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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二战后的战争创伤与女性困境

2021-11-17 20:00 作者:云上之雀  | 我要投稿

 瑞典时间10月5日下午1:00(北京时间晚7:00),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日裔英国籍作家石黑一雄荣获该奖项。颁奖词表示:“他的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他展现了一道深渊。”

石黑一雄,1954年11月8日生于日本长崎,1960年随家人移居英国,先后毕业于肯特大学和东安格利亚大学,并于1982年获得英国国籍。他与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远山淡影》是石黑一雄在28岁时,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一出版,便引起轰动,被人们视为当年最优秀的小说,石黑一雄也由此获得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温尼弗雷德.霍尔比奖。

《远山淡影》的故事是在一位英国郊区独居的日本移民寡妇悦子的回忆中展开的,悦子起初回忆起今年四月,与英国丈夫所生的二女儿妮基因为大女儿景子自杀,担心母亲精神状态来看望自己的五天时光。并且在这五天里,悦子向妮基讲述了自己二十年前在日本战败不久后在长崎的故事。由此便在回忆中穿插了回忆,在故事里嵌套了故事,这就形成了两条故事线。一条故事线是不久前英国发生的事情,而另一条则是关于日本的回忆,而在日本的回忆中主要讲述了佐知子母女与公公绪方先生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日本长崎,在悦子的回忆中,二战后的日本在朝鲜战争期间,得到了美国的援助,渐渐地从战争的创伤中走了出来,经济一片欣欣向荣。“空气中处处感觉到变化”,在河边被炸弹烧成废墟的村庄的旧址上“四栋混凝土大楼拔地而起”,居住在里面的都是刚完婚的新婚夫妇,男人们在规模渐大的公司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人们也在期待着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许久未到长崎的川田安子也感慨于长崎的变化之大,使其一点都认不出来了。长崎的港口,也不时地传来叮叮的铁锤声,轰轰的机器声,以及低沉的船的汽笛声,如同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跳声。长崎获得了新生,一切似乎都在奔向光明的未来。

可是高楼易起,悲情难却。物质世界的重建可以轻而易举,然而精神家园的修复却是困难重重,在新生活的人们并没有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霾中走去。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无数个体“残留”了难以疗治的心理阴影以及使其无法挽回地“失去”了的旧有的生活环境。总有些东西难以在战后改变,就如同在依旧残留在公寓楼与小河之间的污泥和臭水沟。悦子在这场战争中也失去了曾经的家园,亲人和爱人。即使现在怀有身孕,处于幸福的新婚中。但是她总是难以忘却曾经的爱慕之人——中村君。每次在梦醒时,依恋于梦中的美好往昔。在刚遭受灾难之后,她常常像个疯子一样在半夜三更拉奏小提琴。当绪方先生旧事重提,悦子似乎已经将这连同苦难一同忘却了。但是当再次架起小提琴时,悦子却难以拉动琴弦,奏出音符。悦子的朋友藤原太太在战争中失去了四个孩子与丈夫,除了大儿子和夫以外一无所有。和夫失去了自己挚爱的恋人美智子小姐。佐知子也在这场战争中仅剩女儿万里子相依为命,“住在地道和破房子里”。万里子在东京时亲眼目睹一个女人溺死了自己的孩子,这给万里子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让其对大人感到不信任与不安。这女人在不久以后也割腕自杀了,万里子在之后却总是能看到这个女人的幻影,性格也变得内敛与孤僻。怀孕六七月的女人也每周在墓前悼念亡者。诚如藤原太太所说“早上,醒来的时候,这事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就会找上你。”这形成了“不思量自难忘”的悲情回忆。在战争结束之后,儿童谋杀事件也激增,社会秩序失衡,公共道德沦丧。

与此同时,也有新的事物在发展。美国独占日本期间,修改了日本的宪法,同时将民主与自由的思想传入日本,这冲击了日本旧有的传统价值观与信仰。与美国的观念相反的是,日本传统文化强调等级制度,个人需在社会体制中找到恰当的位置,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同时强调个人对家庭与国家的忠诚。这就让当时的两代日本人产生了巨大的思想鸿沟。绪方先生是日本旧体制下的老师,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学生松田重夫在在杂志上发表了对自己与远藤老师的批判文章,而从福冈老家来到长崎,让自己的儿子二郎写信要求朋友松田重夫道歉,否则就与之断交。绪方先生认为自己和同事远藤老师“有一套精心建立并热爱的体系”,这个体系教育孩子们神创造了日本,大和民族神圣和至高无上,要求学生将课本逐字逐句背诵,强调纪律,忠诚,以及对家庭,对上司,对国家的责任感,认为这是团结大家的正确的国家观和民族观。他将民主视为自私自利,认为妻子不把选票投给丈夫认定的选举人是对家庭的背叛,不理解女性洗衣机与洋裙的需求,他丝毫没有反思日本这套军国主义思想体系的错误,强调旧有社会思想体系的优越性,将战败归于武器不足。儿子二郎则认为旧的体系存在一些错误,美国的思想也有可取之处。绪方先生先固执地要和他争论,但是二郎应付敷衍了他。绪方先生找到松田重夫质问他时,松田重夫直言“您那个时候,老师交给日本的孩子们可怕的东西。他们学到的是最具有破坏力的谎言。最糟糕的是,老师教他们不能看,不能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由此可见,旧有的专制等级观念遭到了挑战,自由民主新思想开始涌入。

可是虽然二郎他们新一代提倡了民主,但是只不过是年轻男性脱离了父权的权威,社会依旧处于一个男权社会之中。旧的一代秉持着旧有的观念。新一代的年轻人敢于对旧的思想发出挑战,是因为想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在另一方面,当他们处于剥削的一方时,却对此感到习以为常,没有由己及人。所以女性在新的日本社会中并没有得到所期望的相等的自由与尊重,她们依然受到了旧有思想的束缚,被排除出了民主自由范围。二郎的部下花田先生因为太太在选举时,将票投给不同的人,而用高尔夫球杆威胁自己的太太投票给自己满意的候选人,并且认为太太不能做出正确的思考,因而不适合参加政治生活。而在绪方先生与二郎的矛盾中,对于丈夫二郎不合理的行为,传统的贤妻良母悦子认为“我的丈夫会觉得我不应该说话”“我们夫妻从不开口讨论这样的事情”。佐知子表姐认为佐知子需要男人的引导。可以看出,日本依然没有完全摆脱等级制度的专制思想,这种传统的价值观压抑了不少女性的诉求。但是仍有不少的女性得到了启蒙,她们开始不安于传统观念的安排,希望冲破牢笼,追求自己的幸福。

之前提到,自由民主的思想传入了日本。战后日本新通过的宪法也规定男女平等,保障个人生命、自由及追求幸福的权力,在法律上保障了女性的权利。女性的生活和身份也开始随之发生了变化,女性有了更多的选择空间,也由此陷入了选择的两难之中。某位女性作家曾说“我爱极了做母亲,只要把孩子的头放在我的胸口,就能使我觉得幸福。可是我也是个需要极大的内在空间的个人,像一匹野狼,不能,没有它空旷的野地和清冷的月光。”日本女性也陷入了自我独立意义与母亲身份的抉择之中。

 

佐知子,也陷入了抉择之难。佐知子自幼因为父亲的启发,学习了英语,并且能流利地说英语,在心底种下了一个美国电影明星的梦。然而随着完婚,梦想破碎了。丈夫没收了佐知子的英语书,佐知子当时也没有反对,成为贤妻良母似乎是固有的选择。而原子弹爆炸改变了这一切,毁灭与再生的力量导致了日本女性对于母性身份的双重态度,虽然依旧联系着对于民族的职责,但是现在有了一种创造全新自我的可能性。原子弹摧毁了佐知子旧有的社会关系,使其挣脱了原有的束缚,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其母亲的身份仍没有改变。佐知子在东京酒吧认识了弗兰克,弗兰克承诺带佐知子和万里子去美国,佐知子看到了重拾美国梦的希望。然而现实却是两难的境地,万里子并不喜欢弗兰克,她说“弗兰克像猪一样撒尿。他是臭水沟里的猪。他喝自己的尿,还在床上大便。”因为之前的战争创伤,万里子心里残留着阴影,她喜欢呆在离阳光最远的角落,也被那个女人的幻樱禁锢。万里子需要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希望住在佐知子丈夫的伯父家,这样她就可以养自己心爱的小猫。万里子不想去美国,在佐知子第一次决定去美国时尝试了自杀。可是心怀梦想的佐知子将伯父家视为满是空房间的坟墓,自己只能整天在其中寂静地等死,整天所事事,无梦而终。同时,弗兰克也是不太可信的人,他是个酒鬼,在三天之内就把佐知子擦地板赚的钱全部喝光了。所以佐知子在去美国和留在伯父家的两种生活方式中纠结,在新女性和母亲的身份中迷茫。而这显然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佐治子想去美国当新女性的想法占据了上风。虽然她之前口口声声说为了万里子才会搬家,去美国对万里子的教育会更好,自己不可能不考虑万里子的处境,以此来减轻母亲身份带给她的犹豫。但是她经常让万里子一个人在家,也不让万里子养自己心爱的小猫。当万里子因为不能养猫而不愿意去美国时,她甚至当着万里子的面溺死了小猫。虽然她一直尝试说服自己:自己是个好母亲,但是最后她坦露了心声:“你以为我认为自己是个好母亲?”终究她为了自己的理想牺牲了万里子的幸福。

 

首先要说明的是悦子就是佐知子,景子就是万里子。虽然悦子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朋友佐知子的事情。但是当悦子提着灯笼去找万里子时,她是以佐知子的身份对万里子说话的。“不管怎样,你是要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二者的形象第一次重合了。书后面的内容也再次验证了这一点,怀孕在身的悦子跟着佐知子与万里子去了长崎港口,此时景子尚未出生,但在妮基探望自己的第五天时,她们的对话却是这样的:

“我今天早上给你的那本日历,”我说。“上面是长崎港口的风景。今天早上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到那里去,一次郊游。港口周围的那些山非常漂亮。”

那两匹小马慢慢地走到树后面去。“有什么特别的?”妮基问。

“特别?” “你们去港口的那天。”

“哦,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好想到,就这样。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我笑了一声,转向妮基。“对,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件快乐的往事,仅此而已。”



 

其实《远山淡影》是一个关于“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的故事。

诺贝尔奖的评审委员会也是是这样评价石黑一雄的创作主题的:石黑一雄的作品主题常常是关于“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的。

这也是石黑一雄一贯的写作手法,通过人物“残缺”的回忆和第一人称“不可靠的”叙述,回顾普通人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展现个体的迷失与身份困境。

石黑一雄说“我希望读者能明白她的故事是通过她朋友的故事讲的”。而这样的创作方式的灵感是他在伦敦收留无家可归的慈善机构里做社工获得的。他说“我有很多时间和无家可归的人在一起,我倾听他们的故事,听他们说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发现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坦白地说他们地故事。”“我觉得用这种方式写小说很有意思: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或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其实悦子因为景子在英国一直格格不入,不能适应新的环境而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而在景子自杀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痛苦之中。由于太过痛苦,她无法直视自己的回忆。她在时隔已久的变得零散不可靠的回忆中进行“自我欺骗”,将自己往日的真实的行为扭曲为朋友佐知子的行为,根据自己的情感需要,假想过去的自己是一位传统的日本女性,是一位贤妻良母。悦子通过指责佐知子来逃避内心的惩罚与自我指责,来逃避自己的罪恶感。在回忆过去时,有三处提到这句话:“悦子你会是个好母亲”,这是悦子潜意识里最想听到的话,也是自己最否定自身的部分。在悦子的假想中,自己以佐知子朋友的身份关心着万里子,来弥补之前失职的母爱。在长崎港口时,悦子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万里子想抽奖的任性,其实是心里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在与二女儿的相处中,也能看出悦子的悔恨,因为自己无视景子的意愿强行将她带到了英国而造成了悲剧,使其无意干涉二女儿妮基的生活,放任其自由。

二女儿妮基一直在安慰悦子说,这不是你的责任。悦子也试图说服自己“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但是悦子的潜意识却始终认为自己是杀死女儿的凶手。在报社报道景子自杀时,认为日本人天生爱自杀。悦子的英国丈夫也认为景子的孤僻源于亲生父亲的遗传。如果悦子认同了这些观点,那么没人应为景子的死负责,她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但是在悦子的独白中,她都否认了这些说法。

在妮基来的第二天,悦子见到了一位荡秋千的小女孩,此后小女孩一直出现在悦子的梦中。而在此之前,她刚回忆了万里子从树上掉下来的事。之后,随着悦子的叙述,我们会发现这不是荡秋千的小女孩,而是上吊自杀的景子。在悦子的回忆中,当时发生了几起儿童谋杀案,然而她唯独对一个小女孩被发现吊死在树上的惨剧印象深刻。在看到美国大车时,这个幻想出现在了悦子的脑海中。在无意中悦子将景子自杀与美国联系在了一起,在她内心深处认定:自己出国的决定使景子自杀了。最后她也是将景子自杀的责任归咎于自己的“可是你瞧,妮基,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可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

景子的去世使悦子遭遇了亲情危机,进而遭受了身份危机。悦子的母亲身份因为景子的死而破碎,使其陷入了深深的负罪感之中,母性和良知使其无法从自责中走出来,悦子没有办法获得新生。正如景子无法从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的阴影中走出,悦子也无法从景子的死亡中走出,在梦中或是清醒之时都备受折磨。

 

书中这么写道:

作为一个母亲,这么想有点病态,但是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甚至在我感到震撼之前——是:在他们发现之前她那么吊着多久了。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一连几天看不见她;在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陌生的城市里,更别指望会很快被人发现。后来,验尸官说她已经死亡“好几天了”。是房东太太开的门,她以为景子没有交房租就离开了。

我发现这个画面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画面的恐怖感从未减弱,但是我早就不觉得这是什么病态的事了;就是人身上的伤口,久而久之你就会熟悉最痛的部分。

 

当然,悦子也有高兴的时候。

“刚才真是不自在,和沃斯特太太说话的时候。

你好像很喜欢?”

“喜欢什么?”

“假装景子还活着。”

 

其实,很难去评价悦子的决定,在看到结果之前,没人知道这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悦子也拥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但没想到带来了最坏的后果。如果景子能适应新生活,那么一切都很美满。

 

其实悦子面临的问题,也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面临的问题。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我们看似有了很多的选择,有了更多的身份。但是随着社会机器的进一步运转,为了保持机器的高速运转,个人维持一个身份所要付出的精力与代价也远超从前。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选择,也必须承受该选择带来的后果。所以很多人都处于事业跟家庭的两难抉择之中,在两种身份,两种价值的实现中彳亍。有些个体无法平衡不同的身份,甚至只能选择一个身份。那么极有可能在日后,他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在悔恨中迷失了自我。


参考文献:失去与残留——石黑一雄笔下的现代困境与美学意蕴  徐雯

战争创伤·帝国挽歌·记忆母题 ——论石黑一雄对战后失序的道德思 陈莹

图片源于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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