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玉碎照寒江

许多年前,有人曾问过我传说的意义是什么。
我回答说,传说,即是小孩子嘴里心里念叨着的虚无缥缈的故事。
她却笑着摇了摇头,望向更远处的地平线。
海的那一头,散落在大陆上的残破的石柱、墙壁、堡垒,曾见证了一个时代和一个国度的兴起与衰落。
因为海国的子民曾亲眼见过那道耀眼的光,从邻国的土地跨越曦月海千年之久的苍空,直抵海皇的御座。
所以,加尔蒂的人民依旧习惯向东而望,望向那个确实存在的传说。
在那道光里有着古神厚重的历史,虔诚高洁的信仰,丰饶不竭的社祚。
——那也是,拯救这片如今飘零在海上,被海神美狄亚抛弃的加尔蒂,唯一的希望。
*** ***
“翠星,翠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个人呆在道场?”
屋外的礼乐声悠扬,即将到达最高潮,想必海皇继任者的加冕式典已经开始。
但这场加冕是何其的荒诞、凄凉,又不被祝福的无奈之举。
想必受祷的那位皇子,在得知即将被送往异国时,心中也难免悲怆吧。
而那一对与他青梅竹马的姐妹,也尚未知晓未来有着怎样残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们。
海国加尔蒂。
距离西大陆奥普路斯数百里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座岛屿。
传说曾经是古神战争时期被古神割裂出的一块地域,从奥普路斯大陆被斩裂,被东西两面的洋流冲击而成,犹如异世海域的远古灯塔一般,镶嵌在翡碧色的曦月海之上。
昔日的加尔蒂,在东边大陆阿尔忒斯神权国的影响下,建造过许多风格独特的城堡、神殿,以求得海神的加护,免除天灾与海难。
而在海神美狄亚神隐之后,一部分随着滔天的巨浪沉没在了深海的穹底。
自那时起,并不尚武的海国人也开始锻炼自己的体魄,为了应付天灾而来的威胁,循着远航而来的异国人的样式,建造了这座道场。
一缕阳光从道场横梁那头的天窗射入,静静照耀在金发女子的侧脸上。
她的面前站着一位焦急万分的海国人。
从刚才开始,她就在这个闭眼冥想的金发女子身旁跳上跳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也难怪,毕竟马上海国加尔蒂就将迎来他们的新海皇,同时也是伊砂翠星最仰慕的青梅竹马——丞。
“阿笙,姐姐去了吗?”
“去了啊,我就是从大殿赶来的,鸦羽……小姐,穿得可漂亮了!可不能让她占了先机啊!”
“……知道了。你这性子真是和剑傅如出一辙。”
仿佛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伊砂翠星的眉眼依旧平静如水。
不远处的收纳箱里,静静躺着被撕碎的鲛绡礼服。
到底是谁在加冕式典前一天,把她的礼服毁去的呢?
她回想起昨晚亲姐姐的邀约,答案一目了然。
只要是和丞相关的,她的这位姐姐必定不肯让步半分,伊砂翠星深知她对丞的情意,但作为一起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自己对丞的感情,难道这个亲姐姐会一点都不知晓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露骨的恨意,在一母同胎的姐妹之间产生的呢?
时光荏苒,肩负寻找新神的信仰带回海国的使命已经由亲姐姐先她一步达成,那么自己到底还在为什么而挥刀呢?
即便初衷早已不同,丞和鸦羽,她生命中曾深深影响她行动的两个人,已经逐渐远去,
她失败了。
如同一个被抛弃的浪人,在异国的土地上,寻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在这样的旅途中,她的心境已经悄悄地发生了一些改变;即便是鬼神,也拥有一颗属于这个年纪的女人的心。
这份孤独感,早在几个月前就和另一个人相遇,碰撞,犹如夜空中交相呼应的明星。
她的心中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有了答案。
她缓缓睁开眼,伸手握紧身侧的白刃雪雉衣。
握刀的感觉并不与当年在道场练习时有任何差别,曦月海一水之隔的邻邦,海岸线上死斗还在继续。
白龙骑士团压倒性的优势,在击杀了最后一位水龙骑士团后显露无疑。
“海国的女妖!还不快放下兵刃,以我圣剑使的威名,可以担保你少受些活罪!”
“……”
剑越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候,此刻应该已经寻到了镜湖的源头。
伊砂翠星倚着狭长的船太刀,一双阳眼里,碧绿的光流转。
“五之刀——”
北地的鬼神的威名,在王国军中早已是不可战胜的代名词。
“呃啊!”
白龙骑士的铠甲在伊砂翠星的面前犹如摆设,她的刀法比这片大陆上任何战士都要奇诈诡谲。青白色的刀光被锋刃的弧度拉长,犹如凭空拉出的一道浅波,透入骑士们的铠甲缝隙,登时鲜血飞喷,倒地不起。
“什!”
圣剑在手中攒紧,乌瑟尔肥胖的脸上被汗水浸湿,眼前带过来的四十七位骑士,已经有七八人倒在了伊砂翠星一个人的刀下。
“该死……早听说这代海国的剑圣有两下子,想不到竟然如此棘手,再不快点只怕要赶不上去西随宫,要坏了大事!”
乌瑟尔正在棘手之际,身后的一位骑士拍马而至。
“圣剑使,您看,那女妖的眼睛——”
“嗯?”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乌瑟尔瞬间领会了伊砂翠星真正的武器。
如果说海国秘传的剑术使在它面前的招架毫无意义的话,那双能直视三招之后的阳眼,则是剑圣·伊砂翠星的杀手锏。
如果没有像鸦羽那样“后知先”的力量,在那双阳眼注视之下,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击败伊砂翠星的。
可惜的是乌瑟尔并不拥有古神的加护。
当然,自由王国的骑士,本来就不该拥有那种东西。
依靠神的力量来决出胜负,那是旧时代的蛮荒做派,站在“自由”的对立面,是该被摒弃和销毁的存在;如今的战斗,再也不需要那种迷信。
“上护镜,闪光鸣箭,准备。”
“闪光鸣箭,上膛!!”
话音方落,伊砂翠星的眼前一道炫目的白光铺满了视野,短短数秒钟的目眩,筒枪便洞穿了她的胸口!
“唔……!!”
不败的北地鬼神,终于在敌军面前留下第一个伤口,犹如败北的恶兆在乌瑟尔狂笑声中流出赤红色的鲜血。
“嘿,做得好!第二发,准备!”
“是,闪光鸣箭,上膛!!”
骑士们拔出身侧的弩炮,瞄准半空。
不妙。
不妙!
不妙——!!
伊砂翠星甚至无法理解那阵炫目的闪光是如何产生的,从小游走于北地的她为了寻找神信,并没有见识过先进的战斗技术。在她的刀和阳眼面前,再强大的敌人也不会走的过三招。
拥有新神信的鸦羽是第一个让伊砂翠星在异国大陆上尝到败北滋味的人。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群凡人之躯的白龙骑士,竟然轻易地洞穿了她的胸口。
!
筒枪的刺击接踵而至,伴随着短促而刚猛的喷汽声,巨大的出力把雪雉衣震得铮铮作响。雪白的刃身被一次次弹开,伊砂翠星挥刀抵挡,且战且退。
战不过几合,镜湖边骑士们的阵型很快收缩合拢,将她逼向水边。
退无可退,身中数创的伊砂翠星持刀半跪在岸边,雪雉衣的刀柄底端,临行时海国司祭长交到她手中的琉璃玉无力地垂下,湖风穿过镂空的碧柱,如海鸟的哀鸣。
“哼!狂妄的海国人竟敢一再阻挠我,去死吧!”
乌瑟尔举起圣剑,直直刺向伊砂翠星的头颅!
无法避开——
这一剑的力道足以将雪雉衣弹飞,阳眼中倒映着三招之后的未来。
空无一物的惨白,即是死。
“对不起,先走一步了,剑越——”
为什么。
在最后一刻脑海中最先浮现出的会是那一头白发的异乡人呢?
明明从儿时开始,自己就是被告知此生将奉献给海皇,为了皇子丞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在这长达数年之久的异国之旅中,从未有过归属感的她竟然在剑越的身旁重新拾得了久违的依恋。
恍惚中,她与他坐在镜湖畔,看飞鸟还林,夕阳没入湖水。
眼皮很重,失血过多让身体不堪重负,最后再回忆一遍那个人的脸。
“你总是皱着眉头啊……剑越……”
“愿海风带给汝等安宁。”
出航的那一天,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姐妹反目,黑刀宿主,她的姐姐鸦羽先她一步寻找到新的神信。
伊砂翠星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失败的情形,毕竟在剑术造诣上,鸦羽的实力也与她不分伯仲。
但,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姐妹再度相聚在丞的身边,听着海神祀礼的礼乐,看着内心一直仰慕的男子,一步步登上皇位。
拯救海国的黎民于水火。
那时候,拜托剑傅收回黑白刀,让姐姐的神智能够恢复清醒,一切回到最美好最安静的岁月。
一切本该如此,但一切终究不是如此。
“殿下……”
泪水从眼角滑落,雪雉衣发出铮鸣,垂落在地,再无动静。
*** ***
“咳咳!”
一口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王城烈龙骑士团议事厅中正在默默守卫着枢机卿的鸦羽突然一阵恶寒,险些站不住。
“怎么,没事吧?”
少见的,枢机卿出口询问,并且伸出手来扶了一把。
在场的烈龙骑士团团员们纷纷面露讶异之色,那神色仿佛在说:“我没有看错吧,这个冷血的家伙也会关心别人?”
其中不乏一些随着先代团长打天下的老骑士,不同于水龙骑士团等老牌神权国骑士团,伊允治军严律,且以军功排军阶,军阶高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烈龙骑士团在处理东北边境的防务上颇有建树,海蛮子的侵扰使得神权国多次下令内迁,使得伊允以及先代团长既要面对外扰,也要面对本地渔民的反抗运动。
对于怀柔和迎击颇有心得的伊允,在枢机卿的协力下,在东境逐步站稳了脚跟。
而枢机卿的军阶在烈龙骑士团中也已经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度,仅次于伊允。即便是随着伊允出生入死的近卫们,见到枢机卿也需要行对上级的军礼。
“亚骊的那一刀……实在可怕,我认得那股力量。”
“劫火?”
“是。”
“那伽摩耶……没想到,过去十多年了,还能再见到劫火的传承者,而缔结神信的那个人居然还是那个人的徒弟,呵呵哈哈哈哈,命运!啊,这正是命运的选择。”
议厅中,假面边缘的紫色穗子随着枢机卿阴鸷的笑声晃动。
转头看向厅中高悬的王国地图,那里,用朱砂笔标出的地点正是镜湖。
先日,王城的白龙骑士团已然从王城驻屯所中尽数出动,想必如今已是圣剑使的乌瑟尔定然能够拿下剑越一行吧。
即便、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乌瑟尔最终不敌剑越,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枢机卿的嘴角弯了起来,黑色假面下,他的目光与桌旁所有的骑士们都不同,而是看向白龙骑士们来时的方向,在那里历经千年的王城静静伫立,仿佛等待着一场灾难降临。
鸦羽皱了皱眉,心中泛起些许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似的,腰间的黑刀零式无声地喑哑。
是鸦羽最先回到了他的身边,她们两姐妹注定只能活一个。
这是老剑圣一早便知会他的预言,黑白刀宿主的宿命。
可惜,这样的预言却只有那位天眼的神官和先代剑圣,以及他知道。两姐妹从小就对他抱有好意,谁都明白当上新海皇的司祭长意味着什么。
海国的政局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分裂,分裂的结局只会是沦为自由王国和奥托斯的傀儡。
就如同曾经的他一样。
“嘉拉提亚……”
默念那个人的名字,他将思绪拉回现实。
儿女情长,又怎么能成为国家大业的绊脚石?
那个叫亚骊的正是前车之鉴,执迷于所爱之人的垂怜只会是纵火焚身的下场。
……对,不仅不能是,必要的时候,还必须要毫无留恋地舍弃,就像任何一枚再平凡不过的棋子一样,成为崭新秩序的牺牲品。
为此,他——烈龙骑士团枢机卿、海国的皇子、昔日神权国的人质,从出航的那一刻早已下定决心。
从老剑圣带回黑白刀开始;
从他成为海国下一任海皇开始;
从两姐妹踏足奥普路斯的大地开始;
从那场王城的黑色政变开始;
从里朗的母狮子攻破木野城开始;
从亚骊击溃阿尔忒斯神权国最后一支残党开始;
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隶山草原西北的镜湖上,那个被遗忘的祭祀之所所吸引的这一刻开始——
“主人,要……开始了吗?”
“……”
无言的肯定在黑夜中静默,黑色的假面上流转着凌厉的杀气。
局势已尽在掌控。
棋手,准备掷子将军。
*** ***
无边流云,映照在碧蓝色的水波之上。
白垩色的宫殿悬浮于镜湖中央,静谧的风从耳边流过,剑越与石阶之上的红发女骑士遥相对立。
“徒儿……”
“师父……”
没想到,最终拦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路追杀他们至此的王国军统领,昔日神权国侍卫长剑越唯一的女徒——亚骊。
“剑越……”
衣角被一股柔弱的力道拉动,身旁的女孩带着淡淡的北方口音。
“小心……她,不对。”

“师父……!你还记得……唔!!”红发如烈火般纵情飘扬,炽热的气息即便相隔数个身位,也依然使剑越灵魂震颤,那股力量伴随着亚骊的嘴唇,威胁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不对、不对、不对!!!”
“小心——!”
最先惊呼出口的是马卡,话音未落,剑越已经拔出佩剑。
兵刃相交,火星飞溅。亚骊踏着火红的步伐,双刀斩向……贝提丝。
“亚骊,你做什么!?”
剑越惊呼,在他的心里充斥着不解,在他的脸上溢满失望。
那个曾经瘦弱不堪的少女,是他一步步抚育着她成长起来,并将自己曾经的所有都相托付的人。
“杀……!杀!阿尔忒斯……不可原谅!!”
黑色的眼眸倒映着赤红的火光,全身被一股浓重的黑气所笼罩,四周的空气被灼烧出海市蜃楼般的残影。
这力量……为何如此熟悉?
剑越心头一惊,足下用力一蹬,迎着亚骊的斩击,将她一股脑推离身后两人。
眼看着剑越和亚骊冲上了高台,马卡急忙拉住想要跟上去的贝提丝。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我能救你一次,但救不了你第二次……!这里可不是木野城!”
马卡罕有的紧张神色,并不能说服贝提丝。
“马卡……”
“嗯?”
不紧不慢,毫无生气的口音,贝提丝只是空洞地注视着阶梯上方。
左银右赤的眸子明亮透彻,犹如夜空中璀璨的明星。
“剑越…会死…”
“你说……什么……”
马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用脑袋仔细搜寻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与无数种可能性。
剑越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即便是他也无法战胜眼前这个年轻的王国骑士么?
“马卡……你……知道我……我……唔……呃,剑越……阿尔忒斯……大圣女……西随宫……神舞祭……元年……风葬仪典……圣剑……七曜……星之使徒……天秤……辟壤……”
“停、停一下,你在说什么……喂,你醒醒!”
莫名其妙的词汇不断地从贝提丝的小嘴中像连珠箭一样涌出,马卡使劲摇晃她的身体,却完全不能使她清醒过来。
她挣脱肩膀上马卡的手,蹒跚着,朝着剑斗声的来源而去。
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被飞溅的火星灼裂,划出一道一道破败的口子,就像做法事的时候,给死人悼念的败絮一样在风中扭动。
是的,马卡很清楚。
很清楚这个女孩异色的瞳孔中,到底蕴藏着怎样不一般的力量。
即便是纵横南北商场多年的他,也只见过一位像她这样,与阿尔忒斯神典中记载的一模一样的左银右赤的双色眸子。
彼时大漠初见,他只是凭着商人特有的嗅觉,秉着奇货可居的心态将她带上路。
可再当他把她从木野城,从赤雅手里救出来的时候,那双眸子已然变得犹如星辰般璀璨。
为什么剑越从来不觉得奇怪呢?
明明自己已经尽全力相劝了,但这个性格和样貌都发生了如此大转变的女孩,剑越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离开她呢?
那一半是出于对女儿的愧疚,剑越将这种舐犊之情投影在眼前这个名为贝提丝的,毫不相干的女孩身上。
那么,除开这些呢?
命运的三次相遇,每一次都让他们在分开后遇到彼此,每一次都是他们的相互联系得更加紧密。
仿佛有一条神秘的纽带,突破理与界的封锁,将剑越和贝提丝维系在一起,任何人和事都没法将他们拆散。
“啊,阿尔忒斯神啊……”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一向不信神明的马卡也开始祈求神的眷顾。“请一定要保佑剑越平安无事……”
正因深知贝提丝之于剑越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当初他才会不顾一切,豁出梦想也要救出贝提丝吧。
“啧……!”马卡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跟着贝提丝,一起踏上了西随宫的石阶。

次回预告
他们彼此,曾是对方的全部。
约定之歌 第29话 死斗、师徒终局
近期、更新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