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
红河北面，是冰雪的国度，鲜有人至。
黑山不是黑的，是白色的。
白色的黑山上有一抹红。
为什么要取黑山这个名字呢，木落好奇地想，没人能给她答案。
她很喜欢这条红色的裙子，上次和阿爸一起去人类的集市上，她一眼就看中了这条裙子，磨了阿爸好长时间，并且发誓接下来一个月的烤山雉全都让给小石头，阿爸终于满脸不情愿地答应了。
这可不便宜，毕竟常年大雪的北方，裙子是个稀罕物。
木落板着指头数了数，这抵得上八百只山雉了，八百只山雉啊，那得吃多久。
她总喜欢坐在黑山部落出口的那个大石头上，炫耀这条漂亮的红色裙子，裙子下光溜溜雪白的双腿露了出来，比白雪更胜几分。
每当有部落的青年路过时，目光总会情不自禁的被吸引住，有爱慕，有惊艳，有自卑。
她喜欢这种感觉。
远处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影子，灰色的影子速度极快，只能看见一个残影，木落惊喜地站起身来。
“阿爸！”木落跳下石头，蹦蹦跳跳的迎了上去。
“阿爸，今天有没有打到山雉！”木落远远的喊到，她咯咯的笑，眼睛弯成了一弯月牙。
这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怎么每天都穿着这条裙子，小心弄坏了。”一道敦厚的男声响起。
灰色的狸嘴里叼着两只山雉，暗黄色的眼珠子里透露出一抹十分人性化的溺爱，转眼间，灰狸就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兽皮，好像是深山老林中的猎户。
但红河北面，没有人居住，哪来的什么猎户，居住在这里的都是妖。
而且哪个正常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穿裙子的？
木落舞着裙子转了个圈，雪花也被带动着旋转，活泼单纯中突兀的出现了一丝妩媚。旁边有个路过的黑色小狸呆住了，嘴角含着地的一只黑鸦扑腾扑腾就飞走了，懊恼的它连忙追了上去，心里却念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美呀，真美呀。语言匮乏的它只能想到这个词。
夜里，雪停了。
木落气呼呼的，晚饭都没吃。
想不到阿爸就真的把那两只烤山雉全给小石头了，留给她几只难看的山鼠，瘦的只剩骨头的山鼠，连肉都没有！
木落睁着眼睛望着满天繁星，一颗流星划过，绚烂而神秘。
明天肯定是个晴天，她想。
其实烤山鼠也挺香的，放在嘴里嚼可以嚼老久。
肚子很不争气的饿了，她开始想念山鼠的味道，嘴角留下几滴晶莹的粘液。
小石头那个混蛋，居然全吃完了！
胡乱想着，她开始迷糊起来，打了个哈欠，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小狸，那件红色的裙子就躺在它的旁边。
她梦到了烤山雉的味道，梦到了小石头又在偷吃她藏在那块大树桩里的烤山雉，她气呼呼的追着小石头，追着追着又到了一处集市上，她又看见了那个好看的人类士官，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呀。她转眼间变成人形，走了上去，脸颊绯红，她想问一下他叫什么名字。
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木落从睡梦中惊醒！
黑山上漫山遍野的火光，空气中漂浮着炽热的火星，将天空都映得通红，那是通红的血色。
木落傻傻的愣着，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炙热的火舌贪婪地吞噬一切。
草木，围栏，部落中央的黑山氏旗帜，以及……生命。
远处密密麻麻的火箭齐发而至，箭上不知附着什么燃烧物，竟然连大雪也无法将其扑灭。
“阿爸！”木落回过神，惊慌失措。
红色小狸在雪地上穿行，急着团团转，热浪将光滑的毛发烘烤得干枯。
她又想到什么，连忙转身回去。
谢天谢地，裙子没事。木落将红裙叼在嘴中，又开始挂念阿爸阿妈，还有小石头。
旁边的一座建筑物轰然倒塌，向木落压了过来，木落避无可避，蜷缩成一团，将红裙护在怀中。
她闭上眼睛。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又睁开眼睛。
庞大的身躯挡在木落面前，一个被放大了数十倍的灰狸，面容凝重。
“阿爸，这是怎么回事。”木落问到。
“木落，去地窟内藏好！天亮之前不要出来！”灰狸语速极快，显得很急迫。它见木落还愣在那里，恶狠狠地伸出爪子将木落拨开，锋利狰狞的牙齿向木落啮咧:“快走！”
木落被狠狠地拍倒在地，慌乱无措，阿爸变得有些陌生。
她想问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抬头又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眼里没有了以往的溺爱。
木落唯唯诺诺的倒退两步，犹豫着左右观望，终于转身离开。
灰狸追了上来，巨大的身躯挡在前面，木落停住。
“木落，你的红裙。”灰狸说道，一件红裙落在木落面前。
木落抬头，又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神，眼神中有溺爱，不舍。
“阿爸！”木落心里有不详的感觉，它感到恐惧。
它没有再犹豫，捡起红裙，身影在雪地上几个蹿跳就已经消失不见。
灰狸远远的望了一眼红色小狸，身形再次巨大化，暗黄色的眼睛已经是一片血红。
响彻整个黑山嘶吼声响起，狸不会咆哮，只会嘶吼。
灰狸向着山下奔去，那里有敌人。
紧接着，连绵不断地嘶吼声响起，无数只狸出现，往山下奔腾。
一往无前。
一道身影出现在灰狸旁，那是一道鲜艳的红色，像火焰一般的红色。
“阿狸。”灰狸动作微微一滞。
黑山部落只有一个首领，叫狸，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呼唤阿狸这个名字。
几十年前，灰狸击败无数竞争对手，终于成为了黑山部落首领的丈夫。
那时他还很年轻，她也年轻，正值风华正茂。
灰狸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向着远处奔去，准备战斗，或许还会死去，不过谁知道呢？反正有她。
黑山四周连绵不绝的狼嚎声响起，充斥着冷酷残暴，将黑山包围。
这是一个血红色的夜。
这是一个火红色的夜。
火焰融化了雪，然后渐渐消失，血色渗入大地。
木落经历过无数次黑夜，见过无数次黎明。
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黑夜，这样的黎明。
黑山……真的变成了黑山。
白雪被融化流淌的黑水，火焰褪去后残留了黑色，血液干涸后也变成了黑色，草木未完全燃烧的黑色。
木落从地窟中逃出后，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曾听阿妈说过地狱，她想她见到了地狱。
她没找到阿爸，阿妈和小石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雪还会将黑山笼罩，黑山或许会再次变白，但从此再也没有了那一抹红色。
木落向着南面出发，一边走一边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南走，或许南面的天空没有乌云，或许是她又想再看看那个年轻的人类士官，也或许是冥冥中的感觉。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小石头！”木落惊喜。
那个影子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尖尖的耳朵却竖了起来，像是在倾听。
又不理我！木落有些生气了。但她这次很耐心又呼唤道，同时往那个身影跑去。
“姐？”那个影子试探的回应了一声。
果然是小石头，木落松了一口气。
“姐，我们是在哪里？怎么天还没亮？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小石头接连发问。
木落看见了小石头脑袋上那处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小石头的眼神中没有光泽，一片茫然。
木落的心又揪了起来。
“啊……是啊，怎么天还没亮。”木落回答道，然后又哭了起来。
南面果然天气好了些，至少雪不再有那么大。但食物依旧那么难找，姐弟两已经饿了一天了。
终于，再又一次天黑前，它们总算找到了食物。
荒凉的雪原上有一颗枯树，树下有一个火堆，寒冷的夜里平添了一丝温暖。
木落变成了人形，穿着那条红色的长裙，将小石头抱在怀中，蹲在火堆旁。
一人一狸嘴里都流着哈喇子，亮晶晶的。木落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看着火堆上被烧的漆黑的一只麻雀。
这只傻鸟突然就撞在了树上，掉了下来，木落眼睛就亮了起来，连忙将这难得的食物摁住。这大概是这两天来最好的消息了。
“姐，好了没？真香啊！”小石头尖尖的鼻子微动，迫不及待的问道。它眼中仍旧是死气沉沉的。
“好了好了。”木落动作笨拙地将烤得漆黑的麻雀取下，将上面的灰尘拍掉，下意识的就想往嘴里送。
旁边小石头眼睛虚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嘴角还在流淌着粘液，时不时还伸出舌头舔舐一下。
木落动作顿住，然后眼睛又盯着手中的烤麻雀，有些挣扎。
“小石头……好……好了。”木落将这难得的食物递到了小石头的爪子中，动作很艰难:“快吃，蹭热吃，现在正香着呢。”
几乎一刹那，小石头就将东西送到了嘴里，麻雀本来就不大，一口就没了。
“哎！~”木落惊恐的发声。
“怎么了，姐？”小石头一边嚼一边问，吃像很难看。
“你吃慢点，这样吃不出香味。”木落目光紧紧地盯着石头嘴角的油光，咽了一口口水。
“姐，你吃了吗？”
“吃了。”木落艰难的回道。
“吃的啥？”
“烤山雉，可香了。”木落怀念的说道。
“姐，我也想吃烤山雉，我还没吃饱。”
木落神情一僵，瞬间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小石头你个王八蛋！天天和我抢吃的。”她边哭边说:“阿爸…呜呜呜…阿妈……烤山雉，烤山鼠，小石头你个王八蛋！连烤山雉都要和我抢。”
小石头沉默了。
“姐，你是不是还没吃？”
“呜呜……我要吃烤山雉！阿爸！我想吃烤山雉。”木落不回他，就一直哭。
“姐，别哭了，以后我天天给你抓山雉吃。”
“小石头你又骗我！你都瞎了还怎么给我抓山雉吃！”木落一听这话哭的更凶了。
是夜，火灭了，木落哭累了，也睡着了，变成了一只红狸，旁边一只更为瘦弱的灰色小狸躺在旁边，瑟瑟发抖，大雪将两人渐渐掩盖。
木落有些冷，刺骨的冷，但她就想睡觉，真想一觉不醒。
接着又是一股温暖，全身都舒坦开来，她好像听到了有两个说话声。
“没事了，就冻得太狠，躺几天就好。”
“这里怎么会有狸妖？黑山离这里有几百里吧？”
“谁知道呢？”
木落又陷入沉睡。
在她醒过来的时候，见到了一对老夫妇。
“另外一只狸妖活不成了，准备后事吧。”这是那个老头见她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很尖酸刻薄。木落大脑一阵眩晕。
旁边另一个老妇人狠狠地踢了一下老头，有些埋怨。
“小姑娘是从黑山来的？”老妇人问。
木落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又哭出声来。
“哇呀呀！”老头暴躁起来，一阵怪叫:“我最见不得人哭，特别是女人，我就说不应该把他两捡回来，你还不乐意！”
“你们是人类吗？”木落问，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又变成了人形。
老妇人笑而不语，指了指她身后，有一只灰色小狸。
小石头气息很微弱，伤口被处理过，但明显有溃烂的痕迹。
“老前辈，怎么才能救他。”木落抱起小石头，灰色小狸身上冰凉冰凉的。
“没救了，等死吧！”老头又开口了，没好气的说道，然后又挨了一脚。
“它快死了，神仙来了也救不活。”老妇人和蔼的看着木落，有些怜悯:“不过你能救，你愿意分一半的寿命给他吗？”
“这……”木落愣了一下。
老头不屑冷笑:“贪生是世间生灵的通病。”接着又被瞪了一眼。老妇人没好气的说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如果能救活小石头的话，我愿意！”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两个老人愣住。
“不过还需要双生花。”老头又说，这次口气居然好了许多，不再话里带刺。
双生花……
果然是神仙也难救，这种花基本已经绝迹，几千年才能成熟，她好像听阿妈说过。
木落又哭出声来，小石头也要走了。
“狸妖的寿命只有三十几年，你真的愿意分出一半的寿命？”老妇人轻轻的抚摸木落的头发，木落变成人形后，头发是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很好看。
“可从哪里找双生花呀？”木落抽泣着问。
老妇人乐呵呵的笑着，老头叹息一口气。
“你不总说自己活的不耐烦了吗？”这话是老妇人对老头说的。
房间内无风而动，木屋消失不见，仍旧是在一处雪原上，老夫妇也消失不见。
仿佛就像是一场梦。
木落抱着小石头，眼前出现了了幻象。
那是一对老夫妇，老妇人揪着老头的耳朵正在训斥着什么。
又变成了一对年轻的男女，似乎天气有些寒冷，男子将女子拥入怀中，两人依偎着看着远处。
又变成了一对孩童，唇红齿白，很有灵气。男孩牵着女孩的手，走路蹦蹦跳跳的，女孩埋怨着让男孩慢点。
接着画面再换，一处雪山山崖上，不知名的草根上，一根草根竟然挂着两朵花，一朵黑色，一朵白色。
木落呆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木落感觉自己体内的生机在流逝，一股无力感从骨子里传出，她乌黑的头发一瞬间变得雪白。
她又变成了狸，这次不再是红狸，而是白狸。
她痛苦地在雪地上翻滚。
她耳旁好像又响起了老妇人的声音，有些讶异:“传闻黑山有火狸，能控三昧火，想不到是真的？”
白狸的四爪又变成了红色，耳朵也变成了红色，眼睛中一片火红，痛苦万分。
红河边上，渐渐有了人类的踪迹。
“姐，我们为什么要往南走？”小男孩问道，眼睛透亮。
一个头发雪白的少女，穿着一身红色长裙，气呼呼的，不想搭理他。
在小男孩第三次发问的时候，少女终于回头了，愤怒说道:“小石头你混蛋，抓到了山雉居然偷吃！就只留了一个腿给我！以后不要和我说话。”
小男孩惭愧的低下头，这不能怪他啊，谁让烤山雉那么香。
远处响起一阵铁蹄声，姐弟两人停住争吵。
“有狸妖！”一声爆喝，随即一道破空声响起，一点寒芒先到，随后长枪似箭。
少女下意识将男孩推开，那杆长枪悬空在少女鼻尖三寸处，被一道蓝色十二星芒法阵拦住。
“我说铁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鲁莽，这么娇滴滴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为首的一名青年士官眉飞色舞，乐呵呵的，手指一挥，有蓝色光芒呈现，那柄长枪响起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制，迅速回飞，回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兵手中。
妖，在人们眼中就是凶残的代表，有百害而无一利。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青年士官问道，满脸笑意，仿佛眼眼前站的不是两只妖，而是两个人。
“黑山氏，木落。”木落红了脸，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士官，真好看呀！她想。
小石头好奇的看了一眼木落。
注意了到小石头的目光，木落回过神，又想到了什么连忙摇头:“不对不对，我叫黑山氏，狸。”
然后又扯过小石头，似乎有些害羞，腼腆的说道:“这是小石头。”
“小石头？这算什么名字？”青年士官饶有兴趣的看了眼小男孩。
“我不叫小石头！”小石头不乐意了，他讨厌陌生人叫他小名，特别是刚刚差点就被这群人杀死，他恶狠狠的瞪着那队人类士兵:“我是黑山氏，铁木真！”
“好有野性的崽子！”青年士官笑了声，说道:“听着，如果你们想渡过红河，先到丰都城内登记，否则会有麻烦。”
“你叫什么名字。”木落鼓起勇气问道。
“十九边路军第七斥候小队队长莫问。”那人爽朗一笑，一队人马驰骋而去:“后会有期，阿狸，还有小石头。”
莫问？
他刚刚叫我阿狸？
木落眼神一颤，脸色绯红。
旁边小石头一阵抓狂，他讨厌这个人叫他小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