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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天下归心(下)

2023-05-30 10:05 作者:洗芝溪  | 我要投稿

第七回 跳城

令晖又把自己的夫君陶贞宝、二妹于仙姬给鲍照介绍,陶贞宝、仙姬下跪补礼。鲍照本早认得陶贞宝,以前还曾与陶贞宝发生过冲突,不过此时心结早已解开,自然把他当妹夫看待。他又和令晖说起自己已经见过了令晖的儿子,大舅见了外甥,那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一说到后代,两边的话题也就没个完。羽、林二人见状,便给他们安排个地方叙话,不必细言。

接下来几天,果如檀羽所料,刘义隆仓皇逃离金乡,令金乡城的防守空虚。檀羽带到金乡的五千人马、配合李璨等多路义军围攻,很快就拿下了金乡城。

檀羽和林儿,终于进到了这座他们祖辈的故乡。

但是并没有太多的留恋,林儿与诸路义军首领商议接下来的战略。以金乡为据点,她将率领麾下人马向淮河上游进攻,而其它诸路义军则往下游诸城镇。两下商量一定,林儿便叫三少主领兵,重回颍上,与高长恭、宝珠会合,三万人马在淮河北岸、困玉塔前摆阵,拉开了与新北海帮最后决战的架势。

收复金乡后,很快也从平城传来了拓跋余褒奖的旨意,林儿得了个国夫人的命妇封赏,兰英也从县君晋为郡夫人,其余军中诸将领皆有封赏。

当然识乐斋没有人会在意这事,大家更在意的,是另一个消息。据说刘义隆逃回建康后非常生气,他认为是王玄谟不按他的安排,提前与檀羽摊牌,这才酿成了一败再败的恶果。一气之下,他也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那就是放弃与新北海帮的合作,新北海帮要么被收编,要么就被挤出了南朝人控制的城池。最终,刘义隆留给新北海帮的城池便只剩下一个,就是林儿眼下所面对的颍上。

颍上一战,也将彻底将新北海帮乱军解决,让北朝人真真正正和南朝人面对面。

不过,新北海帮由于失去了统兵大将李宝,战斗力大为削弱,单挑是肯定没戏了,而失去了南朝人的支持,将士们都没有一战的勇气,士气也随之跌入谷底。王玄谟等人无奈,只能免战高悬,拒不与战。

宝珠等军中诸将就向林儿进言,要求强攻北海帮军营。林儿却阻道:“郑三兄走的时候说过,可能就在最近一段时间,淮河必发大水,因为上游各个支流今年普遍多雨,下游的湖泊因被南朝人控制,无法组织泄洪。而北海帮现在摆了个背水阵,阵地就在淮河边上,大水一来,他是躲也没地方躲,我们正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另外,我派了慕容香主去各地借船,不日即可到达,届时先抢占敌后方空虚的颍上城池,前后夹击,则可不废兵卒之力,剿灭北海帮。”

原来金乡之战后,林儿就向李璨和稚媛借了几十艘战船,为攻打淮河上游城池做准备。慕容白曜随稚媛回襄国借了船,又带了上百个熟悉水战的帮众,一路赶来颍上参战。于是,林儿大军水陆并行,在这颍上战场一字排开。

宝珠的丁零部族军中有颇多熟谙水性的兵勇。陇西帮的船借到,宝珠便临时调了千余人到船上,由陇西帮帮众训练其水战技巧,很快就形成了足够的战力。而另一边,新北海帮的主要兵源是宛城战乱后的流民,一时没有成型的水军。因此,慕容白曜的这支水军很快就控制住了整个淮河水路,也切断了北海帮大营和颍上县城的联系。

五月初五端午节,从林儿大军出关中,已过去两个多月了。出关中以前,宋军可谓予取予求,兵锋指出无往不利。自林儿出兵,邹山之战敲开一个口子,也敲开了南朝人凶猛难当的神话,给了北朝魏军巨大的信心。于是,各路诸侯在这样的号召下一路进取,在赵郡、在金乡,北朝的义军都有了相当的斩获。如今,林儿的大军又来到了颍上,这座城池虽然不大,却是新北海帮最后的老巢,他们退无可退,必须死守此地。

端午节的传统是要划龙舟。今天淮河河面上没有龙舟,有的是星星点点几十艘陇西帮战舰。林儿在这一天发下号令,由水军当先,渡过淮河,急攻颍上县城。

由于北海帮将兵马集结在淮河南岸的困玉塔前,所以颍上几乎是一座空城。慕容白曜的战船载着慕聩的羌军过了河,来到颍上城下,凭借慕聩一军的战力,要想攻破此城,几乎是弹指可得。

就在这时,颍上城楼上却突然吵闹起来。几十个妇孺老人,被一队军士驱赶着来到城楼。

在他们旁边,是那个皮肤被烧得没有一处完好的赵温。赵温指着城下的义军,用近乎疯狂的语调大喝道:“你们给我看好了,你们只要敢攻城,这些贱民便全都没命!”

城下的慕聩答道:“拿百姓做挡箭牌,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赵温闻言,喉间发出一阵奇异的怪笑,笑毕方道:“他檀羽不是号称儒者吗?今天,我就要给他来个玉石俱焚,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赢下的这场战争究竟死了多少无辜之人。哈哈哈……”

赵温一边说,一边在城楼上左右踱步,表现出狂躁不安的神情。看来北海帮的一再失利,也让他最后的信心丧失,他知道自己再无力报回当初被檀羽烧伤的大仇了,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向檀羽还击。

慕聩的副手李峻,当年在昙无谶手下时也和赵温有过共事的时间,此时见赵温变成这样的疯狂,他只能合什念咒,祈祷佛菩萨能渡化这个可怜的疯子,旋又对慕聩道:“攻城事小,城中百姓事大。我看我们还是先暂停进攻,回去禀过檀元帅再说吧。”

慕聩想想也只好如此,这才收住人马,派传令兵渡河报信。

这边林儿得了消息,便与诸人道:“拿百姓做人质,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伎俩,没想到赵温还真能干得出来。这种人,死一万次都不冤枉。现在颍上城中没有多少兵,相信也不会有什么陷阱埋伏。阿双、双妹,今夜你们就率人跃墙进城,斩杀赵温,开城放大军进城。”念双二人得令而去。

晚间时分,念双二人带着数十个武艺不错的,悄悄登上颍上城墙,就要去寻北海帮的指挥所。

正在这时,城楼上突然又亮起灯火,二人定睛细看,才见赵温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城垛上,正看着他二人。

二人俱是一惊,以为对方早已设了埋伏等他们,连忙小心地往后退。可那赵温却没有下令,反是指着二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才听他一股怨念地道:“檀羽原来也就这点能耐,只会用行刺这种小人手段。他当我猜不透吗?只可惜我手上没有可用之兵,无法擒住你们。唉!”

说罢,他又转身向着城下,指着淮河对岸的方向,高声叫道:“败了,败了!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败了。檀羽、檀林,你们记住,我赵温不会放过你们,下世为人,还要与你们为敌!呜啊!”

随着他最后一声咆哮,他的人就这样轻轻地向前一跃,他的身体也落下了数丈高的城墙。一声闷响,这个在与檀羽的对抗中从来没有赢过的悲剧的人,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颍上城门很快被打开,慕聩率军入城,剩余的北海帮众未做抵抗便直接投降,被控制的百姓获释,赵温的尸身被挂在了城门上,这座淮河南岸的县城收复了。

 

第八回 水攻

端午过后的第三天,淮河大水如期而至。

洪峰高两丈余,滚滚的波涛漫过所有堤防,淹没了沿途的众多田梗土地。背水列阵的北海帮最后一支人马,被这洪水打得措不及防,营寨被直接冲毁,近半数的兵卒被卷进洪水里不知去向。情急之下,由沮渠唐儿领着剩余的兵勇组织向外突围。

林儿于此早有准备,慕容白曜的水军在淮河主河道上结成一道严密的防线,不让任何一个人从水路出逃。宝珠、三少主、慕聩则各领一部人马,在东南西三个方向镇守。

沮渠唐儿倒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看即知,三个领军统帅中,宝珠身经百战、有大将风范,最不易攻,慕聩战法鲁莽,若是和他硬碰硬,很难得到便宜。唯有三少主较弱些,虽然她在伊吾城时就有很大的威严,可她毕竟一直在陈庆之的身后做参赞,没有自己亲自领过兵,对于实际作战没有太多经验,从她的方向突围,最为容易。

三少主的人马设在一条小溪流的两侧,小溪从中间流过。淮河大水倒是没有淹没这条小溪,溪水不算深,只齐半人高。沮渠唐儿带领人马,便从这条小溪中涉水逃遁,企图利用溪水来掩饰其行踪。

可是,刚走出百十里,就见对面有一座小的山头,小溪的源头正是在山的背后。沮渠唐儿勒住人马,仔细向那山看去,看了半天,方听他大叹一声:“今日命绝于此了!”

身旁兵士忙问原由。沮渠唐儿道:“淮河发大水,其上下游河流怎可不受影响。你们说,为何我们刚刚过来时,溪水未见上涨?”兵士茫然不知。沮渠唐儿则道:“因为他们把水关起来了,正是想让我们涉水过来,他们好放水淹了我军。好狠毒啊。”

“伊吾城的人,一向狠毒如此,四叔现在才知道?”就听见对面山头有女子声音,随声而至,三少主的曼妙倩影出现在沮渠唐儿眼前。

沮渠唐儿见了三少主,颇有些气馁地道:“三少主的智谋,果然在我之上。”

三少主道:“我可没这样的深谋远虑。是陶小君,几天前她得知了淮河会发大水,就叫我在此拦阻水路,再在这溪水两边设下重兵,只留这条水路给你,便是专等你逃遁来此。沮渠唐儿,今天此地,就是你的黄泉路。”

沮渠唐儿忙求饶道:“三少主,请看在我为伊吾城卖命多年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三少主冷笑道:“四叔,你应该很清楚,在伊吾城,只有武力,没有人情。要我放你,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沮渠唐儿闻言,沉吟片刻,忽然举头向天,大喊道:“二兄,我知道你就在旁边,你就这样看着小弟去死吗?”

他喊了一声,没见反应,又连喊三声,这才见山头上出现了另一人,正是宇文系。

原来金乡之事后,李宝被解去平城,宇文系就随林儿大军到了颍上,一直在三少主的军营中。这时听得沮渠唐儿唤他,这才露出面来。

宇文系盯着沮渠唐儿看了许久,方道:“老四,你今天若像上回在张掖时那样硬气,兴许还能得到理解。可你一上来就先服了软,是什么让你失去了当年的血性?”

沮渠唐儿长叹一声,道:“唉,连城主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再坚持,也不过是蚂蚁撼树,何必呢?”

宇文系摇摇头,他也明白,李宝一直是伊吾城这些武人的精神支柱。既然李宝亲自出马也无济于事,精神支柱也就瞬间倾塌,让原本极有战力的沮渠唐儿,也只剩下喟然哀叹。

于是,宇文系便对三少主道声:“放水吧。”三少主当即举令棋,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大的水浪从山后呼啸而来。原来在山后,已经提前关了一塘的河水,近日雨量增大,河水的水量亦很大。几米高的水浪,迅速没过了正站在溪水中的沮渠唐儿和他的手下。沮渠唐儿半带惊惧半带不甘的眼神,就在三少主和宇文系的目送下,被河水冲走,卷进了淮河的滔天水浪中。

宇文系看着被冲走的沮渠唐儿,也是一叹,方道:“兄长被捕,沮渠唐儿身死,这一回,我可以安心回居延县守护宗祠,再不出来了。”

三少主还想再劝,宇文系却补充道:“娥儿,好好和你的这些伙伴们在一起吧,这地方比伊吾城好多了。”

说罢,宇文系便独自一人往西北而去,回到了那个他将用一生去守护的地方。剥掉了曾经的不谙世事、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功名利禄、曾经的恩怨情仇,那里,是他生命最终的归宿。

而他的后人,将成为一个皇朝的缔造者。继承那个皇朝、开启一个伟大时代的,则正是他所要守护的陇西李氏的后人。

沮渠唐儿战败,新北海帮彻底覆灭。宝珠和慕聩同时收拢人马,收拾残余。林儿则忙着向平城报告大战的情况。

同时,大军仔细搜查,却没有发现王玄谟、萧思话、仇不问三人。难道三人早知自己会败,已经提前跑路了?

几天后,淮河大水退去,檀羽、林儿等人重又站在了淮河边上。朝廷已经传回了消息,大赞林儿只用这么短时间就将中原大乱的罪魁祸首新北海帮彻底剿灭,平城士民欢天喜地,庆祝这场大胜。同时,随着淮河中游的几座关键城池被收复,下游的战事也趋于乐观,相信要不了多久,至少淮河北岸应该就能回到北朝的控制了。

从林儿出关中,才不过两个月,中原溃败的局面被彻底稳定住。中原反击战的开局,完全朝着向北朝有利的方向发展着。接下来,就是关键的一战了——收复弘农。

弘农是出关中的第一关口,也是东西二京间的关键城邑。一旦拿下弘农,就能把南朝人打回到长江沿岸。接下来只要北朝积蓄足够力量,就能凭借现有兵力收复北方失地。

林儿站在淮河边,看着对岸的土地,感慨地对檀羽道:“阿兄,看来我们又能休息一下子了。”

檀羽点头道:“大军出关中到现在,一路奔忙,都没怎么安顿。如今弘农之战在即,不如先将大军移至河东驻扎,那里正是屯兵的好地方。我们在那里休整人马,又与陈子云部成东西夹击之势,弘农自可垂手而得。”

正说着话,忽有人来报:“乾元塔好像要塌了!”

乾元塔即檀羽当时被王玄谟送来颍上关押、仇不问现身一场说法而令檀羽悟透坚持之道的困玉塔。只是义军的人觉得“困玉”二字不祥,所以官方称它为乾元塔,只民间猎奇者,才称困玉塔。

林儿闻报,忙转身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禀道:“前日里淮河大水,淹了乾元塔的底座,直到今天才现出全貌。将士们想进塔观赏,可塔门紧锁,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那塔门是用纯钢打造,坚硬无比,水火难进。念将军又使轻功上塔身观看,才发现塔身也被纯钢窗户封死,不知其内状况。只不过,大水终究是侵蚀了塔的地基,所以顷刻就要倒了。”

林儿大奇,问檀羽这是怎么回事。却见檀羽紧皱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忙问究竟。檀羽迟疑了半天,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了句:“林儿,我想我知道王玄谟、萧思话、仇不问三人去哪里了。”

林儿忙掩住嘴,小声道:“你的意思是……”

檀羽镇定地道:“没错,他们就是躲在了乾元塔里,想趁我大军开拔后再离开此地。原来那塔不光是给我修的‘困玉塔’,还是他们的保命塔。哼,没有什么能保住他们的命了,林儿,上一回我就是在这里败给他们,这一回,我要赢回来!”

 

第九回 示弱

困玉塔外,檀羽迎风而立,斜睨着那座曾关押过他的宝塔。

从来到颍上开始,林儿就为令华修建了一座祭坛,专门为消解塔上的戾气做了许多场法事。现如今,淮河大水过后,天光放晴,蓝天白云之下,困玉塔上的塔铃正有节奏地随风轻响。一场大水,冲走了这里曾经流过的无数鲜血,也冲走了所有的罪恶和杀戮,这一座象征邪恶的宝塔,也在大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它的崩塌将是北海帮的结束,却是天下光明的开始。

檀羽正对着塔,朗声说道:“王玄谟,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可以出来了,我们的大军已经走了,他们去了河东,准备和弘农之敌作战。你知道河东吗?那里是唐、虞的故都。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寓意,结束和你之间的战斗,然后去河东,开始一场新的战斗,仿佛一个新的轮回开始。出来吧,和我来一场最后的对决,让我战胜了你,让一切都终结。我们的故事,它应该结束了。”

随着檀羽的声音落下,困玉塔的钢门缓缓开了,里面却没人出来,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情况。檀羽当即明白,这是要让他进塔一战,便抬脚欲走。

旁边林儿忙止住他道:“阿兄,我派兵进去抓他们出来就是,你别去冒险。”

檀羽却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林儿,只有尊重自己的对手,才能真正地战胜他们。王玄谟引我檀羽为一生的敌人,他为了战胜我付出过许多力气,而且屡次得手。若非他的激励,你我二人也很难走到今天。如今,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应该给他一场公平的决斗,你觉得呢?”

林儿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开了檀羽的手,任他自去。檀羽微作一笑,方走进那困玉塔中。

塔中很暗,除了昏黄的一盏油灯,便没有其它光亮。檀羽环视身周,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像牢笼一样的地方。他的印象中,上次是被关在了这塔的第四层。被念双营救时,他们迅速地往外走,情急之下也没有看清周围情况。这时再仔细看,才发现这里摆了几个木桩一类的东西。檀羽细看那木桩,感觉像是练武功的人用的那种木头人。檀羽恍然大悟,这里应该被布置成了武人闭关练武的地方。

当初赵郡之乱时,檀羽与仇不问等人第一番较量,就是在陇西帮的闭关室。因为檀羽的心蛊谎言,仇不问等人被关在闭关室中,檀羽进去一番说词,也开启了后来的恩怨。如今这困玉塔的第一层被布置成闭关室模样,想来就是有此内涵的。

不过,第一层并没有人,檀羽在此站了半天,也没人来与他应答,便只能拾阶而上,进到第二层中。

第二层布置成了柴房的模样。檀羽有了前一层的经验,也就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层正是对应了他在紫柏山被关在玄女洞柴房中的情景。那一次,是与许穆之的第一番面对面较量,许穆之设下谜题,要檀羽去解开。檀羽不负众望,成功从火刑架上救下李元,也成就了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再回到这个场景,檀羽心中感到的是满足,他为自己曾做过的事而自豪。

第二层同样没有人,檀羽继续往上走,到了第三层。这一层被布置成了南朝宗正大狱的样子,没有美女、也没有美食,但其中的腐败气味,却令檀羽如此熟悉。正是在这里,荀万秋出现,对檀羽说出了“一生之敌”的话。直到那时候,檀羽才终于明白他所遭遇的困难究竟有多大。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他完成了在南朝的变法任务,并全身而退。

接着走就到了第四层,也正是上次檀羽被关押的那一层。牢笼的模样丝毫没有变,仇不问专门准备的馒头碎屑仍在。一个月过去,馒头早已发霉,发出酸臭的味道,但当时的紧张气氛,却仍清晰如昨。檀羽要感谢这里的遭遇,感谢这里让他成功进阶到贤人,否则,他又哪有可能说服李灵,令其幡然悔悟呢?

檀羽正自思索着,却听从上一层传来人声:“河东?看来出去后真应该去那里走走呢。”

檀羽对这声音太熟悉了,当即接口回道:“萧道长,别来无恙否?”那第五层上说话的,正是萧思话。

在塔外的时候,林儿已经为檀羽准备了解毒的口含药,以防止擅长祝由和用毒的王玄谟、萧思话二人对檀羽不利。这时候,檀羽便将药丸置于口中,这才缓缓走上了第五层。

还没上去,又听见了萧思话的声音:“檀先生不必紧张,我们这里今天没下毒。我知道,要用毒来对付水心仙子,无异于班门弄斧。”

随着他的话,檀羽也走上了第五层。这一层里只摆了一张方桌,方桌的对侧坐着萧思话,这一侧则空着一个位子,显然是给檀羽准备的。

檀羽也不客气,便在空位上坐下,直接开言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萧思话微作一笑,道:“在下实力太逊,当初在太原时就不是你的对手,如今你已经连番晋阶,在下自然是甘拜下风。我只是在此与你说几句话,便下塔伏法去了。”

檀羽见他一上来就如此示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方才回道:“萧道长,自谦过了头,那可就是自傲了。上次在彭城我就说了,要说对我们识乐斋威胁最大的,非萧道长莫属啊。”

萧思话却仍是摇头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论舌战,天下又有谁是你红玉先生的对手。”

檀羽奇道:“我记得当时在太原舌战、和定襄听你传道时,便感觉到了你的实力深不可测。虽然那时候我的经验尚且不足,不能准确判断你到底有多强,但如今看来,当时你的表现依旧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所以萧道长不要再自谦了,否则徒然让人瞧不起。”

萧思话一上来的策略是先示弱,让檀羽掉以轻心,再伺机一击而中。可檀羽现在的实力,岂会轻易中这骄兵之计,所以上来第一回合,他轻易就抵挡过去。

萧思话看一计不中,心中又生一计,转而说道:“俗言道:英雄惜英雄。你和我之间也有许多争斗了,我们固然当你是最重要的敌人,你也看得起我的实力,如今我们的计划都已经败了,你可愿放我们一马,以飨英雄?”

檀羽义正言辞地道:“我只身上塔来,正是秉着敬你们都是敢作敢为的人。不过,若说你们是英雄,那将置忠烈祠中许多为国捐躯的英雄于何地?在我心目中,你们都是些祸国殃民的国贼,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便是正义战胜邪恶的千古定则。让我放了你们,除非正义就此沉沦,天下陷入黑暗。但你看这朗朗青天、这普罗大众,他们仍然在寄望着世间的美好,他们看见北海帮被灭,弹冠相庆,称之为大快人心的事。所以,你还是安然就缚吧。”

萧思话被他这一语说得有些伤,只能紧皱眉头道:“檀先生,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我都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你在这里把我们赶尽杀绝,就不怕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对你的报复吗?”

檀羽笑道:“人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你在梦中被人杀了,难道醒来后还会去找人算账吗?萧道长精研心术,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吧?”

 

第十回 无朋

困玉塔第五层,萧思话一上来就示弱、求饶、恐吓,三招连出,企图先声夺人,用他擅长的心理战引檀羽上钩。可是,檀羽毕竟不是之前他所遇到过的任何敌人,檀羽的实力已经是可以和宗师比肩的,早已练就宠辱不惊的能力。所以这一系列的心理比拼,檀羽的心中没有产生一丝涟漪,反是萧思话变得越来越急躁。

此时,萧思话还在做最后的反击:“如果是普通的一场梦,也许没有人会在乎。可这人生绝不是一般的梦,它如此真实,让人难以放弃。如果你强硬地把这个梦叫醒,你知道这会产生的后果吗?”

檀羽闻言,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萧思话,半天才森然一笑,道:“记得那时候在陇西帮的闭关室,你们正是因为反对我的看法,才走上了和我为敌的道路。现如今,你们终于明白了过一场真实人生的意义所在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不管面临什么结局,也都是值了。”

说罢,檀羽做出了一副闻道而死、大义凛然的模样。萧思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还是陷入了檀羽给他设下的思想圈套中。他终究还是败给了眼前这个人。

檀羽所说的,正是他和王玄谟多年来不愿去面对的问题。当年赵郡大乱,檀羽之所以破坏他们的计划,正因为他们把这个世界的人当成了虚妄,所以任意屠戮。这些年来,他们不断地找檀羽复仇,实际上就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这里是一场真实的人生。虽然极不愿意,可萧思话还是不得不承认檀羽是正确的。承认对方的正确性,就意味着他们这么多年的坚持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念及此处,萧思话面如死灰,他只能无奈地低下头,同时让出了一条通往困玉塔第六层的道路。

檀羽见状,微笑道谢,然后起身,径直走上了第六层。

这一层空空荡荡,视线也因为黑暗而受限,只从上方传来的微弱灯光中看得清,对面一个坐在行椅上、用长发盖住了面容的,正是上次在这困玉塔中现身的仇不问。

仇不问见檀羽上来,不动分毫,只是木然地说道:“曲忍这小子,终究还是敌你不过的。我却没想到,他败得竟这样快。能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话一如既往地不带任何语气,如一潭死水。檀羽从上一次交锋后就知道,最难战胜的敌人,就是死人。死人已经没了生机,便没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弱点。

但好在仇不问还不是死人,他还有弱点,所以檀羽有信心战胜他。只听檀羽平声静气地道:“是我让萧道长悟透了游戏即人生的终极奥义,所以他才大彻大悟。其实,早在十几年前的赵郡,他就应该领悟的,却不成想耽搁了十几年。好在闻道有先后,悟道无高低,这也算是真正的解脱吧。”

和刚才对付萧思话时情绪的升降起伏不同,对付仇不问,就要比他更平静。檀羽已经深谙舌战之道,对于不同的对手,都要采取不同的策略。所以刚上来第一番话,他没有附带任何攻击性,只是平等地在对话。正是这种平静,对仇不问的杀伤力却更大,因为他在地牢中的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害怕了平静,他想制造波澜。

所以他便抢先发难道:“游戏即人生,我可是很能理解檀先生的意思。当年檀先生醍醐灌顶,要我们学会与这个时代的人合作,我们是完全遵照了檀先生的意思,所以才想到与李帮主合作啊。你看,我们这些年合作多么愉快。”

檀羽闻言,心中当即一咯噔。这“合作”二字,的确是当年他向仇不问提出的。当时他曾说过,如果由他来领导赵郡大乱,他一定要与李顺师伯和李帮主合作,并替换了赵郡四少,这样就能不战而胜。

他真没想到,仇不问一上来会用这句话来回顶自己。自己如果说“合作”是对的,那么刚刚被自己降伏的李灵,就变成了自己的过错;自己如果说“合作”是错的,那么无疑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左右都是错,这显然是仇不问精心设计过的。

比之萧思话从心理上一开始就认了怂,这仇不问的战力自是强出了一大截,上来就给了檀羽一个下马威,让他的冷汗瞬间掉下来,表情也有些凝重起来。

于是,檀羽只能找了个角落处盘膝坐下,他需要给自己一点思考的空间。好在这地方很黑暗而且安静,仇不问也不会催促于他,他有充裕的时间进行思考。

合作当然没有错,但为什么仇不问和李灵的合作却变成了沆瀣一气?合作共赢,与朋比为奸,这中间到底相差何在。李灵这些年为仇不问做的事,自然都是有害于天下和人民,具有明显的“恶”的特征。可有些时候,善与恶、好与坏,并不能区分得那样清楚。如果不搞清楚这其中的差别,那么提倡合作就将毫无意义。

现在的檀羽不再是上次被困于此的那个人。他遇到仇不问的挑战,不再是束手无策,他已经可以从容应对。

过了一会儿,就见他缓缓地张开了嘴,开始他的反击:“有时候想想,古代的先贤真是了不起,对于‘合作’的定义,他们早就给过了,叫做‘小人无朋’!什么意思?就是说,小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合作。说得真好啊,可谓振聋发聩。你刚才说是跟我学的‘合作’,其实,你和李帮主所做的事,根本不能叫‘合作’,因为你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互相倾轧而已。”

仇不问试图用“合作”的概念来辩倒檀羽,谁知檀羽却轻松地跳出了他所设的框架,不承认他的所谓“合作”二字。仇不问颇有些意外,罕见地伸手缕了缕头发,试图看清檀羽的脸,可他刚一抬眼,就被檀羽凌厉的眼神震住,再也没有一辩之力。

檀羽却并没理会他的动作,只是继续道:“小人以利为朋,可互相利用时,就引为援手,若无利可图,便弃之不及。此种朋友,只可说是朋党。所谓‘君子为朋,小人为党’,正是说的这种情况。你们和李帮主的所谓合作,甚至和刘义隆的合作,都是利益的驱使。王玄谟和萧思话想要通过战胜我来达到他们凌驾于世人之上的野心,李帮主答应你们的要求则是因为心中的胜负心作祟,刘义隆想要利用你们来达到他北伐的目的,而你仇不问,则是想证明你自己有这个能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眼,正所谓‘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这样的合作关系,如何能维持长久。所以这次我大军一来,刘义隆看势头不对,立即就放弃了你们北海帮,李帮主也轻易地现身受缚。可见,‘小人无朋’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

“这么说,我们还是没有学会合作?”仇不问被檀羽的气势所震慑,只能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

“当然没有!”檀羽终于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出最后一番话。这一番话结束,他就将上到最后一层,去和王玄谟完成最后的终极对决。

 

第十一回 去死

“我檀羽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正是在向世人传递‘合作’的内涵。我们识乐斋的每一个人,都不带私心,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追求梦想中的快乐,我们结合得如一个整体。这也正是识乐斋能够常胜不败的真正秘诀,所谓‘周有臣三千,惟一心’,‘而周用以兴’。同舟共济、荣辱与共,这才是真正的合作之道。”

从贤人走向大师,“合作”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当年檀羽曾问眭夸,为什么李孝伯没有晋阶成为大师,眭夸回答说李孝伯的脾气太臭。正因为脾气臭,所以李孝伯身边缺少有力的朋友。而对于檀羽,因为他身边有一个林儿,所以他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也帮助他完成了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也正是檀羽最终必定能晋为大师的最重要原因。此刻在仇不问这里,他为这最后的晋阶开始了铺垫。

而仇不问当然没有能力阻止这样实力的檀羽的脚步,他只能目送着檀羽登上了这困玉塔的最后一层,第七层。

这个塔的顶端,是檀羽此行的终点,其中站着的,正是义天师王玄谟。

王玄谟今天身着一件灰布长衫,正背负双手立于当地,其眼神炯炯,配上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像极了一个历尽沧桑的武师,正在等待着自己的最后对手。谁又会想到,他和他的对手将要进行的,是一场口水战。

这是当今天下,两个最顶尖舌战大家的最后一搏。胜负其实不重要了,因为能够站在这里,他们都已经让世人仰望。

所以,当檀羽提着自己的前襟,缓缓走上阶梯,出现在屹立着的王玄谟的视线中,时间仿佛变慢了。不论在场的两个人,还是塔内的萧思话、仇不问,抑或塔外的林儿、兰英等人,所有人的脑中都在回闪着这些年来的点滴过往。紫柏山上许穆之对檀羽说“你配得上做我的对手了”,南朝大牢内司马飞龙借荀万秋之口对檀羽说“我是檀羽一生的敌人”,彭城道场中王玄谟对檀羽说“我才是最后真正的胜者”。似乎每一次,王玄谟都能在气势上压过檀羽,似乎这就是两人对决的最后宿命。

但是,檀羽正是那个可以逆天改命的人。这里,就是他完成自我救赎的最后舞台。

他走了上来,站在王玄谟的对面。他调整呼吸,凝聚气势,他要在上次完败的背景下展开反击,他要战胜对手,捍卫自己所有的尊严。

淮河岸边、困玉塔顶,两个顶级高手的对决开始了。

话题由檀羽首先拉开:“王道长,上次我们的舌战似乎还没有结束,所以我又来了。上回你说‘正义’是由胜利者决定,我是深以为然。所以,我们的军队打到了淮河来,将你的北海帮彻底摧毁,也让‘正义’二字终于由我来书写。王道长,这下你我的胜负应该最后确定了吧?”

晋级贤人时,檀羽就悟透了要由自己来规定正义的意涵,所以他才在这个话头上展开对王玄谟的进攻。

可王玄谟又岂是萧思话、仇不问可比,他的实力早已臻于巅峰,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回应道:“北海帮虽然不在了,我们今天亦做了你的阶下囚,难道这就意味着你赢了吗?天下的人心就如恶魔,太平岁月时,恶魔被囚禁在每个人的心中。如今天下大势彻底改变,恶魔也被完全释放。你以为天下在你那个弟子登基后就太平无事了吗?你错了,他只是汉献帝,想依靠他来改变危乱之局,你太天真了。”

檀羽一开始只以为王玄谟会如萧思话、仇不问一样心灰意冷、无心恋战,哪想到他是有备而来,正为今天这一场全力施为。也许,这才是他宁愿留下来被擒,也不愿离开的原因?檀羽又开始陷入了一丝的迷茫。

王玄谟双眼凌厉,岂能看不透檀羽心理中微弱的一丝一毫变化。发现了其中的异样,他便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独孤尼不是什么善良之辈,让他当政,必会乾纲独断、威胁幼主。为了钳制于他,你用了步六孤丽进中枢,这无疑是饮鸩止渴、以毒攻毒。步六孤丽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而在南朝,刘义隆自离了刘义康的牵制,同样是为所欲为,将来他会掀起怎样的风浪,谁也无法预料。你别忘了,北面还有柔然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柔然有一个阿史那部,其中没有一个是善类,若把他们放到中原,他们是真的会吃人的。而且,听说原来宇宙帮的帮主向自由在你们进战龙空时就提前去了柔然,他与阿史那人结合,会产生怎样强大的实力你敢想像吗?除此以外还有各地的诸侯,个个都想着上位为王,他们尊奉新朝,你当他们是真心的吗?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人心就是这样,谁不想称王称霸,若能做一天的皇帝、穿一刻的龙袍,哪怕死一千次也值了。如今的天下大乱,正给了这些人实现的机会。当今天下,每个人都是蠢蠢欲动,只等着朝廷崩溃的那一天。檀先生,若那一天真的到来,苦的也是百姓,你能救回他们吗?”

王玄谟最后一句说完,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他果然是专为战胜檀羽而来,他当真配得上“檀羽一生的敌人”这个称号,他太尽职了。在塔外时,林儿还和檀羽商量,为什么北海帮眼看要溃败,这王玄谟不提前逃出去,他可是南朝的要员,这么重要的人物。现在,他留下来的原因终于明了了,他要最后一次战胜檀羽,因为那才是他存在在这世上的唯一价值。

至于檀羽,他当然要为了自己的信仰放手一战,他岂会轻易便认输。只听他道:“王道长,你太小看我和林儿了。柔然暂且不论,你说的那几个人,我有自信他们还全在我的掌控之中,这也正是我敢让步六孤丽上位的原因。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以毒攻毒的作法,可是,一个好的医者,谁没有用毒来治病的本领?任何一味药,用得好了便是药,用得不好就成了毒。在下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地方,早已累积了足够的信心,让这个天下走向我心目中的那个大同世界。”

王玄谟听檀羽说话时,一直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待檀羽说到后面,他已经笑出了声来。那声音从他那张扭曲的脸上发出,更让这笑也平添了几分森然。

就听他冷冷地回道:“我的檀先生,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啊!这天下混乱的形成,不是因为我王玄谟,而是因为你檀羽啊。是你的出现,导致了天下的大乱,你的每一次行动,结局都不是让天下大治,反是大乱了。所以你在这世上一天,它就要多混乱一天。除非你去死,否则天下又怎么可能恢复呈平呢?”

他的“去死”两字说得尤其重,这让檀羽也不由得一惊。看来王玄谟敢于以牺牲生命的代价留下来,正因为他有信心用这一场舌战,说得檀羽心灰意冷、愤而自杀。

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种近乎碾压式的蛮横打法,檀羽哪里招架得住,当场就要陷入颓势。

 

第十二回 活着

王玄谟说得没错,檀羽到了赵郡,赵郡就大乱,到了仇池,仇池就大乱,到了南朝,南朝也大乱,最后回到中原,中原就陷入了内忧外患。虽然这些事不全是檀羽造成的,可他多少都直接或间接卷入其中。以前林儿也曾抱怨过这个问题,可直到今天,从王玄谟口中说出来,檀羽才感到这话是这样刺耳,仿佛自己从来都是一个灾星。

难道真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吗?难道自己真的只有自杀以谢天下吗?檀羽再次陷入了迷思。

他的内心,在自己多年来的经历间反复游荡。他已经历太多,凡遇难事,他便总有可参考的凭借。也正是这难得的实践经历,给了他不断进步的阶梯。

彷徨中,他的记忆突然闪回到了南朝建康的洞玄观,那一次,他和兰英在那里给想要拜自己为师的年轻人宣扬自己的思想,他告诉他们,不要崇拜别人,要崇拜自己。讲完这番话,兰英盛赞檀羽的思想已经在影响整个天下,而檀羽却说:“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就带着英姊、公主远遁江湖,再不出来了。”

是的,若然天下已是大治,又何需一个檀羽?究竟先有圣人,还是先有大盗,这正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永远没有最后的确切答案。但有一点却是肯定,圣人的理想是不会有错的,他要世间的百姓都安然无恙、都充满希望地活着。俗话说,没有好的战争、没有坏的和平。天下太平,是圣人心中的理想,也是人类的共同追求。

檀羽的表情就这样从惊惧,变成了不安,又从不安变成了坦然,最后从坦然变成了温馨。在这温馨的气氛中,他找到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全部价值。

于是,他开始针对王玄谟的大反攻:“半杯水,有人从上面看,说它是半空,有人从下面看,说它是半满。标准的不同,争论就永远没有答案。作为道家,王道长当然可以信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作为儒家,在下信奉的,却是‘圣人之治’。两家人的争论,构成了中华历史千年的发展轨迹。乱世之时,道家兴,治世之时,儒家兴。当今天下正处乱世,所以王道长能够纵横天下,招揽无数信徒,想来也非全无道理的。”

檀羽的说话,让王玄谟顿时感到了紧张。因为这股气势,是如此的自信而坚定,是在他面前舌战的人中,从所未有的。所以王玄谟也难得地感到了紧张,他下意识地询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檀羽则微笑道:“我想说的是,当今的永平帝拓跋余不是什么汉献帝,而是先汉之宣帝、后汉之光武帝,是必然的中兴之主。我之所以做这样的判断,是因为独孤将军曾对我说过,他不管是怎样的独断专行,都将竭力为皇帝寻找人才。尤其是,他将竭力为汉人才俊创造机会。我记得当初在赵郡,我曾对我的同乡们说过,破除窝里斗的最佳办法,就是‘思无邪’。那独孤将军虽然也主导着朝廷的派系争斗,可他的心思还是在为朝廷招贤纳士,为胡汉的和解创造条件。所谓治世,不正是‘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吗?试问,朝廷中枢能有这样的态度,这不正是中兴的先兆吗?”

王玄谟想必是没预料到檀羽会说独孤尼的好话,因为当初檀羽在统万城和独孤尼会面是秘密的,王玄谟并不知道,他只当檀羽去平城时并没有见独孤尼,说明两人的关系并不好。看来,他完全错了。

所以,这时候变成了由他的惊疑面对檀羽的淡定,“檀先生这是盲目乐观了吧?”

檀羽却表现出了睥睨天下的那股绝对自信,他道:“还有一件事悄悄告诉王道长,就在前不久,我收到了卢度世写给我的信。他说,他准备劝陛下成立一个新的机构来专门招揽人才,原来宇宙帮的盖吴、白广平等人都将在这个机构中贡献自己的才智。王道长可知是谁让他做这件事的吗?不是独孤将军,而是他的对手,步六孤丽。是不是很惊讶?宇宙帮人明明是独孤将军的嫡系,却为何开始替步六孤丽做事了?这就是权力制衡的结果。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步六孤丽私底下的运作能力,举世罕有,即便朝中全都变成了独孤将军的嫡系,他也有能力在必要时让这些人倒戈相向。天下只有一个步六孤丽,可以让朝廷不变成独孤将军的一言堂,这正是我力排众议、用他进中枢的原因。这样的结构,必定能在很长时间内保持稳定,也为治世的形成创造条件。”

他的话,让王玄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檀羽所说的,都是他之前所没有预料的,因为这些私底下的密谋,并不全在他的掌握。如果一切真如檀羽所言,那么事情真的会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去发展,而自己这么多年的计划也将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到这里,王玄谟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了一丝的失落。

檀羽狡黠的眼神立即感受到了王玄谟心中突现的那一丁点脆弱,他适时地开始了最后的总攻:“王道长所言并没有错,‘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也正是我檀羽始终不愿入朝为官的真正原因。我宁愿游离于世界秩序之外,做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去改变所有人的行事作风。我的目标是打败像王道长这样的恶人,然后就带着林儿她们远遁江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管我的存在到底会产生多少罪恶,但至少我能打败你。王道长,王玄谟,哈哈哈,你谈何玄谟!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再为谁出谋划策了,甚至,连你自己也无法再保全,你将一生一世被我压制,永无重生之日。你,就接受这样的宿命吧!”

说完,檀羽的喉中竟展现出极其罕有的罪恶之笑。不错,他正在践行他的誓言,用邪恶的方式去战胜邪恶。他用手中的智慧剑,斩除那邪恶根。“术以知奸、以刑止刑”,这是一种牺牲,为了清除罪恶,他不惜一切所能。王玄谟说得没错,圣人和大盗,其实并没有区别,现在,他为自己的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因为,他败在了与他没有区别的圣人手上。

当王玄谟再次抬起头时,檀羽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时候的檀羽,正快速走下七层困玉塔,走出这座邪恶之塔,让正义的阳光笼罩自己。这阳光似乎久违了,让檀羽不自觉地伸手挡了一挡。但旋即他又伸展开双臂,接受阳光的沐浴。

今天,一切邪恶都结束了。今天,正义之光笼罩大地。今天,清平治世正在形成。

塔外,林儿则早已安排了军士守候,一看到檀羽从塔里出来,军士们一拥而入,将塔中的王玄谟、仇不问、萧思话三人全数成擒。那三人一一败在檀羽之口,早已是垂头丧气、再无挣扎之力,全凭军士们困缚了带离困玉塔。

檀羽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林儿揽到身边,缓缓地朝远离困玉塔的方向走去。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全部的使命,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注定的使命。此时,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座象征邪恶的宝塔,他要像他的师尊那样,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倦了、乏了,他不想再为别人做任何事,他现在只想做回自己。林儿当然理解檀羽的想法,所以她也没多问,就轻轻依偎在他的身边,静静地陪他离去。

在他们身后,只听一声巨响,困玉塔倒了。

此后,王玄谟三人被置于囚车中,一路游街示众到了平城。沿途百姓扶老携幼,围观这个曾轰动一时的义天师王玄谟。在他们心中,义天师一直是南天师道的掌教、不可撼动的顶级存在。如今,他却最终败在了红玉先生的手下,这就说明,北朝的鲜卑皇权在华夏正统的文化争夺上有了与以汉人皇权自居的南朝人一战之力,他们心中平添了许多信心。

与此同时,听说南朝的许多南天师道拥趸,在王玄谟被捕后,组织了人马乔装进入北朝,要在游街的途中将王道长救下来。但很显然,他们最后会以失败收场。为了看守王玄谟三人的囚车,拓跋余和独孤尼几乎动用了他们能动用的所有力量,光是七袋以上的顶尖高手就至少有三十位,而且是严格筛选,绝对可信。

毕竟,王玄谟身兼南朝的彭城太守和南天师道掌教双重身份,地位崇高。这样的人都能被生擒,对于举国士民的信心提升,可想而知。这一回,不仅檀羽和林儿的名声达到巅峰,拓跋余和独孤尼的地位也逐渐稳固。天下人终于相信,新帝登基,新朝建立,果然是万象更新,北朝不再是鲜卑人建立的蛮邦,大家至少找到了一位可以入主中原、继承华夏族大统的明君,可以替他们找回失去的尊严。所以,就在王玄谟被擒的消息传出的当天,各地的诸侯纷纷传信,表示将效忠拓跋余,共同进取,收复失地。不到一个月时间,又有十几座城池回到北朝的控制之下。

当然,南朝人也绝不会束手待毙。从南朝传来消息,说檀羽抓住的“义天师”根本就是个假的,是檀羽找的江湖骗子所冒充,真正的义天师还在南朝的建康传道,而且他还得了个更加响亮的称号,叫“光明和尚”。同时,就有斥候真的在建康看见了光明和尚在传道,其道法之高,与以前的义天师不相上下,南朝人都相信,这“义天师被擒”一定是北朝人使的诈。

檀羽听到这些消息,与林儿一商量,也就更加确信了他们之前的猜测,原来的阿育王寺方丈、药王坛坛主、人称“光明和尚”的郑修,摇身一变,就成了接替王玄谟的新任南天师道掌教。郑修与王玄谟同是七大族宗,身份和道行都在伯仲之间,以前又是至交好友,让他来顶这个位,恐怕也是刘义隆早就想好的退路,至少他稳定住了因王玄谟被擒所引发的民众骚乱。

这一回的交锋,刘义隆的应对不失其大家风范,檀羽也明白,这个对手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南北朝长达三百年较量的宿命,不会如此轻易地结束。

(第二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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