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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属于它的观众吗?——写在观赏《烟花》之前

2017-11-29 17:32 作者:动画魂-Anitama  | 我要投稿

作者:焚纸楼

封面:《烟花》

本文由幻想现动研(微信号:kskdk_acg)提供

提示:本文秉持不剧透原则,文中提到的情节以及相关分析皆基于日本与中国大陆在当地上映前发布的预告或MV,以及《烟花》原作电视剧,观影前后皆适合阅读。

几经波折,SHAFT与东宝影业合作的年度话题之作《烟花》(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見るか?横から見るか?)终于确定要在本周12月1日于中国大陆上映,作为今年院线引进的日本影片的尾声。

不过,也许你便已经或曾经听说过,这部屡屡被宣传为《你的名字。》接棒的年度大作于八月在日本当地上映时,曾屡屡招来了什么样的”争议”:

“看不懂”
“超展开”
“故事想表达什么?”
“为什么跟原作完全不同了?”
“难以入戏”
“原作粉碎机重出江湖了?”

诸如此类的评语,在《烟花》上映后迅速攻占了2ch、推特与各大影评网站。远在北美的ANN(Anime News Network)的Kim Morrissy撰文形容,这是一部音乐一流(A)、整体观赏度二流(B)、动画(Animation)本质却是三流(C+) 的未完成品。

这些争议是真的吗?

我会说:是的,但也可以不是。

《烟花》这部电影确实不好懂。事实上,这几乎是今年最“复杂”的一部日本动画,既比《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更花俏,也比《你的名字。》更蜿蜒。本片实验性过了头,而使得大批大批抱持错误期待的诚哥迷、原作迷、岩井俊二迷、菅田将晖迷、广濑丝丝迷、未曾期待的电影迷、太过期待的动画迷,通通都被点燃了困惑甚至恼羞。

但这绝不代表糟糕。碍于不剧透的尊重,我无法说得太多,但我能十足保证:《烟花》所展演的,绝对是今年任何一部电影(甚至包括真人电影)都未曾表现出的、前所未见的风貌。唯一的问题是──你是属于它的观众吗?

青春教主和他的原作《烟花》

谈论这个话题之前,先来谈谈原作。

《烟花》的原作不是动画也不是电影,而是一部由真人出演的的同名电视短剧,片长49分钟。1993年首播于富士电视台每周放送的电视剧单元《If 如果》,夺下该年日本电影导演协会的导演新人奖,方于1995年后搬上大银幕放映并发售录像带与DVD。

这部短剧的导演与编剧,是当时方满30岁的岩井俊二。曾经历过1990年代的人,肯定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岩井俊二生于1963年,1987年进入电视圈,1995年推出的第二部电影长片《情书》风靡亚洲,与村上春树小说并列为文青的代名词,也就此为他带来一个极其响亮的绰号──青春教主。

何以是青春教主?因为岩井俊二作品(不论长片短片)叫人印象深刻的,除了明暗对比极其分明的摄影风格(此乃他与摄影指导筱田升刻意模仿荷兰画家林布兰(Rembrandt)油画而形成的美学印记)外,便是主人公永远都是少年少女。这些主人公们永远都向观众展示着只有青春年少才能拥有的生命模样,无论是学生时代的青涩爱情(例如《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深信自己可以定义世界的纯粹自信(《夏至物语》《梦旅人》)、还是活一天算一天只计当下的奢侈时光(《人鱼传说》《燕尾蝶》),都是成人世界难以达成甚至难以容忍、只有青年能够随心所欲的生活方法。

为什么这么爱拍年轻人?对于这个问题,岩井俊二说过好几个答案。其一是:他曾自言,他其实不是爱拍年轻人,而是爱拍笨蛋。他最喜欢拍笨蛋,因为笨蛋有趣,他自己也是笨蛋;而青春期就是人一生中最笨的时期,所以他最爱拍青春期。其二则是:在岩井俊二看来,人只有两种活法,一种是18岁前,一种是18岁后,因为18岁后的生活远远比18岁前的更为复杂、更难专注,生命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例如他自己18岁时便只专注想着一件事情,便是想拍出好的电影。

像邂逅一样璀璨、像青春一样短暂

《烟花》所叙述的,正是这两种答案的交合:关于在青春当下,笨蛋的男孩如何邂逅了一位专注的女孩。

在某处乡下小镇的某一天,烟花大会与祭典将在晚上举办,小学男孩典道与他的哥们儿却为了“烟花升空时的形状,究竟是圆还是扁?”这个问题而争论了起来﹐于是他们决定晚上一起找个近处亲眼见证,愿赌服输。就在他们约好后不久,典道与朋友佑介在游泳池碰上了他们都暗恋的同班女孩荠。荠告诉他们,谁游泳游赢了,放学后便能跟她一起去烟火大会。典道落败,悻悻然的离开。佑介却胆怯起来,没有出现在荠约定的地点碰面。事后得知此事的典道狠狠揍了佑介一拳。

此时,“奇迹”发生──镜头一转,时间突然再度回到游泳池比赛的那一刻。这一次,典道赢了。典道与荠碰面,发现荠不是想去烟火大会,而是找个借口逃家,逃开明早就要随爸妈搬家的事实,想要典道陪伴她。“我们可以去东京住啊,我可以去酒店上班养你啊。”女孩天真的说着。然而,最终,他们并没有离开小镇,只是四处闲逛,渡过了最后相聚的欢乐时光。大会开始,烟花升空,典道终于看见了烟花的形状,然而这个答案对他而言,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干净、纯粹、却不单纯。《烟花》的结局悲喜交杂。“奇迹”这个天外一笔的情节看似突兀,实则只是一道无关紧要也无能为力的点缀。因为,世界改变了,又能如何?不管典道胜不胜利,身为孩子的他都不可能改变荠明天就要离开小镇的悲剧。

烟花璀璨却短暂,一如邂逅,一如青春。烟花就是青春岁月的隐喻,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生活最终会是什么模样,那段曾为了找寻生活答案而全然付出的追寻过程,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意义时光。相反的,搬家则是长大成人的借代,对孩子们而言就像隔壁小镇一般遥远,真正来临的那一天却只能无可适从。笨蛋男孩与专注女孩的一天结束了,他们抱持的烦恼,并未随着烟花的飞散而挥散,徒留曾经相处的痕迹,正如人生中的种种无情摆摆无奈,只能随着岁月流逝磨平。这便是男孩女孩人生中首次体会到的,名为长大的残酷事实。

从纯爱变成科幻

2010年,东宝影业与动画公司SHAFT牵上了线,希冀能推出一部能登上电影院线的动画作品。几经讨论后,它们选上了《烟花》,决心将这部旧作重新改编,再次搬上银幕。(所以,别再说《烟花》是跟风《你的名字。》啦…)改编本片的重责大任,交付给了另一个在电视戏剧圈活耀的编剧大根仁,岩井俊二自己只负责担任剧本的顾问。

对于改编《烟花》,岩井俊二最担心的,便是关于叙事的问题。他当年曾被观众投诉,投诉说搞不懂为什么故事会突然回到游泳池?为了解决这件事情,岩井俊二与大根仁反复讨论。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把这个故事变成科幻故事如何?”

就在故事开始的这一天,典道捡到了一颗拥有神秘力量的珠子“如果珠”,只要掷出这颗珠子,便会发生奇迹,让整个世界的时间回朔。

新房昭之并没有表示太多的意见,只建议了要把男女主角的年龄上修,从小学生变成国中生,才更有情窦初开的感觉,遂让提案一笔敲定。

于是,新版《烟花》与旧版《烟花》截然不同,从男孩与女孩的日常午后,变成男孩不停轮回拯救女孩的未来、犹如《命运石之门》《只有我不存在的城市》这般与时间轮回与命运竞争的幻想系冒险。大根仁完成了剧本与原作小说,岩井俊二则亲手写了一本《烟花》的前传小说,双双在2017年5月出版。

大根仁的《烟花》小说

岩井俊二为《烟花》写的前传小说《少年们想从侧面看烟花》。

只是,此时的大根跟岩井不清楚,这个在酒会上沉默的动画监督,在之后推出的正式电影里,做出了更为激进的改编。

从科幻变成后设

剧本告一段落,SHAFT便开始了《烟花》电影的制作。总监督为新房昭之、监督为武内宣之、角色设定渡边明夫、作画监督山村洋贵、音响监督鹤冈阳太、音乐神前晓等等,皆是众人熟悉的SHAFT老班底,在一边制作电视动画与《伤物语》的兼余抽出人手制作本片。历时五年,《烟花》宣告完成。片商的宣传相当保密,仅仅透露这是岩井俊二作品首次由他人改编,8月7日公开试映,18日便于全国上映,

看片的观众吓傻了。但岩井俊二与大根仁或许也是其中之一。因为,SHAFT这个再次发功的“原作粉碎机”(这次或许该称为原原作粉碎机?)近乎完全无视了他俩的故事大纲,而是透过视觉形式,将整部电影彻头彻尾变成了比一种科幻更为复杂的动画类型──后设电影(meta-cinema)。

你或许曾看过这部电影的主打海报,荠穿着一身白色洋装,拿着行李箱在火车的月台驻留:

在岩井俊二的原作里,荠从来没有穿过洋装,只有和服。在大根仁的剧本里,荠则是在典道带她私奔的途中,因为和服不便行动而打开逃家行囊换上了洋装──但是,她穿的是一件“胸口微露的黑色洋装”。

这几乎是一种挑衅。在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的电影《闪灵》中,主人公开着一辆黄色汽车前往雪山的饭店。然而,在《闪灵》原作小说里,主人公开的车是红色,从这个颜色的变换上,显然可以看出导演的意图“这是属于我(电影改编)的故事,不需要完全按照你(原作)的故事来!”而红车则出现在后面的情节:在某个大雪场景中,红车出车祸被撞毁,意义更加明了。果不其然,《闪灵》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与原作情节貌合神离的阔斧改编,让原作者暴跳如雷三十余年。

《烟花》也一样。从白色洋装出现那一刻,《烟花》整部动画的剧情,便与剧本小说便有了越来越多的细节差异;到了结局,甚至直接进行原创,把大根仁的情节以及氛围甩到天边。

同样的,如果说主打海报这一件白色洋装,乃是SHAFT对大根仁的挑衅,那么《烟花》的电影片头,便是对岩井俊二的隔离。

在片头里,典道做了一个梦,见到荠在靛蓝色的海里不停下沉,他想游过去握住她却游不着,此时四周突然迸出了五光十色的火光,原来是烟花在海底绽放。此时,幕换,一发又一发的烟花随着一张又一张的工作人员字卡冒出,每一颗都又大又圆。

这是一幕与片名截然违和的画面。典道第一次见到的升空烟火,既非该从下面看(下から見るか?)也非从侧面看(横から見るか?),而是从再超现实不过的俯瞰。另一方面,本来作为原作放在结尾的最大伏笔”烟花形状到底是扁还是圆?),却在开头就轻轻松松的演出了。

为什么?想来其实也理所当然,因为这是一部动画,而非真人电影。如果动画能够画出任何不可思议的幻想,例如在海底放烟花了,烟花在剧中会是什么模样,观众有什么好好奇的?这又是一个极为后设的笔触也是宣告,宣告《烟花》从真人实拍(Live action)转变为手绘动画的必然不同,这是一个从故事到画面皆为全新的形式,而非对岩井俊二的任何作品(包括他拍的动画)的单纯复制。《烟花》是一部只属于动画的作品,只属于SHAFT的风格。

天真的观众,还是感伤的观众?

对熟悉新房昭之与SHAFT的观众而言,这一切必然并不陌生。因为后设性的趣味,正是它们多年以来被冠以“原作粉碎机”恶名、却又屡屡成就优秀改编的一体两面。

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Saf ve Düşünceli Romancı)里,对创作的形式──无论是诗,读小说、看电影、看影集、看动画、看漫画──作了一个饶富趣味的譬喻:

  1. 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半夜打车的乘客,司机默默开着车,你默默摊在椅背侧看车窗,发觉外头下起了雨,滴的很美。

  2. 一个天真的人会发自内心享受眼前的佳景,只记得这场夜雨在都市存在过的证明;

  3. 一个感伤的人则会察觉到窗框的存在,不由自主思考起:这台车的车窗如果更大、形状更扁,我看见的东西会不会不一样?整个城市都在下雨,还是恰好是这台车行经的路线在下雨?司机是不是刻意开在雨滴多的路径?在我与车窗之外是不是还存在了不一样的景观?……

这个比喻简单却具体。乘客就是观众,窗外的风景是作品,司机是创作作品的作者(们)。听故事最原始的趣味,就在于有一个人在前座引领“你”这个观众,绵延不断的欣赏他们曾走过而感动过的一路美好,却又默不吭声,让你忘记现实生活,尽情观看着平日从未目睹从未体验的异乡景貌,直至旅程结束。藉由司机的带领,你不设防的将自己投射在车外的天地,彷佛自己真的在另一端尽情畅游,你成了一个天真的代入者、天真的观众。

唯独窗框例外。车窗代表的是作品的叙事载体,例如小说之于纸张、电影之于影院、片长、页数、黑白彩色印刷、错字、胶卷毁损、放映时段……。车窗本该透明,正如“你”在欣赏故事之时往往会忽略载体本身。从小到大的读书读影,让你学会了无视车窗、也无视自己坐在车上这个事实,假装自己真的站在车外的另一头,这是你与作品与司机建立的无语默契──这份默契,构成了观影亘古以来的内心平衡。

然而,如果司机冷不防对你开口问道:“客人,这个车窗是不是太脏了?”呢?可以想见,在那一刻,默契将会打破。本来应该作为透明的、不存在的车窗,就此被你意识到了它的存在。于是,你再也无法把看向窗外视为肉眼的延伸,只能不停意识到“我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看车窗”这个事实,即使车窗或许并不脏。于是,你开始清楚知道你在车上,只是透过车窗在看待这一切,你无法阻止开始思考这趟旅行究竟何时结束的思路,或更甚者开始分析这辆车子本身的性能。你成了一个感伤的评论家、感伤的观众。

观众不会永远都在代入、也不会永远都在评论,正如一个人不会随时都很天真、随时都在感伤一般。如何挑战观众的心在此两者的摆荡,正是后设技法的本质之一。

SHAFT是这一方面的个中好手。影像作品与小说漫画的载体形式注定不同。大多数的改编者,都希望能够在截长补短的逻辑下,尽可能还原同一个故事在两种载体间的表现。SHAFT却大相径庭,他们极其乐意提醒观众“车窗”的存在,例如《向阳素描》电视首播的经典案例:这不是一座富士山。

这正是“原作粉碎机”称号的由来之一。与之相应的,SHAFT的作品总是每每散发出一股犹如日式箱庭的人造气息。动画没有搭景,SHAFT的动画却无时不刻有股在搭景戏棚之中穿梭的气味,彷佛人事时地无时不刻都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写意,而非在某处自然发生而被偶然拍摄下的写实。(尽管动画中的写实本来就是一种后天生成)

这种打破天真的作法,算不算是一种技术上的缺失,某种阻碍观众身历其境乐在其中的突兀?可以是,也可以不是。SHAFT的奇特,就在于它们试图将这份突兀转变为艺术效果。例如将箱庭这种人造气息,符指为人类好似被“豢养”在娃娃屋的视觉风格,便成就了《魔法少女小圆》的魔女结界。

结语

这便是SHAFT这部《烟花》的真相。打从一开始,它便不是要拍给想在岩井俊二式电影里寻求单纯开心的天真大众;相反的,它是一封献给感伤的、敏锐的、聪明的、信心与怀疑一样旺盛的观众的挑战书。

岩井俊二在《烟花》所呈现的、少年少女面对成年世界的无能为力,到了SHAFT的《烟花》手上化大了,变成了超越青春的人性难题,乃两个凡人察觉命运之轮的庞然所思。每一个人在这个森罗万象的宇宙之中,都是如此微不足道。青春与成年并无太大的不同,小孩与大人也没有。即便他们能逃到世界的尽头,彼端有的也不会是Good Ending,而是连时空轮回都逃脱不出的命运。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想对抗命运吗?这个难题亘古无解。

如此艰涩的故事,怎么可能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当然更不可能让看在岩井俊二与《你的名字。》招牌而来的观众满意。《烟花》的口碑失衡,也就成了一个必然的悲剧。

“非常欣赏或非常不屑,观众对我的作品只有两种评语。”《公民凯恩》的导演奥逊威尔斯晚年如斯说。《烟花》也是一样。如果观众能够放下心来,尝试接受SHAFT给观众的这道挑战,你所能看见的《烟花》绽放的光芒,必然远比你所想象的更为光亮。趋时,也许,观众也将找到那个或许自己未曾察觉的答案:你是一个天真的人,还是一个感伤的人?这部电影是年度最差,亦或年度最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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