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娥——06接不归
【本文为改写,蓝字部分系原文内容,灰字部分系原意改编】
我们终于回到了开化的世界。
哈尔滨城位于满洲国北部。每当黄昏降临这座喧闹的城市,清真寺的穹顶,教堂上的十字架和圣女像,佛教寺庙的飞檐,在血色的天空中都显得分外醒目。战争并没有挡住人们的流动,在这里我能很容易的看到中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朝鲜人、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的面孔,在熙熙攘攘里它已是一座国际都市。不过在军部眼中,它更是大日本帝国与苏维埃俄国战斗中的战略要冲,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春天的松花江上,大块的残冰漂浮着,互相撞击,轰轰作响,最终消失在滚滚的江流中。我们的军舰在宽阔的松花江江面上往来穿梭,向苏联海军示威挑战。
在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我就领到了崭新的军服。睡在床上,盖着毛毯,房间里暖意浓浓,温馨舒适。难以想象就在昨天,我还睡在草堆上,必须在夜里忍受呼啸的风声和野狼的嚎叫。我手下的几个士兵迫不及待地出去寻花问柳,出入于城中的烟柳巷和博彩台,回来时有人得意洋洋地叙述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身上的和服与纹身,有人则气急败坏地高嚷着自己糟糕的运气。美酒和美色让他们惨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神采。为了一场短暂的虚假幻梦,他们倾尽自己所有的收入和积蓄。不过这也算是幸运的了,对于那些战死的人来说,无论是敌是友,他们已经永远躺在那片冰雪里,彻底失去了所有机会。
第二天上午,先前躺在部队收发室的信件终于找到了主人。第一次收到来自故乡的家书,我欣喜若狂地展开信纸,看到了家里人用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对我离开以后的思念。母亲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新年的种种场景,过去拿着投掷五元硬币祈求神明赐福的景象在她笔下变得趣味颇多。小妹则在她的信里诉说了母亲不愿提及的事。她说自从我离开家那天起,她天天要陪母亲去寺中祈祷。母亲常常一跪就是许久,口中则不断反复着万事顺遂,武运昌隆的话。她也跟着母亲一道前去,前两天还梦到了大黑天【1】摇晃着手中木槌,满口答应会保佑我的。
和两位女眷相比,小弟的信则要含蓄得多。上高中时,小弟暗下决心成为作家,经过努力终于考进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从此我们俩走上了两条路。他在大学里与左派学生来往频繁,整日憧憬着马克思所想象的共产世界。他反对军人干政,指责我在扼杀自由。
不过离别多日后,他的这些思想在字里行间并未吐露许多。大概是担心军部会提前查看信的内容,这位文学博士总是斟字酌句。除了几句寒暄,他只是淡淡地坦言,眼下国家更需要的是军人,而不是文人。但他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我初看这段话时还感到有些奇怪,反复读了几次才从字与字之间看到他是在对我这个哥哥和这支军队未来而感到担忧。
我想给家里回信,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想描述惨烈的战斗和自己飘摇的生命,给他们平添忧虑;我也无心去叙述这片土地的别样风光,让人觉得我乐不思蜀。那剩下的就只有心中对于自己离开的愧疚和失落了。
我又开始翻看起手边的《发阳论》。眼前的那片白棋十分单薄,几乎已成裂形,一旦被黑棋冲断,当即便要被净杀。我盯着棋谱思索做活的妙手,但总是疲于招架,被黑子的一路透点击中要害。不过我原本也不是真打算精研棋艺,只是想借围棋来放空心思。可惜这样的办法并不如何成功,在看到解法的刹那,我竟在琢磨算路时神驰他处。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白棋既不扩大眼位,也不自补要点,反而是首先冲击黑棋的软肋。借助一枚弃子,黑棋的连环杀招顿时黯然失色。那手打入被奋不顾身地一个倒扑留在了原地,最终被埋葬在白棋的阵地里。
接不归!我不禁为自己的盲点唏嘘起来,小弟过去的话在我脑海里反复响起。我们正对着羸弱的国度虎视眈眈,却也忽略了自己内在的脆弱。战争还远未结束,但结局无人知晓。如今身在哈尔滨的我,将来会是那枚接不回去的棋子吗?关于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我放下棋书,忙不迭给家里回了封信。信中的内容其实无关紧要,无非是回忆了些生活琐事,嘱咐弟弟和妹妹照顾好母亲。最重要的是向他们传递自己平安的信息。夜已经深了,我把信方方正正折好,塞在枕下,反反复复地睡不着觉。
母亲将我们三个孩子带大,我却在她年迈之后被卷入战争,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
母亲呵!请原谅我这不孝之子吧!
【1】大黑天:日本七福神之一,起源于印度,是开运招福之神。因为日语中“大黑”读音类似“大国”,遂被认为是与神道的大国主命为同一神,能驱除恶神,保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