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她,德伊丝


一·黄铜物
“咦?”拿起高柜上蒙有细灰的黄铜眼镜后,我才发现它比看上去要精致许多,质地厚重,手感细腻,右侧镜架的尾端一边刻着字母"D"。我用手拂开镜片上沉积的灰尘,又用衣袖擦干净指纹,见到两片光洁如新,毫无划痕的凹透镜。
好吧,我心想,方才只是因为摆放在无人问津的边远角落的缘故,才导致眼镜第一眼望过去有破落陈旧的错误观感。“实际上……”我不自觉懊恼地嘟哝起来,“它真是一件足够漂亮的小玩意儿。”
“怎么了?”店主人从杂乱的库房里探出身子。
“这个卖多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我朝他挥了挥手中的眼镜。
“唔……”中年人用法国人特有的轻快步伐走过来,从马甲中取出单片镜戴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撇撇嘴说:“你从哪里找来的?我都不记得自己有收藏过这东西。”
“就在靠近柜台的架子上,您放在陶罐后面了。”我如实回答,店主闻言看了一眼那个画着野鹿与士兵的希腊古董,耸耸肩道:“是吗?”
“您出价多少?”我问得小心翼翼,在这间深藏在拉丁区四风街与圣母街小巷中间,广受年轻学生推崇的古董商铺里,店主阿贝尔先生以脾气古怪著称,尤其蔑视那些浮浪不经,喜开派对的艺术生。很不幸,我虽不擅社交,独来独往,但终归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因此,在面对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时,我总是表现得尽可能恭敬有礼。
“看在你买了两本又贵又破的老书份上……”阿贝尔先生用他低沉浑厚的嗓音说,“这个小东西可以送给你,年轻人。”
“真的?”我局促地捏了捏拳头,猜想是不是衣袖和领间未洗干净的颜料让店主看破了我并不宽裕的处境。
“你有近视吗,英国人?”阿贝尔先生没有理会我的羞怯,而是找了个纸袋,把两本我从几叠波斯地毯和东方织锦夹缝中寻出来的古书放好。
“最近在熬夜,有时候会看不清东西。”我没有隐瞒自己的情况。
“那你得去换个镜片。”他把纸袋递过来,我从裤袋里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阿贝尔先生便又扔了一小把生丁在我掌中作为找钱。
“多吃些蔬菜,对眼睛有好处。”店主最后说,然后把我推了出去。
之后的日子忙碌起来,勒菲弗教授的绘画课简直是某种毫不留情的惩罚,在他又一次对我油画的光影大感不满,并看着我用刮刀和松节油把几个下午的成果摧毁殆尽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朱利安学院的画室里待了三个白天和两个晚上。
这个时候,我告诉自己需要翘掉下午的素描课,并回到家中好好休息。来自美国的克里福德见到我收起笔刷,挑了挑他黝黑的眉毛,说:“你该去乡下缓缓。”
“哪里?”我意识恍惚,第一遍甚至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克里福德夸张地拉长语调,让整个画室都朝我们看过来,“去买张票,坐上火车从巴黎到乡下去,只需要半天,田野微风的抚慰就会让你又有精力应付勒菲弗教授的折磨啦!”
我虽然十分认同他对于“折磨”两个字的定义,但也恼怒于他没有教养的粗野行径,致使我蒙受了不该拥有的目光注视。于是我抓起帽子,头也不回,急匆匆离开了教室。
出于同样的愤怒,我打算忽略他好心的建议,而径直回到我在拉丁区的租房。
脱掉外套,放下手杖,当我坐在软垫与丝绸中间,才又看到阿贝尔先生店里的牛皮纸袋。
“天啊。”我呻吟道,“我怎么会忘了你们?”
是的,在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没有余暇去翻开这两本耗费重金购来的古书,而得益于我不管不顾的逃避得来的清闲时光,没有任何意外,我打算整个下午都同它们泡在一起。
事与愿违,只是刚刚读完扉页上的花体字,我的眼睛已经感到疲累,再回想起在中午路过凯旋门时,我竟然辨认不出雕塑上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们这一可悲的事实,我才不得不承认连日操劳已经对我的视力造成了难以挽回的莫大伤害。
黄铜眼镜就在手边,没有想太多,我把它放在鼻梁上,便重新拿起第一本《黄衣之王》读起来。
非常羞耻的,我丧失了这之后的记忆,并且很有理由相信我在戴上眼镜后不久就去往了混沌的梦乡。
第二天下午,我被附近卢森堡公园的欢声吵醒,孩童们打闹的嬉笑从窗缝漏进来,让我忘记了脑海中残留的阴郁文字。可惜我依然没什么精神,也不感觉饥饿,在椅子上又瘫坐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决定穿好衣服,拿起帽子和手杖,往外面走去。
在餐厅喝过咖啡后,精神依然颓丧,我只好说服自己试试克里福德的建议,便买了去往乡下的车票。登车不久,伴随着高亢的汽笛声,列车冲入夏天旺盛的阳光中。我眯着眼睛,看着城市逐渐远去,大片大片绿色的原野从地平线上冒出来,像是一条翡翠色的,没有边际的宽阔河流,其间浪花不停翻涌,我推了推眼镜,才看清楚那是远山上黛青的松木。
小东西,你留在鼻梁上了?我有些后知后觉,但惬意与舒适让我没有过多在意,相反,我很感激这具黄铜饰品能把生机盎然的美丽世界展现得如此清晰。
乡间漫步起初是美好的,溪水和鸟鸣果真妙不可言,农民的淳朴善良也足够温暖可人,让我很快忘却了现实的困乏。但随后这趟旅途开始变得累人——没有责怪克里福德的意思——我自认疏于锻炼,缺乏经验,才会想出从小径上抄近路,而步入杳无人烟的荒地之中的馊主意。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依旧不知所措,大汗淋漓地在荒地中徘徊,手中是汲满汗水的脏外套。一方面我忧心困扰于迷路的现状,另一方面,我也怀疑昨天书中怪异玄奇的文字虚耗了我不多的神智,竟让我做出荒唐可笑的决策,而沦落到如此无奈境地。
星星出来后,我更是不停质问自己当初为何不好好研习天文学,记下辨别方向的知识,以至于在看到远方灯火时,我第一时间竟会以为那是天空中哪颗过于明亮的星星。
谢天谢地,我急匆匆朝文明的象征跑过去。荒地中飞舞的蚊虫与刺人的野草让我无比怀念着棉织品的柔软,而久置野外的孤寂竟让习惯独处的我都生出想要说话的兴致。在齐腰的植被中披荆斩棘过后,我看见灯火从一间摇摇欲坠的独栋木屋传出。
没有办法,饥渴又无助的我只得叩响了门。
一个驼背老人从屋里走出,他身上披着哲人般的灰色长袍,胡须雪白,有着宽大的额头与高挺的鼻子,但眼神无光,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不敢和他对视,害怕那对瞳孔里蓄满的疏离会把肉身消抹,剩下一道寡淡的影子落在荒郊野岭,守望再不会来到的苏生。
“来者何人?”老人发出古雅的颤音,带着凡夫俗子所不能有的雍容贵气。
“很抱歉打扰您。”我朝他欠身,“我是在巴黎读书的艺术生,来此地野游,不慎迷路,如果可以的话,烦请告诉我村庄或是车站的方向。”
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我,问道:“外来的?”
“是。”我回答得不卑不亢。
“也对,那些粗人们可不敢靠近这里。”他刚抬起手,月亮适时从云缝中穿出,皎洁银光便洒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我看见他不可置信地摇晃起来,眼睛大睁,随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呜咽。
“怎么了?”我担心老人,想要上去搀扶,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天色很晚了。”老人语气热情,“我建议你在此地过夜。”
“是否会不方便?”尽管我同样不想继续前行,但看着那间逼仄的小屋,我很难想象里面还有空间留给我这个健壮的成年人。
“这里……”老人指了指木屋后面一条被草木遮住的泥泞小路,“是去庄园的路。”
“庄园?”我抬起头,看见山脚有一栋气派的别墅沐浴在月色下。
“小姐还没睡。”老人笑笑,“她会很乐意招待您。”
“可是……”我有意拒绝,认为在深夜打扰一位幽居乡野的淑女是极不礼貌的事,但内心深处涌现的卑劣冲动却认为这实在是一次极富法兰西风采的浪漫邂逅,加上懒惰和疲累如影随形,同心协力,推着我开始不由自主大步往前走。
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星月渐远,天幕间好像有一道无形无质,状若玻璃的藩篱笼罩而下,将我同老人隔绝开来,让我只能模糊看到他手中忽明忽暗的煤油灯。
与此同时,不知出于何种理由,我感到心中充满了难以解释的喜悦。

二·少女
她身披柔纱,骑着高头大马从暮色中浮现。
如水微漾的月色笼在少女秀美的额尖,长发闪闪发亮,绸缎般挽在脑后,露出天鹅般的修长颈项。她似乎有些害羞,眼眸半闭,玫瑰色的云朵在脸颊上晕开,直到把粉嫩剔透的耳垂也染成同样的颜色。
“晚安,美丽的小姐。”我不安地抬起脚跟,把帽子取下来行礼致意,但忘了把它放回去。少女却不在意,她跨坐在马背上,朝我伸手,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那双玫红色的小手,像是握住一对婉转歌唱的黄莺,在把少女送下马后,飞鸟们便从掌中飞远了,留下久久不散的温热触感。
她拍了拍母马的脖子,颇有灵性的畜物朝少女打了个温柔的响鼻,希律一声小跑到马厩里,咀嚼起干草来。
“晚安,迷途的绅士。”她微微屈膝,朝我轻声问好,样式古朴的丝绸长袍映出曼妙的弧线,甜美的嗓音有同看门老人一样奇异空灵的腔调,如同亘古以来便已然存在于这个星球的悠远旋律。
缪斯啊,是你垂怜世人,而降下梦幻般的投影耶?
我埋下头,无声祈祷。
“请往这边走。”少女没有觉察到我心慌意乱的失态,在前方引路。我重新扣起帽子,把手杖夹在腋下,擦去双手湿漉漉的汗液,才在月色下瞧见那对赤裸的双足。
少女赤脚行走在茂盛浓密的草甸上,步伐曼妙,如同跳起我闻所未闻的动人舞蹈。白净的脚踝下是绰约优雅的足弓,以轻柔的笔触划出道无可挑剔的圆弧,消失在粉色指甲末端。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属于少女的私密,脑海中尽是捧起这对同她小手一样,只有梧桐叶大小的,娇俏可人的双脚,并为她系上礼鞋丝带的想象,甚至于,我从头到尾没有察觉到这是何等的无礼。
在那双脚消失在裙摆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跟随少女步入别墅内部,正站在宽阔的客厅中。
“那里……”她轻轻张开嘴巴,指向沙发,“有干净的衣服。”
我慌忙低下头,见到自己沾满草叶与泥土的衬衫,脸色因为难堪而发红,便急忙拿起那件单薄的长袍,冲进客房换上。
那是一件样式古典的宽松袍服,正适合我这个劳累困顿的旅人。我随后就着客房里的半身镜,尽量整理过仪容,才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门。
“您一定很累了。”少女去了客厅旁的书房,站在矮梯上选书。
我几乎立刻否定,并在心中思忖:身体上的劳顿和她相比,几乎是一粒微不可察的尘埃。
“想看书吗?”她没有因为陌生人的冒然到访而显露出不安,而是用落落大方的从容极大安慰了我迷茫的魂灵。
“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坐在客厅沙发,双手无处安放,最后只能像青春期的小年轻一样搅在背后。
“你先说。”少女挤挤眼睛,露出俏皮的笑。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查尔斯,小姐,查尔斯·布宁。”
“德伊丝,叫我德伊丝就好。”她很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绿色封皮的大书,来到我身边坐下。
我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德伊丝并未告诉我她的姓氏,这在我看来是一种疏远,更多的,也让我心中不切实际的盘算落了空。
自然而然的,如果能知道她的全名,我或许能在本地同学那里打探出贵族少女的家族渊源,甚至能够上门拜访她庄严的父亲,向他郑重提出求婚的打算,好让我这个英国人能……
该死的,查尔斯,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读这个。”德伊丝把书递过来,我歪着脑袋,控制不住盯着她美丽眼睛上轻轻摇摆的长睫毛,不解其意。
“打开它,查尔斯先生。”少女咯咯笑着,“然后读给我听。”
“为你而读,阿芙洛狄忒。”我笨拙的嘴说出更笨拙的情话。
“先生,你的殷勤未免太老套了。”德伊丝晃晃她可爱的小脑袋,“但是我喜欢,是的,我喜欢。”
我为这个美妙的开端周身颤抖,同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野地晃荡时弄丢黄铜眼镜,让我现在保有足够的视力认清书上的潦草字迹。
光怪陆离的文字从我嘴里念诵,在客厅里回荡起来。我本以为德伊丝会带来一本迷人的印度诗集,或是跌宕起伏的骑士小说,没想到少女喜欢的是充斥着我无法理解的冷僻术语与古怪论断的学术著作。
或许是听出我愈加扁平无趣的声调,抑或是看出我困惑又谦恭的神情,德伊丝让我停下来。
“查尔斯……”她这样叫我,没有加先生,“您不相信书上所言吗?”
“属于遥远星辰的昔日投影……”我斟酌着选出最温和的词语,“我并非是科学爱好者,可也知道这书上所说的一切太过离奇。”
“试着不要去在意那些顽固观念的束缚……”少女凄凉地笑笑,好似我中伤了她最珍贵的物什,“如果存在一个遥远的,遥远到连目光都不能触及的星星,它在美妙的意外中落下一道影子,而让本不可能相识的生命穿过时间短暂相会,这难道不是一种残酷的浪漫吗?”
我以十分的光火痛骂自己的不识情趣,毫无分寸,并在之后明白从现在开始我再也无法拒绝少女任何的请求,便闭上眼睛,去思索在书里诘屈聱牙的论述之外,还剩下哪些我所能理解的真实。
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苍凉的乐声传来,我听不出它由哪些乐器谱成,只觉得胸臆间满是无法排解的悲恸。
德伊丝的歌声随之响起:
快呀,快呀
星星,
快告诉我,
是巧合,还是注定?
或者,
请延长这个奇迹,
不止今夜,
不止此时。
我缓缓睁开眼睛,泪水大颗大颗滚落,落在膝间。
“怎么了?”少女贴着我滚烫的面颊,“怎么了,查尔斯?”
我已然明白了命运为何物,随即用宣告末日到来那样的决绝开口。
“小姐,德伊丝小姐,您收留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外来者,提供衣服与庇护,妥当地照顾我,同我分享被遗忘的,惊心动魄的宇宙秘辛,我却不知满足,还要向您索求一件东西。”
“是什么?”少女神色温柔,我能看到她娇嫩的唇瓣上玫瑰色的光。
“你的爱,德伊丝。”我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是你的爱。”
“赢得我吧。”少女在我耳边私语。
无法可想的兴奋涌入头脑,我几乎以为这是荷尔蒙制造的幻觉。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德伊丝明媚的眼睛,她孩子般梦幻的纯洁面庞被托在红润的手掌上,一动未动,含情脉脉地同我对视。
言语是没有必要的,我和她的灵魂早已超脱躯壳的局限,在超然的物外连接相通。
“天啊!”我捂住脸,“你也一样!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的完全一样!”
“是的。”少女留下喜悦的泪水,“查尔斯·布宁,你发现了,你终于发现了。”
我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柔美的小手,向少女诉说自己是如何幸运。可德伊丝突然起身跳开,躲进壁龛的阴影中。
“请不要这样。”她痛苦地侧开脑袋。
我以为那是女孩儿未经人事的娇羞,也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而过分唐突的行径,便收敛心神,打算从普通的交谈开始,于是轻声细语道:“德伊丝,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譬如什么?”她现在坐到了楼梯上,两只小脚一前一后在空中晃荡。
“你来自哪里?”我耍了个小心思。
“不会是你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少女像是看破了我拙劣的试探。
“理应如此。”我压抑不住心中升腾的爱意,“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无法塑造这样的美丽。”
“我喜欢你说蠢话的样子。”德伊丝从栏杆间的空隙探出脑袋,“但我说的是真话。”
“甚至……”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并非你眼中所看到的模样,而只是你心中希冀的那一种投射。”
我回想起书中冰凉的注解,头晕目眩,感到战栗与悲伤包裹着我,不可置信地开口:“是真的,对吗?那里面写的都是真的!”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黯淡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可是你就在这里,德伊丝,你就在我身边!”我感到怒气从头顶流向四肢,便如神祇般发出庄重的宣告。
“不,查尔斯,不。”少女呢喃,“你与我被困在时间的死结,维度的狭缝之上。”
“就像相交线。”我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书上毫不留情的冷酷比喻,“转瞬即逝的相逢,却无法触碰,也无法延续。”
“开心些,好吗?我们时间有限。”少女强颜欢笑,试图安慰我,却只让自己更加憔悴。
“可是为什么?”我朝穹顶挥舞双手,“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戏弄于我,让我爱上一位来自其他时间,其他星星的可人儿的影子?”
“这是无法复制的奇迹。”少女比我更加坚强,“我们不该奢求更多。”
我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德伊丝,想要透过纤细柔弱的美貌,看到她背后无情时光投下的残影。
“赢得我吧。”少女朝我动情地呼唤。
我妄图用手抓住那些光影,却终于发现那不过是镜片上闪动的碎屑。
赢得我吧,
用这个夜晚,
啦啦,啦呀,
在时光与星星的见证下,
啦啦,啦呀。
歌声抚慰了我漫无边际的自怨自艾,我抬起头,摩拭着黄铜眼镜的边沿,指腹在凹凸的“D”上滑过,“德伊丝,是你选择了我,对不对?”
“正相反。”少女的面颊涌现出温暖的明光,像是太阳正照那张光彩夺目的美丽上,“是你选择了我。”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具同样款式的眼镜,镜腿还没有刻上字母。
“这是它,来自过去的它。”她看着这场奇迹的留下的馈赠,语气动人,“而你,查尔斯,你鼻子上的小东西,是在一切的恢弘后,于另一侧时序河流的溯洄里,再一次被你发现的伟大造物。”
“再一次?”
“再一次。”德伊丝张开玫红色的手掌,在中间画出两个相交的圈,“你和我,正走在时空的莫比乌斯环上。”
“所以,德伊丝,我只能通过这两块镜片……”
“才能看到星星那边,我仅此一次的投影。”少女朝我靠近,“好了,查尔斯,请暂时忘掉这些没用的,恼人又枯燥的真理吧。在这良夜里,你我最不需要的便是它们。”
我后悔地拍拍额头,深感自己的不解风情,并由此脱口而出狂热的誓言:“这会是迄今为止我存在于这没有目的世界上,最难忘,也最宝贵的夜晚。”
”真是动人。”少女瞥了我一眼,“你还可以做得更好些。”
“往后还会有许多个相似的夜晚,但我的心不会再如今天这般悸动。”在她的鼓励下,我继续说着肉麻可笑的热烈情话,但德伊丝只是笑,并为之献上真心实意的掌声。
我会永远记得接下来的一切:每一次德伊丝带着奇异甜香的秀发从鼻尖飘过的调皮,每一次捂嘴的,含羞的轻笑,每一句少女分享过的,暗藏在星星和宇宙暗面的,那些不为常人所知的隐秘知识,以及最重要的,在少女伸出那根玫瑰色的手指后,她藏在指缝间那注满柔情蜜意的,眼波流转的不舍。
但我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去记录下这个每多写一个字,都会使我相思再多破碎一分的甜蜜又痛苦的短暂夜晚。
我能够留下的,只是这场邂逅的结局:
第二天早晨,我在荒芜的野地中间醒来,精神饱满,眼角留有泪水的痕迹。衬衣马甲都不见了,只有身上轻薄的长袍提醒我昨夜并非是一场狂野又瑰丽的幻梦。
黄铜眼镜业已不翼而飞,但我知道它回到了德伊丝身边,并在这之后,会再度来到过去的我手中。
“祝福你!”看门老人见到我重新出现,语气激动地迎上来,他身形晃动,几近透明,干枯的手臂也仅仅只能如同幻象般从我手腕当中穿过,随后这位来自异星的信使,便同庄园,眼镜,以及德伊丝一样,带着喜悦的泪水化作清晨阳光中一抹模糊影子的碎片。

谨以此文,向罗伯特·W·钱伯斯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