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24小时记忆的侦探(下) | 科幻小说

五
“在这等我。”Z对着飞车吩咐道。
“我很贵的,先生,”行车电脑嚷嚷道,“等待是要算钱的,您确定要我在这儿等你吗?天上这么多车,您待会儿随便招一辆就好了。”
“闭嘴,在这儿等着,我很确定。”Z轻轻踢了踢车门,恶狠狠地威胁道,“待会儿我出来,如果你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神志恍惚,就把我送回我给你的地址,那是我家。”
“好吧,好吧,”行车电脑嘟囔道,“哎,顾客们总是莫名其妙,喜欢用言语彰显力量,又乐此不疲。”
Z没有理它,而是拉起黑色长风衣的衣领,低着脑袋快步走进眼前的生态公寓,对身边围墙上的脏话和生殖器涂鸦视而不见。
电梯上升,在最顶层处停下。
V生前住在楼道尽头转角左手边第三间,他暗暗盘算着,夜之城的警局也许忽略了一件极其重要的证据。有时候,要想了解一名记忆搜查官,并不需要求助另外一名记忆搜查官,而仅仅只是找到那人的备忘录和口述录音。
他没办法从死人大脑里追溯到更早之前,但是,通过备忘录和录音文件,他仍然可以找出V自杀的蛛丝马迹。如果那把枪真的是V自己购买,就一定会留下记录,只有这样,她才记得那天要出现在那个地方。
Z快步走了过去,却发现门扉并未上锁,只是虚掩。他讶异地推开一丝缝隙,并望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到此处情况,这才闪身滑入屋内。
这是一间狭窄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温馨小公寓,比他自己的公寓看上去要更具生机一些。他摸着墙前行,指尖掠过冰冷的墙面。墙壁上挂满了用来提醒自己身份的小便签和几张照片——照片里有两个女人,相互依偎,笑容洋溢,其中一人是V,另一个是她的搭档——卧室的床上还丢着一件黑色蕾丝边内裤和几片乳贴。
就在这时,室内灯光骤然明亮。
“先生,你这是擅闯民宅。”智能管家警告道,“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将在十秒内通知夜之城警局将你逮捕。”
“等一下,”Z无奈举起双手,“稍等一下,我来自记忆联合体光之城分部,夜之城警方授权我们调查V的死亡。”
“请出示你的证件。”智能管家平静地说。
他咧了,点亮小臂上的显示屏,投射出身份信息,“现在,把灯关了,”他眯着眼睛,厌倦刺眼的光明,“然后安静一点儿,不要打扰我。”
智能管家默不作声,屋内却在一瞬之间跌入黑暗的怀抱。百叶窗切割城市霓虹,斑斓破碎,如一场迷离的幻梦。借着微弱的光亮,他行走于黯淡的室内,有条不紊地打开床头柜上的云端机,并连接自己手臂上的显示屏。
最新一条口述记录是昨夜七点,却并非简单的自述,而是一段对话——
“唐,我累了,我不想录了,我厌倦这一切,我看不出昨天和今天有什么区别,我也没法肯定明天是否会更好。告诉我,我是不是每天都坐在这里,像一个好奇的听众,听着过去的自己为现在的我讲述我经历的人生情节和失去的一切?”
“呃,是的,但是,那是你的过去,不是吗?如果你坚持想听,那就听,但如果你不想,也没必要特意记下这些,我都帮你记着呢。”
“但我连你也会忘。每次听这些录音,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重蹈覆辙。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比如现在,我情不自禁想,是否这样的对话过往已发生无数次,也许你早已感到厌烦,而我永远傻傻地处于这个死循环之中,无法摆脱。你知道吗?这实在太可怕了,意识到自己永远在不断重复某一些事,真是太糟糕了。”
“可是,人生就是循环啊,V。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活在机械重复的单调生活之中,这就是人生。每一天,我从床上醒来,洗漱、吃饭、出门、按时打卡上班、工作、吃饭、工作、下班、吃饭、上床、睡觉,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几乎没有不同,而星期六又与星期日类似,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身不由主,在浩浩荡荡的时间洪流中不可避免地老去。但是,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不断的重复,衰老是发霉也是生锈,生命的历程像一次漫长而无意义的变质,我想我们需要的只是忍受这种无意义。忘记不好吗?也许那更容易。”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至少不是这种彻头彻尾的遗忘,也许我是一个悲观厌世者,死亡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
录音戛然而止。
Z皱起眉头,心中感到阵阵困惑。有些事情说不通。V的死亡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不是一时兴起,那把由杰西卡转交的枪说明这件事早已策划许久。既然如此,她没必要昨晚下班之后还回到自己家中,并留下这么一段对话。
他有一种直觉,这段对话看似合乎V自杀前的心理,但实际上,却出现得过分刻意。因为想死的人是绝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承认自己想死的,那样做的人并不真正想死,而仅仅只是单纯地希望别人能阻止自己,就像某些失恋的人,那些家伙时常看不开,但那不是真正想死,而是试图通过这种幼稚行为挽回失去的东西。
死亡不是一种低级的、无能的、证明自己的途径,死亡对真正的悲观厌世者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他清楚地了解这一点——这世界上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自然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没有在乎的人,也不被人在乎,或许这才是绝望者绝望的本质。真正想死的人就像受伤的孤独野兽,不会大肆声张,只会静静找个角落了结自己。
“也就是说,”Z低声呢喃道,“V,你其实并不想——”
一道劲风从耳后袭来,呼啸而过的破空声浑浊沉闷如黑夜中被吹响的一千只哨子。刹那间,阴森凛冽的寒意爬上他的脖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仿佛有无形的幽灵在他身后对着他吹气。
Z没有回头,敏锐的直觉救了他一命。
他当机立断,下意识朝着面前就地一扑,在柔软舒适的床垫上打了个滚儿。然而,未等他喘一口气,袭击者便丢到手中笨重的椅子,并趁着他起身的功夫欺身而上。
室内灯光黯淡,他看不清袭击者的脸,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撞了过来,反射着细碎霓虹的金属拳头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意境。
“该死!”慌乱之下,他闷哼一声,抓起枕头作为缓冲,却仍被一拳轰在墙上。
墙壁震动,抖落一大片灰尘。背部传来的剧痛感令他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在漫天飞舞的尘埃和枕头棉絮中,黑影脚下发力,猛踩床垫,再次飞身扑了过来。
拳头在Z的眼中迅速放大,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一种古怪的冲动在他内心深处蔓延,仿佛有某种古老而遥远的记忆被唤醒。细胞在颤栗,Z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受到了某种外界刺激而苏醒。
他遵循那种身体的冲动,侧身躲开那记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拳,并伸手借力顺势一带,令对方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墙壁上。
效果好得出奇,Z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蓦地,他醒悟过来,那种冲动并非源自他自己,而是源自他读取过的那些记忆。
至今他已不知进过多少人的大脑——包括士兵、警察、杀手、刺客、格斗家、拳击手——那些埋藏于大脑之中的记忆可以被轻易忘却,然而,肌肉记忆却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他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走路那样,他也不会忘记那些曾在别人记忆里累积体验到的搏斗经验。
这是昨日之幽灵的馈赠。
经过改造的机械铁拳陷进墙内,黑影正准备收拳反击——
Z回过神来,不再犹豫。他迅速绕到袭击者身后,并用右臂死死锁住对方的喉咙,左掌扣住那道黑影的后脑勺,双臂同时发力。在巴西柔术的锁技下,尽管袭击者双脚乱蹬,并时不时用后肘击打他的腹部,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但Z还是勉强掌控住局面。
黑影嗬嗬怪叫,殊死顽抗,像一只沙滩上干涸的鱼竭力蹦跶着企图跃回蔚蓝色的海里。
一时之间,这成了一场彼此之间的角力,胜负关键在于是黑影因窒息而死去,还是肋骨生疼的Z支撑不住先行松手。这是一个女人,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生死面前没有任何留情的余地。
“放开她。”一把枪抵住了Z的后脑勺,沙哑的声音宣告这场比拼的落幕。
Z犹豫了一下,冰冷的金属枪管顶着他的头皮令他内心发凉,怀中挣扎不断的女人还在用力。
“再说一遍,”那道沙哑的声音警告道,“放开——”
Z动了,没等后面那人说完,便往后弯腰,顺势将怀中的女人朝着后方声音来源处砸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单手撑地,双脚蹬在墙上借力反扑,并利用着那个女人的身影掩护自己。
然而,他回头,却恰巧在一小片破碎的斑斓中看见了持枪者的面容——菲利普·波洛。
内心的震撼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女人已经砸到菲利普身上,在一片混乱中,枪声如雷鸣,子弹在一阵黄白交织的亮光中飞射而出,仿佛某种不幸的诅咒穿透时间与空间,落进他的腹部。
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焦味儿,Z摔在地上,鲜血如泉水一般从伤口处汩汩流出。他捂着伤口挣扎着勉强坐了起来,对面的菲利普同样一脸震惊。
那个女人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等一下,唐,别动手,”菲利普急忙拉住她,大喊道,“管家!把灯打开!”他放下手枪,举起双手,“抱歉,Z,我不是有意的,枪走火了。”他指了指Z的伤口,慢慢靠近,“你受伤了,需要及时处理,我帮你看看?”
“你跟踪我?不,不对,”Z盯着菲利普,漠然说道,“菲尔,大家都说你是极其优秀的侦探,可是你在这件事上却不卖力。你一直在敷衍了事,你和这件事有关系,我早该猜到了,你还有唐,你们和V的死有关系。”他瞥了一眼唐——V的搭档——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性如闪电般划过他的大脑,遽然击中他的心灵,令他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菲利普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先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待会儿再说,好吗?管家把灯调亮一些,别担心,你会……”
菲利普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刹那间隔上一千万层密不透风的玻璃。最角落里的几盏灯无声放射着光明,室内明亮通透,Z却觉得眼前发黑,视野一片模糊。血腥味扭住他的鼻腔,不知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是墨镜在争斗中掉落的原因,他看着眼前的光明,就好像透过一层黑色轻纱去打量这个世界。
黑暗从视野边缘爬了上来,像流动的淤泥、密集的海蛇,又似成群结队的蚂蚁。深沉而浓郁的漆黑吞噬一切,在无声无息间朝着视野中央蔓延,疼痛却在这一刻蹿了起来,像一枚长长的大号螺丝钉,被某种可怕的外力紧紧旋入他的腹部,搅烂他的肠胃。
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虚在无声无息间将他团团包围,他的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某种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正集中于一点正欲破体而出。虚无是幽灵,呼啸着在他内心深处发出最凄厉最哀恸的嚎叫。不幸的是,这深沉的悲哀竟是他心中唯一拥有,他只能抓住它,否则胸腔中只剩下空洞和一无所有。
他能感受到生命力宛如一股神秘的暖流,正随着肚子上破开的泉眼而飞速流逝。在这一刻,他顿觉寒冷,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极地,可诡异的是,他的身体内部却充斥着一个相反的炎热地狱。冷热反复,灼烧感和寒意就像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快乐和悲伤交替,就像生命这团火焰在燃烧的同时也开始吞噬自己,最后一切只剩沉寂。
我快死了吗?他浑浑噩噩地想,真糟糕,如果我死了,等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得是多久之后呢?我死了,没人回去,那只兔子关在笼子里会饿死的。菲利普会处理我的尸体,还是会把我送回去?希望是后者,这样至少索菲亚能早点知道我的死亡,她会帮我照顾好那个小东西的,对吗?
可是,如果索菲亚并不在乎呢?他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如果我死了,那只兔子也会死,孤零零地缩在笼子里挨饿至死。不,我不能死,他告诉自己,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即使是留不住记忆的悲伤之人,也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
世界蒙上一层暗红的血色,Z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凄凉而疲惫的笑。他已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凭借一股坚韧的意志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
浓重的暗压在他的肩上,他踽踽独行,却仍不可避免摔倒在地。
他无能为力,无力反抗,只是沉沉睡了过去。
六
“V,时间快到了,选好你的方案了吗?”菲利普看着屏幕中的V,笑道,“反正只要不是跳楼就好,那种情况很难处理。”
“我看了一下近一年的自杀案件,”她翻阅着备忘录,轻声说道,“半年前,有一个女孩儿通过暗网购买手枪,并在一家叫‘女鬼之吻’的酒吧外吞枪自杀。我可以利用这个大脑,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
“那个女孩的大脑还保存着吗?”菲利普嘀咕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当然,自从计划开始以来,维护那些死人的大脑成了我每日计划清单上必备的一项。”她笑了笑,慢悠悠地说“菲尔,我走之后,这世界上活跃的记忆搜查官又减少一个,Z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老实说,他向我提出这个计划时着实吓了我一跳。”菲利普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看得出来,那家伙做了充足的准备,即使是在失忆的情况下,也坚持查出了我妻子的身份。我想,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走的。”
“最后一刻?”她疑惑地问道。
菲利普摊了摊手,“解放所有的记忆搜查官,这是他的目标,也是他说服我的理由。”他解释道,“你是记忆搜查官,我的妻子是苏萨克氏症候群,Z偏执地认为你们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同类。他想帮助你们,也是帮助自己,你明白没有过去意味着什么吧?”
“噢,当然,”她抱怨道,“这意味着所有人都把你当傻子,所有人都在利用你,你只是一件工具,一块随机存取存储器。有时候,我会想——嘿,醒醒吧,V,你什么都不是,你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是26个英文字母的随机一位,这就是你,多么可悲,又多么苍白无力啊!”她挥舞手臂,愤慨地叫道,“我是说,菲尔,我能怎么办呢?记忆搜查官是我唯一能做得好的工作,我要嘛把苏萨克氏症候群当作一种天赐的礼物,要嘛把它当成一种神弃的诅咒。但是,既然Z说他有办法治疗我们的疾病,那我就有了不同的选择。”
菲利普点了点头,“Z的确在一份死者的记忆中探寻到一名医生研究出了苏萨克氏症候群的治疗方法,但政府不允许这种破坏记忆搜查官存在的东西存在。”他挺起胸膛,真诚地说,“不过,那些人可以销毁资料,却销毁不了记忆。我的妻子会帮助你们,也是为了帮助自己,她会根据Z提供的信息重新复原出那种治疗方法。”
“谢谢你,菲尔,顺便也替我向Z道谢。”她看了一眼小臂上的时间戳,轻声说道,“时间的确不多了,在那之前,我还得重新读取一遍那个大脑的记忆。”她走向终端机,打开音乐播放软件,“两个记忆搜查官先后进到同一份记忆中已经足够混乱,Z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读取记忆,也绝对辨析不出他进的其实是另一个大脑。”她顿了顿,问道,“Z的清醒曲是什么?明天他读取这段记忆,这样他很容易就能明白一切。”
“Hurt-Nine Inch Nails,记得要找原版。”菲尔提醒道。
她点了点头,“我的清醒曲是Everything Means Nothing to Me,歌手是Elliott Smith。理想破灭,现实太残酷,我的备忘录说他是一个早逝的天才,阴郁孤独,却有诗人的灵魂,他的歌声像少年的掌纹,包含心灵深处的陈述和内省。好吧,说这么多,只是希望Z的品位不会太差。”
镶嵌在墙壁内的扬声器开始播放音乐,Z的清醒曲在吉他声中荡漾于模糊黯淡的室内——
I wear this crown of shit
头戴荆棘编织的王冠
Upon my liars chair
独坐于谎言的宝座上
Full of broken thoughts
所有支离破碎的思绪
I cannot repair
我却无法修复一切
Beneath the stains of time
在时光的污点下
The feelings disappear
只剩麻木溢于言表
You are someone else
你已改头换面
I am still right here
我还停留在原地
世界在歌声中骤然顿住,在短暂的延迟后,室内墙壁和窗外霓虹在刹那间解析为纯粹的1和0,V、菲利普、床垫、家具和墙壁上的便签在转瞬之间化为模拟机内的记忆碎片。数据在黑色的虚空中滴溜溜旋转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Z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戴着墨镜,躺在沙滩上面对头顶星空。他嗅着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海风,摘掉额间电极,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是一座海岛,浪花翻涌,傍晚的大海显得格外宁静。在这片远离城市和自动化社会的僻静之地,暗蓝色的夜空澄明通透如湖水,月光是如此皎洁,以至于银白色的清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亮。
他在起身的时候牵动伤口,免不了一阵龇牙咧嘴。在他右手边,V穿着一身清凉的泳装躺在那儿,微笑着挥着手和他打招呼。菲利普躺在他左手边,额头上仍戴着一个嵌满晶体管的头盔。唐在不远处准备食物,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应该是波洛女士,菲利普的妻子。
菲利普坐了起来,“好点儿了吗?”他喊道,“现在你大概想起来了一点儿?”
“是的,我得缓缓,”Z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但我大概明白了。送到光之城的大脑并不属于V,而是一名过往案件中女性死者的大脑。两个记忆搜查官先后进入同一个大脑之中,对于后来者来说,出现在记忆中就不仅是死者,还有前一个搜查官的自我认知。这是一种记忆中的自我认知紊乱和身份认同障碍,在这种困境中,我以为我体验到的是V的视角,但实际上死的却不是V。你们买通了验尸官,诈死仅仅是为了光明正大消失在当局眼中。”
“不错,正是如此。”菲利普走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你当然想得明白这一切。毕竟,一开始就是你初步提出这么一套计划。”他温暖一笑,“我们一起策划了这一切,你也是一份子,但你的不稳定记忆却让你遗忘。你太急了,Z,我不是跟踪你,而是想找机会和你说清楚,可你却一个人闷声不响跑到夜之城,又和唐发生冲突。”
“菲尔,你的妻子也是苏萨克氏症候群?”Z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利普。
“是的,”菲利普感激一笑,“当然,如果不是你,她也许——”
Z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所有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应有选择的权利。”他叹息道,“送我回去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消失太久会让别人起疑。”
“我们都一样,Z,”V附和着点头,眼中流露出理解的光,“总想趁着自己记得的时候抓住一切,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因为过去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明天。”她抿了一口果汁,认真地说,“是应该早点回去,但没必要,你也留下来,好吗?这里是波洛女士的私人财产,记忆联合体无权侵入这里。”
Z摇了摇头,“不,还没结束,我得回去。”他捂着伤口站了起来,“再见,V,以后再见,我要回去,我一定要赶在今晚回去。” 我昏过去多久了,他想,应该不久,我还记得这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一切,我也还记得昨晚为可爱多妹妹装了一块音乐模组。这么说来,我的兔子应该不至于饿着,老天爷,它是我仅有的一切,希望它没事。
“呃,嗯,Z,”菲利普尴尬地问道,“我不小心打了你一枪,咱们还是朋友吧?”
“不再是了,”Z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除非你捎我一程。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永远没有隔夜的仇,我们可以明天再和好。”
菲利普笑了,转身越过堤坝,开来他的飞车,“上来吧,Z,这里是你的朋友兼司机,同时还是夜之城大名鼎鼎的侦探,当然,也是最讲人情味的那一位。”
Z坐在副驾上挥手作别,看着沙滩上的V、唐以及波洛女士逐渐缩小为三个模糊的小黑点。半小时后,菲利普带着他回到夜之城,Z坚持在记忆联合体下车。
“记住,千万不能和索菲亚提起我们的计划,”菲利普叮嘱道,“这件事她并未参与其中,而且我也不敢让她参与其中。你知道的,她总是把那句话挂在嘴头——”
“记忆搜查官是全人类宝贵的财富。”两人异口同声说着,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菲尔,明天见。”Z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
“你确定没事吧?”菲利普一脸担忧地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要不乱动就不会再出血。”
“放心吧,没事,”他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四周,飞快说道,“我得趁记忆还在的时候赶紧买点东西吃。”他没有道别,而是转身,举起右手随意挥了挥。
街道上弥漫着转基因食品与合成食物的廉价香气,打扮怪异、留着长发的嬉皮士躲在屋檐下吞云吐雾,被点燃的香烟散发出阵阵青烟,潮湿沉重的雨雾像汽化干冰似的笼罩潮湿拥挤的街头。
他打开计划清单,按照上面的提示,在街角的速食店买了一份人造肉汉堡,又在隔壁杂货店买了一小包干草。
流浪汉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嘟哝着,失望地看着他离开。在那些恶毒而刻薄的谩骂中,他一脸疑惑,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忘了些什么。
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咬着汉堡回到家中,为复古留声机更换唱片,为笼中的兔子添加干草、兔粮和水。
“正在为您播放,Nine InchNails-《Hurt》。”管家控制着墙角柜台上的留声机播放音乐。
拾音臂自动放下,唱片静静旋转,带着一种夜的静谧。
“黑胶唱片实在是工业革命以来最美的发明。”Z温柔地抚摸着兔子的光滑皮毛,笑道,“小家伙,你能为唱首歌吗?就这一首。”
兔子安静地瞪着眼睛,他却小心翼翼跪了下来,将脸贴在它的小脑袋上,伴着唱片转动独自歌唱。
What have I become
我成了怎样的人
My sweetest friend
我最亲爱的朋友
Everyone I know
我熟知的每个人
Goes away in the end
最后都离开了
And you could have it all
你拥有一切
My empire of dirt
而我的世界满是灰尘
I will let you down
我会让你失望
I will make you hurt
我会让你受伤
If I could start again
如果我能再次启程
A million miles away
百万英里之外
I will keep myself
我仍能坚持自我
I would find a way
仍能探索前方的道路
他哼着歌儿进了卧室,兔子欢快地跟在他的身后。可爱多妹妹凑了上来,依偎着坐在他的身边。
希望你永远不会叫,希望我永远不会哭,希望咱俩永远远离痛苦。他用脚趾轻轻碰了碰慵懒躺在地上的兔子。希望你永远快乐,希望我永远不会失去你,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
想到这儿,他心中一动,打开备忘录,在第一条下面挑了雷蒙德·卡佛的小诗作为补充——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
他咬了一口人造肉汉堡,心满意足关上小臂显示屏,情不自禁在黑暗中咧了咧嘴。
“爱我吧,爱我吧!”可爱多妹妹靠着他的肩膀,振振有词,眼神执拗。
他笑了笑,孤零零坐在床边,远离人类。
(完)
编者按:我们在很多故事中都见过这个设定:如果一个人只有短时间的记忆,他会经历什么?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巧妙地将这个病症,与科幻设计中一个特别的职业搭配了起来,当一个点子变成了职业剧时,它所能开拓的故事空间就可以成倍地拓展。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千星之城》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