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
如果你正年轻。
如果你正躺在一片广袤的绿茵上，晚风从你的面颊前飘过，小草与你耳鬓厮磨。
桑叶在你的头顶飘曳，筛过来自天边的光芒，月光与星辰流动在你的身前，久久地坠落在你的黑色眸子中。
身体在寂静的世界里柔软了，就好像自己正沉没在一条由天边的行星发出的光线所编织成的河流中。你会迷醉，放松下所有的警惕。你的身体会与大地相拥，你的神魄会与黑暗并行，飞向更遥远的宇宙，去寻找它的故乡。
“我们的生命是从何而来？”
“它来自行星灰尘中的粒子？”
“它是宇宙间光与光之间形成的连结？”
“它曾经历了多漫长的旅行？然后来到我们的星球，寄托在一个躯体上。”
“其他的星球生命是否与我们的星球的生命来源相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成为了人，而那些星球的生命们呢，他们又叫作什么？他们是否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文化发展到了什么程度？那里是否有灾荒？战争？疫情？死亡？淘汰？残酷？冷血？”
“还是说那里的生命，满是温存与温暖。”
“那里的人过春节吗，像我们一样？”
我在平坦的田野里凝望着天空，思考着这一切。
SOS团的其他成员自由解散了，远处是篝火的火光，旁边是几桩帐篷。
春日吵吵闹闹的面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春节三天，一月一日到三日（日本春节是这样的），又几乎是被她牵着跑过了两天，拜神社，看日出，吃年糕，荞麦面。看春日抢福袋时的商家的哭丧的脸。
一月三日，她要带我们去露营。
“我反对，正常人谁会在春节去露营啊？”我立即说。
“Objection! 露营是亲近自然的行为。在春节，十二月三十一日与一月一号要祭神明，一月二日要陪亲人，一月三日要亲近自然......"春日摇着手指，说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歪理。
还没等我反驳，古泉立马应和：“我亲戚开了一处草场，那里春节刚营业，我还跟他们有些交情。我可以联系他们。”
“好！”春日不容置疑地肯定了。
阿sir，春日啊，你就不怀疑一下古泉有多少亲戚吗，他家难道是巴黎世家吗。
还有照你说的嘞，春节一月二号不应该是跟家人一起过吗？
想来也是，长门的家我见过，1096和古泉估计也差不多。外星人，未来人和超能力者都是凭空被创造出来的，想着家人也被一起创造出来对春日太难。至于春日，她只提过的父亲带她去看过棒球，那是她迷茫的开始。我的父母在乡下打工，很少回家。只有我跟我妹在一起住。
这可能也是最好的选择。
我从记忆中回到现实，凉宫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旁。
“我说，凉宫。”
”怎么了“
”别的星球上会有生命存在吗？“
她蹙了蹙眉头，“哈？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想着它们是不是也会庆祝春节。”
长久的静谧留给人们以想象的时间，夜空以沉默的姿态面向我。而柔软的土地承载了我的思索。我猜测并笃定着一些事物。
有些事物一定存在，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我们素未谋面，但是对方的容颜在我们眼前清晰可见。
在这一刻，我们互相望向对方，我们的心灵一定能够共通。
我们见证着同一片璀璨的星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但我却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梦中。
梦里的我正面对着玻璃，窗外是紫色与蓝色的流光，凉宫正坐在转椅上，操控着指挥台。
“飞船正在转向。”
“正在自动寻找附近的生命迹象。”
我转过头，长门正带着眼镜向外凝望，1096不知所措地缩着手。
古泉的面色相当凝重。
我把他拉到飞船的一个角落。
“事情有些难办了，我们未曾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里是我的梦境吗？还是说....”
“不，这里是凉宫的梦境，这里本应该是一片封闭空间。”
我想起了曾经的那个梦，巨大的蓝色透明红眼巨人，孤单的校园以及我们，飞翔的红色闪光小球，长门发送给电脑的那些话语，还有最后的那一吻。
”所以呢，这里又是哪里，封闭空间的皮肤吗。“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用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圆圈。大的包含着小的，小的包含着更小的。“最小的是地球，小的是凉宫的封闭空间范围，而大的是宇宙。我们曾经认为凉宫的封闭空间是另外一个潜意识的世界，这个世界包含了宇宙的所有范围，是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平行世界。可是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了。”
“凉宫的梦境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凉宫的潜意识。而潜意识的世界与原来的世界有一层阻隔层，这个阻隔层会预防凉宫的潜意识进入到正常的世界，也就是这个阻隔层会杜绝平行世界与原来世界的重合。”
“而这个阻隔层原来包含的范围却只有地球，凉宫的潜意识平行世界的空间原来只包含地球，我们失误了。今天的梦境里，凉宫的潜意识因某种原因超出了地球，向宇宙延伸，而这个阻隔层也会向外膨胀，但这个膨胀也是有限的。”他指着那个第二小的圈 “在这里，这个阻隔层停止了扩张，到达了极限。”
“那这个阻隔层不就破裂了吗。”我有些混乱。
“不，我们也很奇怪，这个阻隔层并没有破裂，凉宫的潜意识平行世界也并没有替换掉原来的世界。凉宫的一部分潜意识漏过阻隔层，超出了这个平行空间，进入了原来的世界。而这部分潜意识不足以成型，也就是不会形成你曾经看到的蓝色透明红眼巨人形态。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凉宫对原来世界的保护机制，她不会摧毁原来的世界。我们很幸运，她现在对原来的世界没有不满，否则原来的世界早就湮灭了。”
他收起纸，“也就是说，原来的世界里有两个凉宫，一个正睡在草地上，一个就在这里。”他指向驾驶座。“现在所处的世界，就是现实。”
“你们这么认为的理由是什么？”
“很简单，在现在所处的位置，我无法使用超能力了。”他笑着摊开手。
凉宫究竟想要做什么，这座飞船将要去往哪里。我们又将去往何方。我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很奇怪的是，此时的我并没有惊异，我可能已经习惯了。
古泉突然转过头，笑眯眯地看了我很久。
“你要干什么，这种眼神很难受啊。”
“或许给凉宫同学一个吻，一切就会结束了呢。”
“呀嘞呀嘞。”
飞船正在前行，沿着不变的旅程，枯燥地行走在未知的世界中。
”发现生命迹象，坐标为3-17-46-11，生命迹象强度为：强，文化程度：未知，科技水平：未知。“
凉宫从转椅上旋过身，模仿着碇源堂的样子，手指交叉后托起脸。
”作战会议。”她装作冷漠地说。
“本次对外星生命迹象的探索，务必要求小心谨慎。都穿上R-312式隐身制服，那可以屏蔽我们的声音与我们自身，不要让对面发现我们，不要影响对方的生活，我们的任务只是观察。”
她站起身来，在写字板上飞速地写着什么
她用棒子一指写字板
“本次任务的终极目标，探究外星人究竟过不过春节。”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
长门抬起了头来。
凉宫用棒子敲了一下我的头，“笨蛋阿虚。”她突然想起自己模仿的是碇源堂，便又坐回了座位，继续保持手指交叉的形态。“这是很重要的课题，是对外星生命最初的研究，是人类文明的进步。“
“那为什么要进行观察，两方坦坦荡荡地交流不好吗。”
“对于近乎未知的生命，无法对方确定敌意抑或是友好的态度，观测是最好的选择，胜过被误解与战争。”长门突然开口。
凉宫笑着用棒子指了指长门 “满分！”
星球在钢化玻璃前越来越近了。
凉宫按下了按钮。
“启动飞船隐身系统。”
那个星球与地球外观很像。蓝色的海，绿色与黄土色的大地。
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我回家了，而我的母亲正在拥向我。
当我们穿过宇宙的林海，即将降落的时候，星球在玻璃窗前逐渐发生了变化，露出了它的真正样貌。
我微颤了一下。
猩红色染红了我眼前的世界，土地上是残留的钢铁，废迹。地面上满是坑洼，这里没有草木。像经历了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周围的空气弥漫着呛人的土黄色。
我们降落了，飞船伸出阶梯，我们的步伐踏在了这片残忍的土地上。像太阳一般的另一个星球射来光芒。光线影影绰绰，扎痛了我的双眸，由土地反射来的扎人的红光刺伤了我的眉毛。
让人想起死海，想起动漫里绿色与紫色的瘆人的极光。想起《西线无战事》里描写的布满残骸的泥黄色与血腥味交织的光线下的晕人的土地。想起这辈子发生过的一切悲惨的事情，那些都不如此地的万分之一。
我跟着凉宫向前走着，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马上就要钻入一片寂静无光的黑暗，马上就能呼吸到晚风清凉的气息。这些拯救着我向前走。
“这里真的会有生命吗”
“这里的生命迹象可是”强“啊”凉宫说。
突然，凉宫大叫一声。
我睁开了眼睛，她正指向远方。
一个巨大的黑影。
就好像它知道了我们发现了它一样。
空气开始震颤。
凄凉而悲壮地，歌声响起。
积淀了漫长的历史岁月的嗓音以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语言，在这片猩红色的世界里宣响。让人心胆感碎，神魂迷乱。
天空开始不合常理地变化，赭红色淡去，她背后的黑色逐渐显现。伴随着歌声，他头顶的天空受力滞重地旋转起来，紫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茜色的光流乱弥漫。在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变迁攥住我，让我看见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故事。
诞生
发展
友情
死亡
抉择
权力
统治
信仰
相噬
战争
虚无
恐惧
挣扎
悲哀
欲望
终末！
终末！！
终末！！！
终末的歌谣。
歌声正在撕碎我，肢解我，让我疯狂，让世界颠覆。
土地啊！土地！你赐予生命以生活的厚重！却又埋葬了生命的梦想与希望！你是怎样的存在啊！母亲！请你以温暖的臂弯安抚我，安抚我们，安慰他们！安抚这世界所有受伤的魂灵！
天，你究竟是怎样的颜色？我见证着你！我无时无刻不在见证着你！你是蓝色的，你是黑色的，你是灰色的，你是红色的痛楚！橙色的伤感！白色的单一！紫色在倾听！棕色在消解！请你以真诚的态度告诉我们！你的样貌，我们爱你！！
我们是不得不眷恋着你的孩子，我们的一生都在奔往归途！
黑暗，我们的生命来自于你吗？来自于你的灰尘？来自于你的一笑一颦？如果真的是这样，请接纳我吧!接纳我们的民族！接纳我们的文化！接纳我们的已然要终末的歌！
光，你是多么残忍啊！你照亮一切，点亮万物，点亮事物的本真与如初，而今啊！你却要把我撕个支离破碎！！！！！！！！！！！
请救赎我们，迷失的我们，最后的我们。
空气停止了颤动，歌声突然停止了，消失在这黑暗中。
生命消逝。
凉宫的眼睛中惊人的浸满了泪水。
1096昏倒在了土地上。
古泉在颤抖。
长门很平静，她的眼神里有看透一切的光芒。
长门走向倒下的黑影。
“他死了。”
我看着他的模样。
如果他有鼻子，把鬓毛脸上的剔掉他与人的面貌就别无两样了。
黑暗里，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与孤凄。我在歌声中或许理解了他，带入了他。
可我们终究不同，如果我们有着完全相同的处境，我可能会是他真挚的战友。如果我能听懂并见证他们种族的故事，我或许会把震撼转为同情。
可是不能够。
我是观察者，悲哀的，肤浅的观察者，局外人。仅此而已。
黑暗里，凉宫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以为被这个世界同化是很大的悲痛，原来被这个世界抛弃也是如此的残忍。”
“他们过春节吗？”
“或许曾经过吧。”
“......"
时间承载了这个文明的岁月，而展示给我们的只有几分钟。对于短短几瞬而言，这个任务太重。而这种过大的沉重现在转移给了我们，我们很难想象如此一个宏大的故事中会有节日的成分。
飞船上，显示生命迹象的机器依旧闪动着。
"它可能是把我们当作生命了"凉宫说。
梦逐渐淡了，而飞船从一片黑暗驶向另一片黑暗。
草原的黎明即将到来。
昨晚的梦历历如真，可我却希望那只是梦。
我找到了长门。
她却给我放了一段录像。
录像上有两个人。
“还好，还好，我们的文明没有暴露。”
”就差一点啊，谁会知道有别的物种会来检测我们的星球呢。还是你有远见，在我们的星球上设置了变更系统，我们自己的生活是一个样，他们看到的是另一幅模样。“
"但是他们的来观察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善意还是恶意”
那个人沉默了。
“按兵不动。观察好他们。记住，不要被发现。”
录像结束了。
我被冰冷刺痛了。被一种强烈的不信任与欺瞒刺痛了。我昨天为他们编的故事怆然落泪。而这只是他们的把戏？
长门用冷若冰霜的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三体》里的猜疑链吗？”
“在宇宙中，当实力相近的两个文明互相观察到对方的存在时。观察者会用观察的方式去试探未知，以判断敌意与友善。而被观察者如果发现了观察者的行为，他们一定会阻挡自己被观察。会营造假象，这无可厚非。沉默的窥视是可怕的恐怖。”
“而被观察者同时也在观察观察者。这种观察往往是表层而无效的，观察者与被观察者永远不会得知对方是敌是友，甚至观察者与被观察者都无法查明对方的强弱。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就会在这种沉默的试探中发生着友好与敌视的来回猜疑。这仅仅只是在文明实力相近的情况下”
“为什么不能直接交流，而要用这种躲猫猫的方式去窥探啊？”我问长门。
“谁也不会做出首先的交流。物种与物种，个体与个体，互相理解的可能性太低。交流而产生冲撞的风险太大了。不可能用文明的存亡去做赌注。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存在都暴露了，但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这时谁都不会拥有主动选择的权力，交流不可能，战争更危险，保持沉默意味着失去主动权，只有一个选择——观测。”
在宇宙中，本来有可能交好的文明，就这样陷入了互相猜疑的泥沼吗？
突然我冷汗直出，我感觉我的背后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有人正举着一把刀，随时要把我刺穿。
“也就是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正在观察着我们。”
“梦境结束之后，在他们星球上的所有痕迹就都消失了，他们不再能找到我们了，不必恐惧。”
可我知道，那个星球上的种族，将从此生存在一种恐惧的状态下。
我与古泉蹲坐在草地上
“昨晚发生的真的是现实吗？”我负隅顽抗地问古泉。
“我想，是现实。”他笑着回答。
“文明与文明之间真的不能互相理解吗。”
他抬起头，”要是这么理解，太悲观了。“
”因为不能理解是常态，所以一瞬间的共情才会弥足珍贵啊。"
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我还是很羡慕你和凉宫。"
"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天晚上，你跟凉宫提起了外星人过不过春节的话题，因此凉宫才会在梦里开着飞船吧。”
“......?"我狐疑地看向古泉。
"是啊，我也是个观察者。我观察了你们，但还好没被发现。”
他笑了。
“其实生活中，人人都是渴望融入的观察者。”
”谢谢你，古泉。“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向远方竭尽全力地跑去。
风冲撞着我的呼吸，拥向黑暗与未知。我不会害怕摔倒，草地会以它柔软的手掌接住我。
黑夜将近，初晓将出。
我瘫倒在草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喘着。
一轮红日在草原的尽头默默升起，撑起了整个世界。
未完待续
彩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