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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战排 一

2023-03-21 20:41 作者:诡秘万古  | 我要投稿

野战排 (美)艾·戴尔 著

“青年,青春年代尽享用……”

《旧约·传道书》



蟒蛇张开血口,蛇头鳞片密布成茶碟状,叉形毒舌弹缩,品尝着猎物旁湿润的气息。蛇身摇晃片刻,仿佛在玩味青年脸上掠过的阵阵紧张和恐惧。死亡迫在眉睫,猎物束手待毙。

攻击来得突然,快若闪电。剧痛射遍全身,他听见毒蛇发出满足的嘶嘶长声,毒牙深深嵌入脸颊。他全身剧烈痉挛,伸出手撑起身子以躲避死亡。

“他妈的,见鬼,泰勒!醒醒,小伙子。”一等兵莱米勒·加德纳掰开泰勒死命抓住他膝盖的手。“刚飞往战场,你就这个熊样,真打起来怎么办?”加德纳大笑,笑得凸肚直颤,笑声淹没在C-130军用运输机涡轮发动机的轰鸣中。

一等兵克里斯·泰勒抹去蜇眼的汗水,朝加德纳笑笑。这个佐治亚州乡巴佬的笑声他太熟悉了。杰克逊堡受训,金兰湾旁新兵站,每次提心吊胆的时刻,总会出现他沙哑的捧腹大笑。现在,来到步兵师的基地古芝,加德纳的笑声自然又冒了出来,可他们俩人将在此地呆一年呢。

“上帝,我梦见毒蛇了。”泰勒嘟哝着。巨大的运输机朝停机坪滑行。此刻他听见的是加德纳的沉重的呼吸声。

“小伙子,别想毒蛇了,我们来此地可是要真刀真枪地干。”泰勒点点头,着手收拾从金兰湾带来的简单行囊。他入伍来越南走过一段错综复杂的道路,期间阴差阳错勉强成为加德纳的伙伴。与他为友可真是索然无味!

随着运输机大声轰鸣着向候机室靠近,泰勒又有暇陷入沉思。他和加德纳原该如磁铁两级互相排斥。泰勒差不多上完大学,在纽约市白领阶层的家庭里长大,加德纳之流在他眼里无异于小丑,就像小说所讽刺的人物。如果不在军队里,克里斯给人以温文尔雅、谙于世故的印象。然而在军队里,他在不同的情况下给人以不同的印象,或性格孤僻,或势利傲慢,或令人讨厌。

加德纳家世代务农,本人目不识丁。他是在佐治亚州广袤千里的棉花种植园长大的,逛上一趟亚特兰大便觉得周游世界了。

泰勒心血来潮入了伍,希翼在暴力的洗礼下增添对人生的深邃理解。而加德纳参军十分简单,符合应征条件,无法逃避到东南亚当炮灰的命运。

加德纳对两人间的鸿沟置若罔闻。从金兰湾一次因为无所事事俩人同被派去擦冲厕所起,他就像蚂蝗般缠住泰勒。那天,在消毒水味弥漫的厕所里,他突然停下手,莫名其妙地笑着说他要让泰勒成为他的挚友。克里斯无由贸然拒绝,便默许下来。这种关系使他忐忑不安,就像有人用激将法使他收养了一个痴孩一般。

运输机开始刹车,四个发动机停了下来。克里斯望着加德纳,他正瞅着同机来到古芝的四十多个新兵傻笑。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咧着嘴笑,大汗淋漓,一个劲儿地看他女友露西·琼那叠皱巴巴的照片。

随着机舱减压吓人的嘶嘶声,运输机巨大的尾舱门嘭地打开。前来换防的士兵都挺想先睹新家的模样,但闷热凝重的气流裹着滚滚红土扑面而来,令人踉跄。一个神情厌烦的空勤人员示意他们出来。克里斯拎起军用包,拖着脚走向飞机尾部。机外尘土飞扬,空气潮湿,他觉着自己恍若蹚入红尘滚滚的河流,而不是在走向你死我活的战争。

烈日下的柏油跑道。加德纳和许多新兵取出从金兰湾合作社买的袖珍相机,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笑着照着,见啥照啥。可惜值得照相的景色寥寥无几。

他们奉命站在飞机和行李旁边,等着师里派人来接。克里斯从尾翼下出去,第一次看到金兰湾以外的战场。这已不是那些脚蹬闪亮靴子、身着笔挺迷彩服的军官们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与他的期望大相径庭。难以想象在此展现与敌军浴血奋战的壮烈情景。他爱国梦中的山头何在?在这一无所有的水泥地上如何谱写坚守阵地、泣鬼神的壮曲?必须立即发挥想象才行。他父亲曾用后方军官沾沾自喜、无所不知的口吻警告过他:当步兵并不像他想象那么辉煌,缺乏迷人的神韵。但克里斯不信,他拒绝了受训时提出让他当参谋的建议。他父亲对此迷惑不解,劝他别走这条路的战术教官也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你欲为祖国尽职,如果你想同为祖国而战的真正的人并肩战斗,你就志愿当步兵,来越南。精英终将脱颖而出。克里斯对此深信不疑,他的爱国热情和自豪感未受同学们反战态度的影响。他们尽可对战争不屑一顾,宣称爱国主义已经过时,但世上总有人懂得职责和尽责。

可是,这地方不像理想的尽责之地。任何地方都带着红色。楼房、车辆和不同程度光着膀子、脚步迟缓的男人们,都隐没在铁锈般的红尘中。真见鬼,哪里是丛林,他想。难道我们不是专门接受了丛林战训练吗?

显然没有错。临时候机室的标志清楚地表明此地确实是第二十五步兵师(“热带闪电”)的基地,这与他奉令前来的目的地完全一致。也许远处隐隐约约的青山就是丛林。然而这里肯定不是他想象中的丛林。难道他们不能设身处地将志愿者派往他想要去的地方?

克里斯抓抓左肩上的痒块,摸到呈不规则形状的新的师肩章:一片热带树叶,闪电穿过树叶中心。他的臂上为何不是第一机械化师令人瞩目的肩章?这样的肩章能在男人心里激起感情的涟漪,待到一鸣惊人之日,他能从为国服务的伟大军队的光荣史迹中得到启迪。

克里斯正在想能否换个部队,一阵低沉的蜂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竖起耳朵,透过新兵们激动的嘈杂声、空勤人员卸行李时低低的咒骂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捕捉到一种不祥的声响,恰如高压电站四周的嗡嗡声。

他绕到飞机的另一侧,找到了声源。

“这就是我想象的吗?”加德纳此时已收敛了笑容,站在克里斯身边,鼻子沉重地喷着气。他们看到成群的蓝黑苍蝇盘旋在长长一排黑橡皮袋上,当身穿背心的士兵在一只袋子前跪下来挥手驱赶时,苍蝇向空中四处飞散。

他气冲冲地抓起口袋拉链上的浅黄标牌,核对一遍,然后在随身携带的夹子书写板上记下一点什么,又转身去检查下一只口袋。饥饿的苍蝇又成群结队地冲向尸体袋里露出来的浓液。

克里斯当兵前曾把能找到的有关越南的资料都浏览了一遍。他清晰地记得英勇的死者和悲哀、刚毅的幸存者。可这是什么?难道他们就是阵亡士兵?还是某种宣誓军人共济的可怕仪式?他的思绪被突然打断。

“他妈的,快滚到飞机那边去,新来的家伙……否则把你们也装进袋子。”

克里斯和加德纳瞧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走向空无一人的运输机。不难看出,他们已结束战斗任务,即将回家。但从他们身上看不出战士的影子。同刚理平头齐崭崭、新发战服黑绿绿的新兵相比,这些满口怪话的人就像溃不成军的游击队。克里斯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该不是碰上敌军了吧?老兵们同他想象中的越共丛林战士相差无几。但他们讲的可是道道地地的英语,嗓音宏亮,抑扬顿挫。

“什么,伙计?你们说,……三百六十五天,然后象做梦般地醒来?你们会爱上越南的……爱他妈的一辈子!”

“混账小子,嘿,听我说。我养伤的时间比你在越南服役时间还长呐!”

克里斯听懂了他们的说话,却不熟悉其中的词汇。他尴尬地望着老兵发白的靴子,只见好几双都绑着急救带。他们的军装烈日炙烤、汗水浸泡,呈灰白色,碎碎条条,令人无法辨认。一些人皮带上露出镌刻着五星的灰色金属扣,还有一个斜挎破裂的雅马哈吉他和中国产的SKS卡宾枪。

老兵们长发披肩,超过军队规定的长度。克里斯不自然地抬起汗渍渍的手摸摸后脑勺。这是在金兰湾最后一次理发留下的短发。老兵已喧闹着走进机舱,克里斯又被嗡嗡作响的苍蝇所吸引。后勤部队正在用木制货盘将尸体袋装入机舱。

克里斯感到沥青跑道的热气透过他新发的丛林靴的模压后掌直烫脚跟,他希望那些在打量他的人能将他怒火激红的脸膛归咎于炎热的气候。他知道,这本来与气候无关,但他也意识到,上前线头一天绝不是显露沮丧或发脾气的时候。他当兵时间不长,如果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要习惯于失望。

他的不安与同伴们令人难堪的举止无关。在受训和其他短暂的军营生活中他已有了解。他们大多比他还年轻,而且缺乏社会生活经验。他们的举手投足就像即将进行冒险的孩子一样。克里斯承认他有同感。海明威有句名言:战争是男人最大的冒险。但是,在此地,在战争的边缘却涌动着黑暗的潜流。难道别人都没有觉察到,众人皆醉他独醒?

也许是回国老兵半开玩笑的挪揄给他的远大憧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是人的本性,克里斯早在男子预科学校半军事化的环境中已有认识。任何人在陌生环境里比旁人多呆上一、二个星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有权利取笑别人,提出模棱两可的警告。他早已想到过在越南碰到的老兵会来这一套。但他期望的是,经历过最大冒险的自豪的幸存者军装笔挺,对新兵传授自己经验之谈,胸前戴着标志沙场功绩的勋章。

也许正是这一始料未及的景象使烈日下站在古芝机场滑行跑道上的克里斯充满了失望。或许是尸体袋可怕的预兆和大家对死者的冷漠和几乎敌视的厌恶所致。克里斯渴望友谊。如果他能交上除加德纳以外的朋友,他们若见他被装入血淋淋的尸袋,会恨他吗?

肯定不会,他自言自语。牺牲者应受人敬重。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这么教导他。他们不愿多讲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亲身经历。他们受过教育,讲完后总说战争恐怖可怕,毫无必要……但每每忆及战争年代,他们的双眸、声音中都有异样的感觉。这种矛盾一直延续到克里斯对士兵得出自己的结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显出生命之活力。这一结论有待于探索,而越南就是他唯一的实验地。

加德纳狠狠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处,指着从停机坪对面大踏步走过来的一个人。他那大摇大摆的模样、显而易见的山形肩章和紧绷下巴的厌恶神态都表明他是个职业军人。第二十五师接待委员会已来接受人员、思想和人事档案。

“现在你们好好听着,混账东西,喊到姓名的答应一声。”参谋军士懒懒地抓了抓下部,睥睨着排成横队的新兵,似乎他们是前来滋事生非的歹徒。他按军队的惯例点名:姓、名、教名。点完名,他向新兵喊口令:立正,左转,齐步走,目标——临时候机室。他不愿喊口令齐步走,心想新兵肯定走不成样子。

候机室内闷热难受。新兵们争先恐后地扑向与外面尸体袋摆成相同式样的军用帆布袋。其他军士围住参谋军士,离开时手上都拿着装有新兵个人档案和上级命令的大信封。他们开始扯着嗓门喊,寻找答应的人。闹哄哄的场面令克里斯想到卖牛市场。喧闹声中,他和加德纳听到自己的姓名,忙答“有,军士。”答毕,他们看到一个颧骨凸出,目光略见迷乱的人笑着走过来。

“谁是加德纳,谁是泰勒?”克里斯手指指自己和加德纳,刹那间他被惊恐攫住,以为被选入了特种部队。这位满脸带笑的军士与克里斯心目中普通军人的形象相去甚远。他那成锥形的迷彩裤紧裹结实的双腿,衬衣改装上了拉链,取代了原来的胸部口袋盖,上缀野战步兵肩章和空降兵的徽章。丛林帽破破烂烂,饰有不少手榴弹拉火圈,帽下那绸缎般长发从耳根向下披散。

“我叫伊莱亚斯,”他的嗓音沙哑,“二连二排的班长。你们俩分在我那儿,三班。欢迎到越南来。”

他的问候听来诚心诚意,但他绿色的眸子里却似乎在说,这里不欢迎你们……一点也不欢迎。

加德纳交友心切。“军士,这地方不赖。能给我们发通行证去古芝玩玩吗?”

伊莱亚斯的目光从克里斯汗漉漉的脸上移开,朝加德纳瞪了一眼,声音严厉起来。“听着,牛皮虫。你在离开时能再看上一眼古芝就算你有福……如果你能活到那一天。此地是给临时过路和后方的混蛋们用的。步兵都在丛林里,你们就去那儿,并且得呆在那儿,除非你能设法跳出来。快收拾东西滚到外面去,我们得赶紧乘直升飞机去部队。”

加德纳和克里斯背上行囊,跟着他来到烈日炎炎的屋外。伊莱亚斯安排他们在卡车的硬条凳上就坐,他似乎对酷暑已习以为常,但加德纳和克里斯却早已汗流浃背。卡车巅巅着驶入飞扬的尘土,古芝仿佛笼罩在红尘的包围之中。加德纳最后又凑上去说。

“伊莱亚斯军士,刚才我没听清你的话,什么叫RUMP?”

伊莱亚斯摇摇头,斜瞅了他一眼。“不是RUMP,是REMF,就是指后方的混蛋……现在你们还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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