粒。还有一处亮的地方,就是候车室旁边站长办公处的窗口,有一个摊主借着窗内透出的灯光卖一些旅行手册。 吹哨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传来口令声,一辆一辆卡车开过来,有重兵下来,将车站围得水泄不通。旅客被集中赶到广场一侧的仓库前,等士兵警戒完毕,才陆续放一些人进站。
站内更加漆黑,月台上没有光,有客运领班和装卸工打亮几支手电筒引导客人寻路上车。一共有三个月台,六条铁轨,轨道旁有几杆路灯,将铁轨照出些许寒光。
站内停着两列车,一列是客车,一列是货车。客车很拥挤,黑黑的,也无光,只一节头等车厢有照明。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孩上了头等车厢。
货车很长,车头顶着靠站的铁轨尽头,后面挂着一节一节黑乎乎的篷车,有一节敞开着,轮子上只有车板,上面罩着一个大铁笼,苫布盖了一半,正好路灯照着露出的一半。
他就躺在板上,周身被粗链捆着,又有铁箍将他双腿、腰和颈项锁住。他本名叫辉恩,是姓辉人家的长子,如今人称甘伯,是官军的死囚,正要被押往东北部的上丁,在那里他要被处决。那些重兵都是来押送他看守他的,他们在站外站内布得密密麻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客车到货车之间空出的铁轨上也安置了两列,以防客车那边有人过来。
他感到非常干渴,因为他的血还在流,从背上、腿上、胸腹各处的伤口往外流。他是黎明时分在靠近波贝那边的土岗上被俘的,他的部下和随从趁他睡中将他缚住,大概是五个一百瑞尔的朗诺金币就将他出卖了。这些跟从他的,都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做工人,由他这个唯一的读书人带领,组成了义军。他得到过崇敬、拥戴和顺服,然而没有人爱他。他现在更清楚了,没有人对他好,他是唯一的,孤独的。他的血正在渗出,渗到板上,从板缝间滴到车轮、铁轨上,有些已经凝结,有些还是浓稠的浆液。他自己都闻得到血腥,他望着路灯笑了笑,只是向上挑了一下嘴角,但已足够轻蔑。他想,他也曾经流了许多敌人的血,血的腥味是相同的,不分彼此的。他动弹不得,实际上也一点不想动,他虚弱而疲乏,他困倦了。他想喝一口水,喝一口就睡去,睡去再醒来。然而,没有人靠近他,即便押送看守他的士兵也不靠近他,他们似乎很放心他,也很忌惮他,反正他被钉牢了,死死地钉牢在车板上!没有人要他,他知道这甚至称不上是被囚禁,而是被遗弃,彻底的遗弃。近午时分,他被带到公路旁的矮棚里,官兵领来他妻子、母亲和兄弟,让他们见最后一面,这些家人在脱离关系的声明上签了字,保证与义军摆脱干系,并保证不施报复。他们连最后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走了,他透过贴着塑料纸的窄窗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知道,这意味着将不会有人为他收尸。他有一个女儿,与他同在军营,他被捕的前一天女儿因发热被送去山里治病了,还好,女儿没有被抓获。他这会儿还想喝水,喝水再歇息,然后醒来,支撑着再活一阵,直到处决毙命,这么想全然是放心不下女儿。倘若之后还有机会托付一句,他会重谢受托之人的。他有机密在口中,他不想全部吞下去带到阴府去。如果连女儿都不想,那么他只剩下想自己了,这般境地中的他已然是一个小孩,一个失败而懊恼的小孩子,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渗进了面庞上的皱纹,淌过脖颈上的裂口,直痛到心底。
他像一方巨大的血块被凝结在车板上。哨兵拉开两旁的车门,都进了这节敞车前后的篷车,路轨上空无一人。军队在等待发车,夜更深了,露水和雾气将他认作是同类,搏噬无忌。铁,铁轨,铁轮,铁链,铁箍,铁笼,唯独没有铁了心。此刻,心已成铁多好啊!不然这柔心还要将整车的铁都当作身子撑着!苦痛,对于常人来说,都是深的、宽的、细的各种量,即便难以承受,都是可以度衡的,即便喟叹无边无际,也是可以形容的,而对于此间的甘伯,却是大到必须放弃不计了,因为,他就是苦痛本身,全部身心都被夜的铁的苦痛侵吞了,人们看见他、靠近他,就是遇见不幸了。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身上,他感觉有点烫。这时是盛夏,夜凉是鬼府的手,在任何季节都播散阴冷,如果有温热进来,那一定是来自人间的,人间是阳极的。 谁会靠近苦痛的不幸呢?他不想理睬,也不想将厄运传递给他人。然而,那温热的东西不断袭来,朝着他的胸膛,脖颈。那温热似是在寻找,直到找见他的面庞。鼻子被堵住了,可是嘴为什么张开了?嘴将温热饮下去,不停地饮,大口地饮。原来是水,是生水,有阳间的生水在酷暑中的温度,他由此回到了人间。他分明看见水瓶向他倾斜,伸过铁栏,直对着他的脸。那瓶身由雪白的月光托着,哪里来的月光,在这漆黑沉夜!灯光也是势利眼,他每一睁眼,光柱就避开,电光是不愿意照他的!此间的月光像是别的时间中的柔荑,一片被忘却的春风里的叶芽。人真是可憎的,到了这般地步都难抵虚梦的侵扰吗?甘伯一边渴饮着,一边憎恶自己的妄谬。
“布恩,是我。”他听见有人轻呼他。布是叔叔的意思,布恩就是恩叔叔。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诗梳风的口音,一种久违的语气。自从落草作战以来,已经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他也很少听见这样文雅软弱的语气了,在义军中,这样的说话会被认作是敌人。敌人的女孩儿对他说话,叫着他从前的名字,与月光一起来临。这不符合梦的逻辑。甘伯这才知道是现实,现实中一个女孩儿递水给他喝,那月光是她的手,白如柔荑的手。
“是我,我是宋爰。你忘记我了吗?”女孩儿说。
甘伯的脖颈在铁箍下转动,好尽量使他的脸朝向笼子外面。他依稀看见一个身影,在夜幕里发光。女孩儿穿着露臂的裙裳,肩臂连着托瓶的手,手指好比将光柱分开的辉芒。她那么白,白得令注视的目光深陷,令心神不安。甘伯想起来了,他一生只遭遇过一次这样白的女孩儿,哪怕战争的血腥和错综的阴谋都无法抹去她的形象。可是,这是难得的经历,是人生原初而底层的铺垫,这样深藏不露的记忆怎会在此刻浮现?那时他们还年轻,他不到三十,宋爰才十六。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年近不惑,女孩儿不长的吗?还会是十六岁的样子吗?这无疑是梦境了!他又开始怀疑起来。他想,他注定是要死了。快死的光景,可怜的人正向死神求饶。
“你快去吧,不要做引我归尘的死神!”甘伯又转过头去,不看宋爰。
“我在客车的窗前看见你了。我不会忘记你的样子,哪怕他们将你折磨成这样!你好可怜的。他们要杀你吗?”
这话叫末路的英雄顿时恼怒起来,甘伯又竭力转过头来,直视宋爰,说:“我怎是可怜?可怜的人会让一国的武装出动吗?会要这样沉重的牢狱来禁锢吗?你没有看见他们怕得要死,连饮弹将死的人都害怕吗?”他早晨被缚交出去的时候,因抵抗不服,被官兵射了一枪,正中在胫腿上,之后又受了大刑,唯余奄奄一息。
“可怜的布恩,你要死了,你真的要死了。”宋爰说着,眼中充满了泪水。
甘伯因生气,头脑渐渐清醒。
这时,车站打铃了,客车缓缓启动了。
宋爰回头看着客车说:“啊,我的祖母,原谅我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去吧,我就留在这里了。”
她的祖母寻不见她,又不敢下车,只好一人乘车去了。
“你们要去哪里?”甘伯问。
“我们本是打算去暹罗,逃开战争。”
“呵,不会有战争了。他们抓住了我,战争就结束了。”
“那很好,让我随你去吧。”
“我这是要去死,他们不会让你与我一起赴死的。”
“他们会让我替你收尸的。”
说到这里,甘伯才又相信这是真的,宋爰来看他了,给他水喝,为他送死。这下他安然了,他确证了他并不是因为可怜在向死神求饶。于是他开始担心,怕牵连到宋爰。
他叫宋爰离开:“你快走吧,别让士兵看见你。我是死罪,要株连九族的。”
“我家里没人了,祖母也走了,我不怕,我情愿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好与你一起去死。”
“想死也不容易的,你还是快走吧!”
这时,又打铃了,货车启动了。宋爰忽然抓牢铁栏,跃身就上了车,藏到半块苫布下面。她是为了火车出站时不叫月台上列队的士兵看见。
(选自《甘伯记》 张广天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