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我忘了。
失忆瓶,恢复期出逃。
生理应激反应:血液中促肾上腺皮质激素、糖皮质激素大量释放、分泌,交感神经兴奋,出现血压升高、心率加快、呼吸加速等。
心理应激反应:自我防御反应、情绪反应等。
————
火车内来往人很杂,嘈杂与异味使他头疼欲裂。
对座的人递给了他一瓶水。
“晕车?”这个声音很年轻,带着南方口音,他没有抬头,依旧阖眼倚在后椅背上。
听声音是个二十上下模样年轻人,声音很干净,带着是江浙一带特有的短润尾音,使得每个字都带了挚忱的急切关心感,他并不排斥。
“嗯。”他的回答隐在不远处骤然响起的孩童哭闹声与扑克声削破空气的嘈杂中。
“你从哪里来?”年轻人手撑着下颌,看着玻璃窗外拉扯成线的风景不经意发问。
“……”
他沉默,少有地表现出了短暂局促与在意,良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火车票。
“福建。”
对面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看相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翻过去,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打圈,似是珍视至极。这是个好东西,能够把人的记忆固化永存,成为一个不腐不朽的记忆节点。
可惜他没有。
有个身形较为肥硕的中年男人拖着大包小包挤进了车厢,用北方口音吆喝着让让诶借个光,然后挺着肚子在两人座前站定,看看手里的票子,又看看牌号,又眯着眼看看票子。
而后似乎松了口气,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了对面年轻人身边。
中年男人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冲他挤了个带褶皱的笑,带着生意人的市井客套和热情。
三个人沉默坐着。
那个胖子着实耐不住,左看看右看看先开了口,抖着沾了汗渍的旧汗衫口对旁边的年轻人打听,笑:“小同志自己去玩啊?”
年轻人点点头,“是。”
“巧了这不是,这是自己一个人去?”他表现出了过分地热情,为延续这种活拢气氛而寻找话头。
“跟叔叔去。”年轻人否认,同时身体前倾,清秀的脸上带着强烈的向往与憧憬,为未知的冒险做足了准备一般。
三个人的旅程没有延续到尾站,中途年轻人便下了站,双手攥着行囊背带,看上去像个大学生一般,临下车时还冲他留了个干净的笑。
两个人没有陷入尴尬的沉默太久,火车将入藏区时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他背挺得很直,人清瘦且阴郁,手中经意不经意玩着个金属打火机,温度过高熏黑了齿轮,他却不知烫一般依旧机械地把玩着。
他大概自吸烟区来,那里现下慢慢聚集着沉默的男人,无数烟丝成缕交错盘旋而上,在铁皮顶碰壁后攒聚,竟也如硝烟一般弥漫开来,给人无底线的压抑感。
穿连帽衫的男人对香烟带着无理由的偏见,这使得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沉默的青年。他眼底有疲态的青黑,胡茬未剃干净,因此有些不修边幅,但是偏偏多了些艺术家的不羁。
那个胖子再次挑起了话头,把桌上的瓜子袋口推向青年,自己抓了一把热拢地问:“小老弟这是搞文艺的?这气质绝了。”
青年打火机清脆打亮,看着火苗的曳动不语。
胖子对他的反应丝毫不在意,依旧笑:“那看这,是去采风的?”
青年停顿了一下,眼神掠过窗边的人,眼神略沉了下去,良久开口:“不,见位故人。”
他似乎因这个回答而想起了什么,又低头不自觉笑了笑,自顾重复了一句,故人。
青年话头没落,车厢尽头一声短促地碎裂声引起了本闭目养神的人注意。
他单手摘下兜帽,第一时间敏锐发觉车厢人在逐渐减少,远处两隔门外似乎有争斗声,有无数人压低声音交谈着什么。
那个有些阴郁的青年表现出了他不应有的警觉,瞬间阖死金属打火机,单手揣进兜里,站起身,向嘈杂中心的车厢交接处快步走去。
人声争论声在逐渐削薄,那个胖子仍没有回头,依旧有一搭没一搭跟他扯些过往。
整个车厢的气氛变得刻意起来,只是人世的纠缠不休都与他没有什么交集,他想得明白,也乐得孤独。于是他重新戴回连帽衫,最后望了一眼。
这次他看到一个人倚门而立的萧索侧影,而后消失在车窗更迭中。
他的侧神经线狠狠抽痛了一下。
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好像看到,那个人腕上同样戴着淡蓝的医护标识带。他迅速闭上眼呼吸缓神,为自己的短暂失控而讶异。
那也是位病人吧。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这很荒唐,他并不知自己要什么,从哪来要去向什么地方。但在他空茫茫的一片记忆中,一个碎片式的地址总在不断闪现。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却将那个位置记得一清二楚,就仿佛过去他曾用什么特殊的记忆方式,牢牢刻在骨血里一般。
那是个有雪的地方,一幢依湖而建的藏制建筑,塔尖的风马旗迎风招展撞出有些突兀的色彩,背景是白茫茫的雪原万里。
那幢建筑与城镇聚集区的传统红片砖房不同,建造者用的是灰白,枯燥且压抑的灰白,使得它在苍凉的雪景中如同一间巨大的病房,离群且孤独。
这让他想起了他曾经出逃的那间病房。
那里其实很安静,可他由骨子里不适纯白和空洞感。
他第一次完全清醒时房间一片狼藉,带着争斗痕迹。很久没有人进来看他,他听到过走廊的嘈杂声,有个什么人总是被拦在病房外,他没见过,人们刻意地不想让他见到一般。
而后四面陷入死寂。
凌晨时,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有些杂音的胸腔呼吸声,倚门而坐,静静陪了他许久。
他并不清楚自己从哪来,要去往何处,离开医院时他想过与门外的人进行交涉,但脑中存留的记忆碎片不停驱使着他。这很奇怪,当你彻底陷入无尽空白,残存的痕迹将成为信条,使你依本能去寻找。
于是如今,他站到了自己记忆中的那幢建筑前。
显然他的记忆骗了他,脑中勾勒的鲜艳风马旗没有出现,那幢藏制建筑也不是苦白色,而是大片的褚红,因高原风化已成了干涸的血色,坍塌开裂,遍地荒芜,二楼探出旧年代天鹅绒窗帘一角已成败絮,随风飘晃。
他有两秒钟的无措。
身后的雪湖湖风打着旋掠过,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患者标识腕带,上面用水笔写着“张起灵”三个字,写字的人很有软笔书写的造诣,带着有力的顿笔与转锋,但似乎很疲惫,使得最后几笔打了颤。
“张起灵。”
这三个字由自己念出时似乎有了脉搏,他重新抬起头,把淡蓝腕带藏进袖口,踏着冻土薄雪向废旧铁门走去。
进门后一楼空空如也,白墙灰地,遍地纸屑。向上的木梯已脆化,因此他借一旁的矮柜发力,翻身荡上了二楼平台,扰了不大的一片飞尘起。
走廊尽头只有一个房间,门边挂着一方蒙尘的方镜,他没有踏入,透过平面镜冷静地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个褪色的藏毯,地下垫着个泛黄变脆的日历,桌子下窝着两个结了蛛网的砖红暖水壶,旁边是补了无数次的黄铜壶。整个房间给他20世纪50年代的错觉,不适,有种粉饰太平的诡异感。
是个老地方。
张起灵不知道这个自己脑中残存的记忆点究竟指向什么,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其他信息完全消失,却只残留这一个,因此他的搜寻漫无目的且进度缓慢。
终于在天幕将晚时,他掀开了重重蒙灰的那方藏毯,看到了极细的一条墙缝,并一肘破开了通向另一个空间的暗门。
那是个面积可观的废旧档案室,锈蚀了的军用铁柜紧锁,他试着抽开几乎锈蚀牢固的抽屉,取出厚厚几叠档案,皆是张姓海辈,事事详备。再往后,仍是张姓,但换了中字,一连至尾几十排立柜皆是如此。
他走至房间尾端,发觉最后三排资料柜换了材料颜色,取出后上面是几个外姓人,甚至没有记录本名,以张某氏代替。
他回到前排,翻找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于是他重新推算,选择在房间最末端外姓柜中寻找。
在他拉开整个庞大数据库最后一格抽屉时,他皱了下眉,而后在最顶层看到了揉皱枯黄的纸张上手写的三个字。
张起灵。
窗外四周传来了引擎轰鸣声,铺天席地甚至整个建筑开始轻微颤动。
他反应很快,迅速隐到窗后,观察着院中形势。
透过破碎的彩色花窗玻璃,他有些疑虑地看到了与他同坐一列火车的那个胖子,不知何时已坐到了门口的三级台阶上,正全神贯注摆弄着手里的两节雷管。
几个穿冲锋衣的人从门口走近,交流了一下眼神试图进入一楼。
那个胖子眼也不抬:
“嘛呢?看不见胖爷爷还不过来磕头?”
那几个穿冲锋衣的人停顿了一下,不约而同自袖中抖出冷兵器,隐在掌心慢慢向胖子靠近。
还剩三步之遥时,一颗石子自树后破空而出,速度迅猛瞬间击中了其中一人的太阳穴,那人闷声倒下。一个穿坎肩的年轻人自树后隐出,手扔是持弹弓的姿势,略放松了身体望过来。
余下的几个汪家人反应极快,一人走侧冲向那棵树,剩下的摆出攻击姿态继续向前逼去,在离那胖子三步遥时四面的汽车鸣笛声突然大作,震耳欲聋瞬间分散了注意,那胖子暴起,生扑摁倒了其中两人,扭打作一团。
四面的车辆开始纷纷走下人来,或持枪或持刀,不大的院子逐渐嘈杂起来,张起灵分不清哪方势力,但隐约感觉下面这些人的到来,与他有关。
械斗因某人的到来戛然而止,那人逆了车灯的光因此看不清面庞,但戴着手套,用英文低声与身边人交代了什么,似乎是其中一股势力的首领。
他在缠斗一团的人群中站定,有意无意望向张起灵栖身的那扇窗,而后眼神落下,看向人群尽头。
也就在此时,张起灵趁着昏黄不定的车灯看清了他的脸,心头略一紧,但他很快控制了下来。
很面善,但他不认识。
或者可能,他忘了。
他转过头去,准备离开窗台,去看他查到记着他名字的那本档案,可就在他回身一瞬,人群深处一声极隐忍的咳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张起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瞬间起身,几乎暴露视野一般半探到窗前,试着越过层层人群与无数陌生面孔,去看隐没在黑暗处的那人。
那声咳带着胸腔杂音,被主人硬生生忍了回去,因此戛然而止的尾音听起来让人揪心极了。
是谁……
是谁病了呢……
他看不明晰,只怔仲在原地,记忆有些裂缝似乎在崩裂,他的呼吸愈发加重,手颤得厉害,寻求记忆的欲望逐渐膨大甚至完全占据了他的理智。
他转头重新看向那叠材料。
空白。
空白。
几乎整本册子都是空白,他颤着手继续翻下去,终于在其中血污不堪的枯旧纸张上,看到了手写的苍劲的繁体两个字:
吳邪
这纸张有些年头了,写的人似乎承受巨大的痛苦,有些打颤,但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是他自己的字迹,张起灵没有犹豫,将那外姓档案柜书屉整个生生拆了下来,寻找这个名字。
记忆在恢复,这使他欣喜若狂却又带了些许恐惧,曾经写下这两个字时期的自己仿佛与他同存于此空间,一步步引领他寻得那隐秘的痕迹。
他打开档案,看到了那个人。
——————
湖面刮来的风因地势变化开始变为雨雪纷乱,湿冷的空气加重了乌云阴霾感,我的肺开始难以承受。
“做笔交易。”张海客并没有对着我说,只是高姿态地环视着众人。
“这几个汪家人归你,我带族长走。”
半身都是血污的胖子从地上艰难爬起来,不屑地啐了一口。
我把最后一根烟燃尽,用掌心掐灭烟头,自黑暗中慢慢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虚着眼看向他。
“放你娘的屁。”
他嗤地一笑,“你看这场子都是些什么人?尹家,霍家,汪家甚至北派。你当你吴邪手眼通天,能有本有理地张家族长带出这场子?”
“我能。”我没有犹豫。
张海客揉着眉心笑,“我知道你的打算,拿半个吴家解家的人陪葬而已,吴邪啊,你光路上折了多少人还没点数?”
我喉咙动了动,肺部灼烧感愈重。
“更何况……”他语气中带了戏谑,“大夫可说族长不能见你,当时他出现的应激反应你不是没见到吧,痉挛晕厥歇斯底里,我倒奇怪你他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族长失忆了还这样排斥?”
我也随他笑起来,笑得雨雪呛进肺管,上气不接下气。
而后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下一秒我就被无数人摁倒在地,碾紧了脖颈几乎窒息,我听到胖子大骂一句后冲过来,同时被三四个人绊住不能动身,几方同时暴起,耳边沸反盈天。
我当我彻底输了。
有腥热血液自胸腔涌起,烧得我呼吸不得几乎没有办法喘息,意识开始模糊,在我以为濒死的临界点,好像听到……
他在喊我。
“吴邪。”
——————
雨一直没有停过,只是随藏原而下,自冰碴变成了细丝而已,
这里病人极少,胖子守了半夜直喊饿,提着保温桶出去了,偌大的群体病房只剩了我一个人。
门栓轻轻打开,我略侧过身,看到挂着一身雨水的闷油瓶在门外偷偷看我。
他没有带厚衣服,连帽衫外一层湿透了,我向他伸手去,让他靠近暖了暖他的手,躺着轻声问你从哪来的,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
闷油瓶在身边坐下,有些局促不想让我太靠近,担心会有寒气侵体。因此收回手去,借由头在怀里找东西。摸了半天才掏出几板用塑料袋包着的药,我接过来看,是我几年前用的胃药。
我看了很久不语,还是开了口,抬头看他:
“我……不吃这个药了,这是很早的事了。”
闷油瓶愣了一下,有些无措,但还是点点头。
“所以还有没想起来是吗?”我继续暖着他的手,选择接受现状,垂下眼去,“没事,这样很好了。”
即使如此,对我也是恩赐。
两个人安静对坐着。
“对了,”我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枇杷糖,“给你带来的。”
他仍表现出些许疑问,接过来摊在手心看。
我看着他笑。
“你失魂症犯之前坐在院里跟我说想吃,住院那么久也没吃到,我就一天给你攒了一颗,想着带来……”
这句话太长了,他没等我说完。
这个吻似乎等了很久,他在我上方吻落,没有试图搬动我或者打扰到我输液的手臂,过于小心翼翼的唇齿触碰,浅尝便辄止。
此后他伏在病床一侧,脸埋在我怀里。我侧着身静看着窗外成串落下的雨水,沉溺于此静谧中,念念叨叨:
“我找的那俩小孩还挺像样的,一开始把我都唬住了。”
“你那时候不能看到我,医生也拦着,我没有办法……”
“背你去医院的时候我走得急,忘了锁门也忘了嘱咐人,估计小满哥要把家里吃空了。”
我的病号腕带上多拴了另一个淡蓝腕带,上面是我亲笔写下的“张起灵”。他闷不做声,垫在我输液的手之下的手背翻过来,拢住了我的手指。
我看向窗外。
“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家。”

图自lofter.阿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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