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贰(碧蓝/威欧)第三章 生而无望

和港区别的地方不太一样,皇家宿舍一年四季都保持着冷艳的静穆。
“厌战啊,威尔士是不是又跑出去了?”某个永远强调自己十分、非常、最年轻实际并不能掩盖自己老的不能再老的女王陛下从大床挪到了边上,揉着卡姿兰的广告都找不出的大眼睛,刚刚结束自己的午睡。
“是的,陛下,两个亲王去看婚纱了。”海上的不败传奇,可敬的老女士——厌战,为自家陛下捧着鞋子。
“婚纱是女孩子的事情,新郎官按习惯不能提前看的呀。”毕竟是一辈子活在规矩里的女王,就算是刚睡醒,这些个条条框框也是忘不掉的。
“殿下本来就不是个很规矩的孩子,这桩婚事说到底也不是很规矩,所以也无伤大雅吧。” 厌战并不觉着问题很大。
“也是,随她去吧。”
女王的目光跃过侍卫的背脊,穿透了午后的阳光,窗外温热的风卷着碎叶,青背山雀黄挺起橙橙的胸脯闪着自己好看的小眼睛在卫矛的枝头上起起落落,往事洋洋洒洒混着夏天金鱼草花的艳丽图景一起在眼前铺陈开来。
“当时这事可真叫本王头痛。”

“嘭!”门被人有些粗暴的推开了。
漂亮的酒红色眼睛冷冷的瞧着来人。
“为什么不吃饭?”赤瞳同样的冰冷。
“想出去走走。” 女孩子竟然开口了,这算是几十天来最大的新闻。
如果时针没转过那难看的一周,威尔士现在应该在为之欢庆了。可现在她们毫不相让,彼此冷视。
邪火在谁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用了月余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早就灰飞烟灭。
战俘没有憎恨,没有乞怜,只是平静,和昨天挂着泪的绝望的人截然不同。
……
天很蓝,高处深的更像是紫色。
远处的云层垒得很高,大团大团的像是一下子就会垮塌的堡垒,逐渐强起来的风掀出一重大于一重的浪,宽阔的防波堤上一黑一红,并无第三者。威尔士在后面跟着,隔了两步,银色十字耳坠摇摇晃晃闪着光。
“你见我是想问什么,欧根亲王。”她已经陪着走了很久,不想继续磨损耐心了。
副官的身形一滞。威尔士看的很清楚,一直端在身前的双手忽然紧紧的抓着袖子,刹那又松开。
欧根转身,眼前的王子像是再见的那日带着对她的冷淡和生硬,连正眼都不愿给,垂下眼睛俯视着海面。同样的人,对她昨日的不加反抗是那样的暴跳如雷,像是野兽受了烙铁,散发着与身份不符的失望和怒气。
叫她迷惑不解,但和心里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相比,昨天的闹剧就好比金字塔下的一粒沙。
……
“其他人在哪里?”
欸?
太子殿下僵住了。明白了。为什么。有关这一切。
是她根本不知道啊。
是以为还能再见的,是还能一起咀嚼艰涩苦痛的。哪怕是这世上最低贱的存在,只要不是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甚至突然憎恨起约克来,想起她故作高深的臭脸,还有那句“会告诉我们想要的东西的……”果然,果然……说中了。
被点燃的,本以为会如德尔斐的圣火一般永不熄灭的怒意被一下扑的干干净净。像是烧红的铁被丢进了冰冷的山溪,心口发涨,堵的人眼眶发热。
抬头,视线里的一双眼睛像只枪口下的鹿,慌乱,无措,恐惧,她甚至看到了期待。
哪里找得到昨日那个过于平静死寂的人,这里只有站在命运之河跟前的女孩,像寄居蟹终于丢掉了拼凑的壳,把她最真实、最本初的恐惧暴露于人前,渴望甚至乞盼眼前这个满怀倏忽而至的悲悯的人开口,给她传达一个不叫人绝望的讯息。
那更是活下去的勇气。
感到心脏在困难的收缩,流淌出酸涩的液体,涩的人张不了口。
狂风忽然由海上席卷。
“铁血水面舰队……”
她虽然是个浪荡子,但也是不忍的,不忍好看的女人在眼前流泪。真的,她很抱歉,作为谋杀犯之一。
“除你全灭。”
浓云肉眼可见的吞噬了太阳。
静了很久。
“就是说,我也是唯一投降的对吗?”
她说话了,很轻,在呼啦啦的海风里需要认真听清。
很想出口说些什么,可是结果不是你大力参与的结果吗?你难过了,但很可惜你没有说话的资格。这也许短暂也许长过一生的六年里你们都是凶手,都是战犯,只不过最后一个要上被告席,一个负责审判。所以收起廉价的怜悯和嚼蜡般的安慰吧,不配的,胜利者是不配染指的,悲情是留给败者的裹尸布,是最后的华丽和仅剩的荣誉。
她那样认真的眼睛,又空又深,看的人发虚,叫谎言无处遁形。
你只有点头。
更是反常的,得到了结果,女孩的眉眼忽然就轻松了:“我知道的,”她说,“很早就猜到了。”把头仰的高高的,再不看这片大地,她轻轻的呢喃:“不像我一样受辱被关在笼子里,很好,”似乎这能说服她自己,“真的很好了。”
血色从两颊,从唇瓣,甚至从耳尖,转瞬消逝的干干净净,素白的肤色更加衬的眼角的绯红血泪滴垂一样,触目心惊。多日的阴郁一扫,取代以更叫人悚然的麻木。
没有哭声,没有啜泣,甚至连冲破胸膛的叹息都没有。只有一双无神无望的眼睛包纳这短短几句话里所有的遗憾,便藏起所有情绪。异常的平静叫威尔士惶恐。她不敢说,问完了就回去吧。她不敢造次,为这无声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悲意。
虚空中,太子殿下似乎听到了碎裂声。那是死,是永绝,是再不滚热的手和唇,是从此喑哑的温声致意,是生而为人最大也是最后的恐惧。
这世界也就这么大吧,可是再也没有那些人。
海上的雨总是一下子就来了。铁青的水雾贴着水面平扑过来忽然就笼罩一切,把两尊雕塑和这个世界隔绝的干干净净。
谁也没有动。
心底甚至渴望她做出些反应,威尔士看不到这人一丝一毫的战栗颤抖。这个倔强的女孩只是坚定的昂首,任凭绵密的雨点冲刷,眼睛空空的像是镜子,映着灰色的天海。
凉意一寸一寸下渗。水沿着衣边徐徐而下,一滴一滴,“啪嗒”“啪嗒”敲在靴子上,计数着时间。
可惜并不能计数无垠的痛楚。
……
威尔士殿下很久之后在廊下隔着港区的雨雾看见打着伞的姑娘和关系好的沙恩霍斯特笑着从港区的超市提着购物袋上了车,这一天的情形就从哪一个边边拐拐的地方冒了出来。只记得连绵的雨下了许久,而远处云层破开,一线湛蓝的天,金色圣洁的光芒挥洒在洋面上,白浪翻滚成线闪烁耀眼。像是天国般的美丽,只可惜此岸的人尚在凡间。她浑身湿透了,而自己陪着等了很久,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湿漉的手抓住那一只更加湿漉的,义无反顾的往回走。
她冷的像块冰。
……
当夜,欧根就发起烧来,直逼40°。
威尔士站在忙碌着的军医官身后,静静看着躺着的人再没有红润起来白的像覆了霜的唇瓣。
“思虑过重,本来就有些虚弱,又淋了雨,应该是风寒。”
哪里只是风寒呢。
是压着生死的千钧思绪一下子叫无情的现实击的粉碎;是重重的回忆像雪崩裹挟着受难人,濒死前的混乱里钝击不断,连呼吸都是奢求;是顾虑百转千回,然后心死成灰。
这更是心病。
……
女孩几乎一直是昏迷的,整整三天。
一次,只有那一次,她闭了许久的眼睛在昏茫里睁开一线,威尔士恰好坐在旁边。
她一下子牢牢地抓住了敌人的手。
“姐姐,希佩尔姐姐!”
慌乱的,痛彻的,孤独的溺毙者死死抓着求生的绳索,像是要急得哭出来,眉间都是热切。
“回家。欧根要回家!”
可能因为同样一头金发吧,完全不像的。
抓得那样紧,力气大的异常,疼的让人倒抽冷气,可她生怕眼前的人会丢掉。
威尔士不敢动。眼前的人什么都不清楚了,忘记了被俘,忘记了战火,忘记了先是混乱然后沦为疯狂的岁月,她只是一声一声的喊:“欧根要回家……”
孩子样的眼泪还是没肯落下来。
才十几岁的舞蹈演员,在人生最华彩的年岁里没能踏上舞台,却丢掉舞鞋踩上军靴,生命从此冻结在那一天。枪林弹雨里踩着步子和死神共舞了6年,换来的是举世的骂名和身为战俘的耻辱。
现在她说想回家。
在她自己举目无亲的故居。
哪里有家呢?认识的熟悉的脸有一些早就死在战场,剩下的都在失败的前夜沉睡在大西洋底,而她一个人代表着整个铁血,生活被监视和审讯占满,就连死都做不到。
该藏了多少凄凉。
把手放在那滚烫的额头,你只想轻声的哄着:“好,回家。”
“好好睡……”
“欧根……”
像是终于放心,女孩子点了点烧昏的脑袋,还是死死地拽着宽慰者的手,乖巧的往梦里寻那个再没有亲人的故乡了。
“醒了,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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