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 Ending【entj女× infj男】
Part 1 公无渡河
“你相信吗?”
“我相信吗?”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我们都清楚那会是个什么地方。”
“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她捻灭香烟,轻扯着我脑后半干的头发,与我双唇相抵。我感到烟草和血腥的气味,锋利又甘甜,教紧绷的理智化成回南天老墙上的白垩,我像只蹭到木天蓼的花狸,在细碎的月光里瘫成一团,终于在恬淡的烟草香中昏睡过去。
这是个近乎荒诞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像许多亚文化作品里编纂的那样,人们身边突然蹦出了一大片异能者。起初,异能者的人数不过也就是将将坐满几辆双层巴士。可后来,所谓的异能就像春季流感一样蔓延到整个城市,异能者数量急剧增加。没人知道这该死的异能是怎么选人的,但截至目前,这个人口近千万的城市,异能者比例已然超过了1%。
我和她是在第五次异能法案修订会上认识的,针对异能者人权问题,她向委员会提供了逻辑严密的有关需要保障原住民和异能者双方权利的草案,并附上了一份厚到离谱的数据分析报告,让我不得不庆幸我们当时的观点并未相左。相比于她的壮举,我针对议员逻辑漏洞的煽动性演讲就显得那么幼稚与滑稽。
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发生在第六版异能法案颁布的第二天。我接到一通被一百多个人标记为骚扰诈骗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几个月以前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在修订会上指着议长的鼻子骂他是不长毛的蠢驴。
“十一点前到这个地址。”
她在我说出“到你妈”之前挂掉了电话,所以我决定去一趟。
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你也是异能者吧。”
她盯着我坐下,丝毫不避讳周边人的眼光。她的直接打乱了我的思路,把我事先准备好的脏话都咽了回去。
见我不做声,她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
“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也是。”
她把一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里面是一份厚到离谱的合同。
“你们家A4纸大风刮来的?”我想了想,没说出声。
“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回去好好看看。”
“不必。”我说,但仍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太长了不想看,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她似乎反而是对我这种态度感到满意,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不和谐的向上勾了下,就像只啃贝壳的水獭。
“我要建一所学校,希望你来帮我。”
她要建一所学校,一所传授普通人和异能者共存技巧的学校,我不理解像她这样手段高明的政客怎么会做这种……这种“不切实际”的事。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唯一选择,如果你拒绝,我还要去联系下一个人。”
我忽然想起那个被一百多个人标记为骚扰诈骗的电话。
一百多名,也行吧,至少比我高考的排名要高多了。
“我能问问我入选的理由吗。”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天空那样的清蓝色,很美,很冷,很深,却从最深处泛上一股令我熟悉的执拗。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她说。“很单调,每一篇结局都是大团圆。”
没错,我姑且算是个作家,一个只会写大团圆的卖不出书的三流作家。
“看第一篇责任在我,全看完了责任在你。”
“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她喃喃地背着,是我最近一篇小说的结尾,甚至这个结尾都是从另一个老师的文章里化用来的,有人说是抄袭,但我更愿意理解为是学习后的拙劣模仿。
她悠悠地背完,忽然将目光聚焦到我眼上,我就像只被手电筒照到的蛤蟆,一动不敢动。
“很有趣,我想把它变成现实,就在这个城市。”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像一道炸雷打进我心里。
后来我成了她学校的老师,我说其实当校长也行,她说我学历太低,校长最少要博士起。我说申博要体检,异能者的身份瞒不住。她就不太开心,但也没追问我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学校里的学生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不等,正是猫嫌狗不待的年纪,不知从哪翻出了我八百年没用过的笔名,一口一个古茗老师的叫,后来念白了,就成了苦命老师。苦命就苦命吧,这逼世道,苦不苦的,能有条命就不错了。
她不叫我老师,她叫我老头儿。其实一开始她也叫我老师,但后来“熟”了,她就拉我做什么人格测试,测试结果是个穿绿袍子的老头,她说还真看不出来,于是开心地改了称呼。我问她是什么人格,她指指屏幕上一个紫西装的女人,好像是什么指挥官。这很合理,世上可能不会再有比她更会摆布人的领导了。我这么想,但没说,只是也暗自改了称呼。她名字里带兰,大家都叫她兰校,我想着那个紫西装的女人,把兰校换成了兰总。
兰总看起来很凶,学生们都怕她,学生们怕她不是因为她凶,是因为她爱笑着看人,学生们一犯错,她就给学生扯到办公室,面对面的坐,笑眯眯看着人家,孩子被她幽蓝幽蓝的眼睛一看,好像给五脏六腑都望了个穿,就再也不敢犯浑了,看来是这样,在这个学校里,一个微笑总胜过十句怒吼。她笑起来好看,就像雪原上飘起一幕极光,可惜极光不常有,她也不常对我笑。
现在来看,我和兰总的关系很复杂,主从、伴侣、同志、亲人……但在一开始,说老实话,我对她除了因为理想相同而产生的那么一丁点好感之外,其实大多算是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一直持续到一次由我引发的教学事故。
我要先澄清一件事,那就是我并非一个好脾气的人,也并不喜欢人类的幼崽,青少年们缺少逻辑的幼稚思维和血脉中与生俱来对异己的排斥几乎逼疯了我,只是无端强力的道德感和对理想主义的执念约束着,让我尽我所能地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个和蔼的老师。说回那次事故,那是在我执教的第三年,兰总把一个新班交给我带。那是个刺头班,班里的异能者很少,普通人很多,且大都出身富贵,我很头疼,因为这样的出身意味着他们身上将产生更多那种荒唐的优越感。不出所料,这一学期,“贵族老爷”们玩腻了上一个霸凌对象,把矛头转向了班里另一个异能者女孩。当然,对于从初中起就有被霸凌经验的我来说,他们的每一个混账伎俩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在我不知第多少次把他们打算扔进女孩牛奶的图钉提前调包之后,几个“老爷”终于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掀翻了女孩的桌子,是在示威,是在警告。虽然有兰总的免责背书,但我还不至于对几个毛孩子动粗。
“没受伤吧?”我蹲下去和她一起收拾撒了满地的书。
她摇了摇头,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心头突然腾起一团火来。
“这世上有很多种‘该死’,但没有一种该死叫做因为出身而该死。”我拉住女孩正在收东西的胳膊,让她能够直视我的眼睛。“我并不了解你,就像我也不了解我自己一样,但此时此刻,你没有因为他们无端的恶意而滥用自己的能力,没有因为愤怒和委屈放弃自己的善良,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没有错,善良没有错。”
她终于哭起来,眼泪落在地上,书上,还有我的肩膀上,我感受她滚烫的泪珠,给灵魂都烫出了疤。她哭完,揩去眼泪,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我。
“但善良不能拯救善良,能可拯救善良的,是能力,是你们心里坚守善良的能力。”
我提高音量,确保我的话能传到每个孩子耳朵里。我把女孩扶起,带她走到那几个施暴者跟前,他们晃着腿,脸上依旧挂着恶心的哂笑。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老师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慢慢来,学校里的每一个老师都会保护你不再遭受这样的霸凌,可这样你无法摆脱霸凌者的阴影,你的善良也将继续蒙尘。但现在,如果你准备好了,请向他们大声说出你的不满,要求他们向你道歉,让他们对你承诺再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她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了。
我再醒来时,眼前是纯白的天花板,兰总坐在床头,没有笑。
“重大教学事故。”兰总说。
“屁,什么他妈事故就倒我一个人。”
或许是早有预谋,亦或许是长期紧绷的精神达到了弹性极限,当然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的解释。总之,在几个霸凌者拒绝道歉且将口水吐到她脸上的时候,女孩这次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异能。作为一个压抑已久的精神系异能者,她在一瞬间爆发出了足以把几十个成年人大脑烧成废品的精神波动。
那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向我的大脑表示感谢,虽然绝大多数时间它都是在用一些幻想出来的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来加剧我的内耗,但这次,它先一步料中了要发生的事,准确的说,不是一步,它对这个场景的模拟出现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被霸凌的那个晚上。
不论我用了什么方法,作为一个异能者老师,我把那堆山呼海啸似的精神波一点不剩的吸到了我自己身上,成功保护了在场包括那几个小b崽子在内的所有学生,甚至还抽空在昏过去之前朝那个女孩投去了一个柊一飒同款的微笑。我太帅了。
“我这算工伤吧。”我虚弱地问。
兰总呸了一声,纠缠成死扣的眉头却松开了。
“我要听听你的复盘,说得好就给你报工伤。”
“好的。那么这次的事件呢我认为责任主要在美方……”
兰总抬手给了我一撇子。
“您受累这边也来一下。”
我艰难的侧了下脸,不知牵动到哪条神经,疼得我直掉眼泪。我要伸手去抹把脸,可手不听使唤,胳膊也不听使唤,泪腺也他妈不听使唤,眼泪止不住地冲出我的眼眶,我嚎啕起来,失态地骂着脏话,脑子里想象自己正在死命地捶床板。我气得发疯,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把那孩子从被霸凌的阴影里拉出来,运气好还能顺带教好那几个小崽子,可就他妈差这一步,老天你瞎了眼敢和我作对!
我哭着骂遍了老天爷祖宗八辈,我骂完,眼泪也流干了,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等着抽我另半边嘴巴的兰总。
“看什么,没见过老男人破防啊?”我横眼瞧着她,决心丢人丢到底。
“没见过。”
“现在见到了,有什么感想。”
她没回答,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掉我腮边残余的眼泪。
“以后这样的事会很多,你不能每一次都哭。”
“伤心就是要哭,我不想做没有眼泪的人。”
“你哭起来就变了个人。”
“所以我大多在心里哭。”
“在心里哭没有眼泪。”
“我很难过,难过时不需要逻辑,不要挑我的语病。”
“哦。”
“孩子们呢。”
“女孩现在住在我的宿舍,有心理医生看着她。男孩们……我还在和校长商量。”
“我想活撕了这群小崽子。”
兰总点点头。
“我也想,但你在说废话。”
“好了,我发泄完了,不会再说废话了。”我眨眨眼。“你还想听我说话吗?”
兰总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还是废话”。
“我想要一份我的病历报告,写的邪乎一点,等我能动了,我还会打一份辞呈,之后以个人身份去起诉那几个霸凌者,他们已经满16岁,可以上法庭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把你的救世主情结收起来,重新说。”
“这难道不够有效率?”
“空有效率而已。”
我们被她幽蓝幽蓝的眼睛盯了一会,终于败下阵来。
“开除霸凌者,向社会公布霸凌录像,我会准备几篇煽动性的博文,把舆情挑起来,迫使检察院对他们提起公诉,如果证据还不够,我怀兜里还有一根录音笔。问问那孩子愿不愿意委托律师,愿意的话就走个委托程序,送她出国玩一段,等事过去了再回来。剩下的……剩下的就都得靠你了。”
剩下的事才最扎手,可她眼里闪过赞许的转瞬即逝的光,我姑且把它当成是对我的奖励。她又思索一阵,然后起身从我衣服里拿了录音笔,嘱咐我好好休息。她要走了,转身的一刹,我的心突然刮起风来,仿佛满天都是牛毛一样的细雨,凉飕飕,麻酥酥,把我的心冲个不停。
“兰校。”我的大脑再一次先灵魂而动,我叫住她,她回过头看我,我们互相望着,直到我估摸着她快烦了。
“下次我会哭小声一点。”
“好。”
她走了,风也停了,我闭上眼,精神任由狂躁的大脑撕扯。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兰总和学校法务部也在外头厮杀了一个月。期间,女孩父母带她来看过我一次,她爹扛了两大筐苹果梨,放到地上时床板都跟着往下一沉,而她妈进门就在我床前跪下了,咣咣地磕头。我死的心都有,忍着疼骨碌下床,跪爬着过去扶她。她就哭,给我讲她们两口子没本事,种了一辈子果树,好在闺女争气考上咱城里的学校,谁想到遇上这么个事。又说那群富学生家里有权有势,闺女要真出了啥事他们告都找不见衙门口,多亏了我和兰总。我说这都是我们学校应该做的,我快坚持不住了,您先起来。不说不要紧,话一出口她爹也跟着来劲了,咕咚一声和老婆并肩跪在我面前,扯着我手也开始哭,中年男人的哭声嘶哑又悲怆,像一列火车在我耳朵里穿行。我忍着头疼一句一句劝,越劝他们哭得越伤心,他们哭得越伤心我越是劝,我感到他们的哭声变成一群蝴蝶,抖着翅膀扑啦扑啦绕着我的头顶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飞出纯白的天花板,飞进灼目的天空里。
再睁眼已经是半夜,巡房的护士看到我醒了高兴坏了,站在我床前掏出手机给兰总拨了电话。说兰校他终于醒了,可不是嘛,也怪我,发现的时候好像都昏过去十多分钟了,我们四个给他抬上去的。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他。
护士挂断了电话,笑眯眯的看着我说:老师您也是,哪能在硬地板上跪那么长时间啊。
我摆摆手,问她:
“兰校怎么说?”
“她说还在加班,让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她有空就来看你。”
“她有这么好心?”
“她当然有。”护士叫起来,尖细的声音震得我一阵耳鸣。“你刚来的时候她可在这守了两天。”
我又想死了。
于是我连夜挑出一箱品相出众的苹果梨,加急邮到了兰总办公室。
现在看来,兰总在当时就摸透了我,这个长期把握权力的女人一直都不缺少拿捏我这种高道德感人的手段。我后来知道,那天晚上,她其实和朋友去泡了温泉,护士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负责汇报情况顺带记录我住院期间各种尴尬的瞬间。
出院那天,兰总来接我,开的是我的车。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回去要我开。
我开就我开吧,她一定是累坏了,而且豪车的后备箱也装不下一筐苹果梨。
回去的路上她告诉我,那几个小崽子因为长期故意伤害,最少的被判了三年。我点点头,说以为按他们的背景最多也就是拘留。兰总撇嘴,说他们哪还有背景。我问兰总,我这把枪好使吗?兰总没回答,侧过脸去看天上的云。我笑起来,轻点油门,脑中经年不停的轰鸣终于暂时停歇下来。
我想我这把枪多半是好使的,以至于之后经常被兰总当作她局里的重要一环。
这很好。她一定会让我死的很有意义。
我追求死亡,和万千理想主义者一样,一边高喊着理想不死,一边追求死得其所。兰总也充满理想,但她说“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的反抗”,我们之间有太多分歧,以至于我从未深思过这句话的意思。
分歧是好文明。那些细碎又无伤大雅的分歧,提供了宝贵的讨论机会,让我们更加接近彼此的内心。我们热衷窥视他人的内心,无论原因是否相同,人心就像万华镜,转着变着,时而绚烂,又时而狰狞,了解一分便痴迷一分,我如此,她也是同样。但我们始终留给对方一些秘密,就像玻璃罐里的最后几颗糖,没有哪个孩子舍得一下子就吃完,非是要等一个庆祝的机会,才小心翼翼取出来品尝。
对于关系,我们心照不宣了好久,毕竟关系有太多层,彼此却只有一个人。我们就这么拖着,一边朝着共同的目标跋涉,一边日复一日的相互试探。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搬到她隔壁为止。
小时候,我以为有钱人是不缺住处的,她们应该住在带花园的大房子里,从院门到玄关要接驳车,从地下到屋顶有观光电梯,屋里整齐排列着几十个训练有素的佣人,时刻等候女主人的差遣,至少……不会像兰总一样和我们挤员工宿舍。
虽然我们的宿舍条件比起一般的公寓更好,但考虑到兰总的身份,即使是住在更宽敞的管理层宿舍也未免显得违和。
而我搬到她隔壁,没有太深的理由,单纯是怕她饿死。
你很难想象,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在下厨后专门请开荒保洁来清理厨房的天花板。
我们兰总,政坛新星,驭人无数,但把西红柿炒鸡蛋泼到了天棚。
“你真是我亲爹。”
在第五次被她以“饿得睡不着”为理由从被窝里挖出来去她家做宵夜后,我一边煮面一边对天发誓要是再搭理她这种无理要求我就是狗。
但兰总是有办法让我当狗的。
我宁可她像平时那样不容置辩地命令我,而不是大半夜打电话来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她饿得好难过可不可以再帮她做一次饭。
我真该死啊……
等她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我和她说:
“你隔壁的宿舍还空着。”
“嗯。”
“我可以住吗?”
“那是校领导宿舍。”
“我知道,但校领导要吃宵夜。”
虽然学校里可能从此流传出我被兰总包养的恶俗谣言,但那和每晚七小时的健康睡眠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搬到了兰总隔壁,并换了个巨大的冰箱,里面装满了兰总要吃的和我要逼她吃的东西,在她家里我唯一能找到的绿叶菜只有阳台上的多肉。
总而言之,在终于用营养均衡的饭菜装满她的冷冻格后,我泡了个热水澡,换上珊瑚绒睡衣,准备狠狠地睡上八个小时。
但很遗憾。
“领导,救命,屋里有蝙蝠。”
我坐在沙发上,与兰总面面相觑。
“你就这么出来了?”
“不然和它拜个把子吗?”
“快四十的人了,还怕蝙蝠?”
“你已经四十的人了,要不上我屋睡一宿?”
“你再继续这么说话就有机会和它共度良宵了。”
“义父我错了,让我住下吧,求您了。”
我的精致八小时睡眠变成了兰总沙发一夜游,不仅冒着落枕的风险睡一宿,第二天还要早起给她煮咖啡……还真就应了那个倒霉名字,苦命,真他妈的苦命。
我在黑暗中呆望着陌生的天花板,眼前一片雪花,闪着光,模糊地跳跃着。我没想到她真的让我住下,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然没打退堂鼓。和兰总已然认识了三年,我们仍然彼此默契地保持着心照不宣,对她而言,我会是一个得力的下属,一个忠诚的同志,但绝不是能够携手白头的伴侣。兰总是一位伟大的女性,理应飞在更远的天上,天盖顶上,那是我无法立足的所在,而像她那样的人,不该被一个庸才羁绊住脚步。若论私心,我非圣贤,对她的好感从来就有,从未减退,她发着光,闯进我的生活,给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回忆,让我明白吾道不孤。可那之后,她就要飞走了,飞到那片我永远也到不了的星海,我想留住她,却该将她置于何处呢,那光芒太闪亮,再没办法,除了放她走,再没别的办法了。
我没有问过她的想法。也许她不曾想过,也许她的答案与我同样,只是我不需再有更多思考。“克制”,我已修习三十余年,而面对负面情绪,我早已习惯束手无策。
睡吧,今天的事归今天的夜,明天的事归明天的我。
我在闹钟响前五分钟准时醒来,去帮兰总煮她的咖啡,豆子是我一早磨好的,这样就不用担心破壁机的噪音吵到她睡觉,冰箱里有昨天包好的馄饨,再简单切些鲜果淋上酸奶,虽谈不上丰盛,但起码比她平时的饮食健康。
饭香味没有唤醒兰总,为了给她留出洗漱和化妆的时间,我在餐桌旁坐到了七点,决定去敲她的门,校董虽然不用带班,但兰总每天都会在晨会上露个面再去忙她其他的工作。
大概是睡过了。
我轻敲了三声门,没人回应。
我叫“兰总,起床了”,没人回应。
我喊起来,“兰总!”还是没人回应。
不成。我想着。我得进去看看。
“兰总,打扰了。”
房门没锁,我推门进屋,看到兰总裹着被子安静地躺在那,一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脸上,一切都如常般安详。
“起床了。”
我伸出手,又触电般抽回手。
僵硬的手感……
我后背刷地浮起一层冷汗,感觉像心口窝被人泼了盆冰水,管不了许多,慌忙去摸她的脖子。
毫无动静……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掀开被子,只看见裸露的肌肤上已然浮出紫红的斑痕。
无数种声音在我脑中炸开,像数万道炸雷劈在头顶,我张张嘴,向后退了一步,两脚绊在一起,给整个身子都扔在地上。我挣扎着起身,两条腿却像和大脑断开了链接,我像只脱水的鱼在地上翻腾,那无数个声音却骤然沉寂下来,高声喧哗转为喃喃低语,异口同声在我耳边重复——
“兰总死了。”
我得打电话……给医院,不,给警察,还是先联系她家里,可我没有她家人的号码,要问她秘书吗……还是直接用她手机,但我没有开屏密码……
兰总怎么死了……她怎么会死了,我得打电话……
我胡乱划着屏幕,不知究竟要拨通哪个号码,脑子里那几万个声音又在耳边嚷开了,异能,异能,什么逼养的异能到真正需要的关头屁用没有!
“就这么完了?”
我对着兰总的尸体喃喃地念着,忽然感到一股海啸般的绝望涌上天灵,我失控的哭喊起来,手机砸在旁边的地板上。
“你怎么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像霹雳炸进我的耳朵,我惊愕地别过头,正对上兰总惺忪的双眼。
“一大早吵什……”
兰总皱着眉埋怨,却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闭了嘴。我扑过去抱住她,颤抖着亲吻她的额头,双手揉搓着脑后的发丝,脸颊贴上她的胸口,拼命地感知心跳的脉动。“矜持”、“克制”,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我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紧搂着她,害怕什么东西再将她夺走,哽住的喉咙只能隐隐地呜咽出这几个字。兰总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躲闪,只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静静地听着我哭。
眼泪流干,只余下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后怕。
“下班来办公室找我。”
兰总揉揉我的脑袋,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走出了房间。
希望下班时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是一个新手机。
这天我多占了两节自习课,虽然对不起孩子们,但我真的很需要用工作来停住脑子里那些声音,我很抱歉,但这就是名为硬撑的社畜活法。
兰总出去开了一天的会,快放学才回来,回来后又忙着去审阅政校合作的文件,一边审一边骂,我下了班,就在她办公室里打下手,这不算加班,当然也没有加班费。材料审了改,改了审,我们一直忙到天黑才勉强干完,托它的福,我这小半天都没再胡思乱想。
“你让我来办公室就是为了让我免费干苦力是吧?”
我太阳穴跳得飞起,感觉把头都撑大了一圈。看得出来兰总也有点倦了,她靠在椅背上,不住揉着眼角,歇了好一会才回话说:
“陪我去个地方。”
我们上了车,她输入目的地,是郊区的一个公墓。
我说你要我死可以更直接一点,没必要半夜带我去坟地。她不解释,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我心里骂娘但也只能妥协,谁让是我先动的心。
公墓离学校大约十分钟车程,路不远,但很煎熬。兰总闭目养神,我则边开着车边懊悔早上冲动的行为。我太害怕,失了心智,以至于今早过后,我们间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夜里的墓园清冷而不阴森,入耳是鸣虫和鸟雀、北风与枝草,那声音在层层沓沓的墓碑间穿行,我们也随着那声音行走,兰总走在前,我就跟在后,一如以往一般。
“你闻到过死亡的味道吗?”
她在一座墓碑前停住,头也不回的问我。
我惊异于她问出这种抽象的问题,下意识摇了摇头,却马上意识到她看不到肢体动作,又轻声说了句没有。
“我闻到过……”
她一反常态地支吾,我却莫名放下心来。该来的总会来,如果这一次没有勇敢解决,它势必再来,生活如此,会一次次让你面对相同的功课直到学会为止。
夜蝶飞阶,霎微雨阙,去他妈的爱不爱,我准备好了。
“今早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今早吓到我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很好奇。”
“我死了,毋庸置疑。”
“那我是在和尸体说话?”
“我死了,但我又活了,这就是我的异能,我会在四十岁那天的零点死去,清晨又重生,永远重复着其间一年的岁月。”
“这就是你从不让我为你庆生的理由。”
“无限重复的生命,没有庆祝的理由。”
“……”
“十年前。”她说。“我买下这里,为自己办了一场寒酸的葬礼,之后每年,我都会一个人在这坐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劝自己再试着活一下。”
“操!”
我倚着墓碑坐下,对着天空狠狠骂了一句。
“艹!”
她和我并排坐下,靠着我的肩膀,同样对着天空骂了一声。
我说要是被打更的听见会不会以为闹鬼。
她说已经骂了十年,和打更的早就熟了。
我们对着天空破口大骂,用力发泄着对这世道的不忿,直到嗓子红肿发烫,犹然不肯住口。
“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她突然说。“真应该遇到最好的人,我也真希望我就是。”
“我不想听到但是。”我说。
“没有但是。”她说。“我就是最好的人。”
“你就是最好的人。”
她吻了我,在她的墓碑前。
我们像一对忘死的幽灵,大胆的相爱,无视两旁盏盏灯火,梗着颈子去走我们的夜路。
独处的时间很珍贵,但时间终归是不早了。我们回到家,道了晚安,想做些什么,但时间终归是不早了。
临走我给了她一个信封,作为确定关系的证明,信封里是有关我的秘密。我说你随时可以打开看。她点着我的鼻子一步一步把我逼到沙发边,说不用看,我一眼把你望到底。我跌在沙发上,昂着脸,说那我许诺给你一场盛大的葬礼,届时我们将合葬于六尺之下,肉体腐朽,直到永恒。她难得地笑了,把我按在沙发上,深吻我的唇舌,我体味着这份垂怜想,时候终究是不早了……
物业赶走了蝙蝠,我又回到了隔壁,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又过了一段,政校合作的项目批了下来,我被兰总调去了教务处,学生们送我,我说你们这群小崽子好好学习少惹点事比啥都强快回班上课了,他们不听,为首的那个异能者女孩扯着我袖子哭,我说我是调职不是火化你哭锤子哭,她说不行老师您不能走……
然后我就多兼了一门科任,这样他们还能时常在班里见到我。
你看,故事讲到这,该是我笔下又一个大团圆了。
调到教务处后我清闲了很多,兰总说学校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可以继续写我的小说了,我问写完你给我发表吗?她说看你表现如何。
于是我又试着写些东西。
从前一个勇者和精灵相爱了,勇者是人类,短短几十年便死去,精灵带着她的遗物,把它们安葬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他将手套葬在南方的村落,将盔甲葬在北方的城镇,将盾牌葬在西方的荒野,将宝剑葬在东方的山峰,那都是勇者曾拯救过的地方,而今,要由它们来抚慰勇者的灵魂。精灵走完旅途,在勇者墓旁盖了一座木屋,日复一日为路过的人们讲述勇者的故事。有一天他从噩梦中惊醒,被一双熟悉的手臂轻拥入怀,他瞪大双眼,眼前竟是早已逝去的勇者。那些被勇者拯救的土地带回了勇者的灵魂,用水晶和清泉为她重塑肉身,使她能再度回到她深爱的世间。勇者和精灵激动地相拥,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喜欢这个故事,但出版社却觉得不行,他们说这故事平淡且无聊,勇者不该复活,她该永远死去,留精灵自己一个人痛苦地怀念她。勇者也不该是女性,因为一个女子该在后方等着爱人归来,没能力去拯救世界,这样的故事是卖不出去的。
我说去你妈的。
本来故事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空的,让人凭空去爱一些人,总好过让人凭空去恨一些人。
我拉黑了编辑,把小说发到了网上。读者寥寥无几,但我却放下心来。
过几天,我又写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魔女,她被死神诅咒,活了很久很久。魔女开了一家店,为被命运牵绊的凡人排忧解难。有一天,她偶然邂逅了一个少年,少年蹙着眉,好像把世上所有的乌云都吸进了眉宇里。魔女觉得有趣,将这个少年招进店里工作。一年,五年,十年,魔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把青涩的少年培养成一位出色的巫师,在经年的冒险过后,他们无可自拔的爱上了彼此,可就在他们相拥的一刻,死神解开了诅咒,魔女的时间开始流逝,死在了他们新婚的第一个吻。巫师接手了小店,发誓要用一生的光阴找回魔女……
“这个故事太长了。”另一个编辑说。“请你直接说结局吧。”
我说结局是那些被魔女帮助过的人和巫师一起砸开了地狱的大门,审判了死神,带回了魔女的灵魂,从此……
“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新编辑发出一声冷笑。“恕我直言,这个故事毫无逻辑,根本没有出版的意义。还不如把魔女写成男人,现在的读者都看耽美,只要是两个男人的事,就算是你这种故事也会有不少人看的。”
我说你懂个屁。
于是我又把故事发到了网上,阅读量比上次更少。
兰总说,我的故事转折太突兀,不论如何都会强行转向好结局。
我说咱们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挽回的悲剧,我把它们写下来,让那些遗憾的人在故事里重逢,这样不好吗?
兰总说,那是你上帝情结的自我感动。
我说,我要真是上帝,我就把人们都带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这么多年,你还想着那个地方。”
“那是你的承诺。”
“那就写下来吧,为了不让我食言。”
于是,我又去写下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宇宙中有一位孤独的神明。神明曾创造了无数的生命,让他们在各样的星球上生息繁衍。但神明并不快乐,因为它曾看到过更多苦难,那些被它孕育出的生命,世世代代在困苦中哀嚎。人们向它祈祷,但它无能为力,因为那苦难的根源正是生命本身。它看着生命进化出智慧,智慧又创造出财富,财富孕育出恶念,层出不穷的恶念化成杀戮、歧视和剥削,永生永世折磨着它深爱的孩子。神明曾心灰意冷,想要亲手摧毁罪恶的根源,但穿越无数星纪,它无法忽视生命中的善念,毁灭终究是不智的选择。于是,它走遍了宇宙的每个角落,试图找出一个万全的方法来拯救它的孩子。
第一星纪,神明用无上的智慧编纂出一部完备的法典,期望用优越的制度消除苦难。但法典的功用仅仅持续了不到百年,百年之后,法典沦为剥削和牟利的工具,人们又陷入苦难的深渊。
第二星纪,神明创造了一个组织,教他们游离于体制之外去惩戒法律无法解决的恶行。可无限膨胀的恶行仅靠区区几人难以扫清,无尽的前路让他们看不到希望,于是组织在更替几代后便因为理念的冲突解体了。
第三星纪,神明意识到仅靠生命自己无从找到出路。于是它洗去了人们所有的记忆,企图从头开始,用纯粹的善意去教化自己初生的孩子们。这次它失败的比前两次还要快,洗脑的功效仅仅持续了数十年,那之后,人们再度开始相互攻击,它不得不再次洗去人们的记忆……
神明没有放弃,终于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第四星纪,它将自己作为核心,创造出一个不同的次元。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会禁止人们产生恶意,把所有故事都导向美好的结局,在这里,不会再有纷争,不会再有别离,不会再有遗憾,因为一切苦难都被扼杀在了产生之前。
它终于成功了。
千万个星纪过去,神明成了世界的基石,久久注视着欢笑的人们,直到永远……
我写完,把故事发到了网上,关掉手机,去办公室接兰总下班。
那天我喝了个大醉,说是醉,实际上我只喝了兰总剩下的杯底。她嘲笑我,但我迷迷糊糊,想不清她在笑什么。回家的时候,兰总牵着我的手走在前头,我低着头晃晃悠悠走在后头。回到家恍惚记得我好像说了好多话,但记不得究竟说了些什么。
半夜,我清醒过来,晚上喝的酒像秤砣压在胃里,我难受得打了个嗝,起床去找水,翻过身,正对上兰总那双蓝幽幽的眼睛,吓得差点滚下床去,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躺在自己床上。
我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一低头,连睡衣都换好了……
“我换的。”兰总莞尔道。
“对不起,我我我,我一定是走错了,这就回去。”
我正要跑,却被兰总叫住:
“没走错,是你自己要来的,这么会就忘了?”
我扶着额,头又是一阵锐痛。
我好像确实是说了什么,但到底说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
“您给个提示?”
兰总莞尔一笑,光脚下了床,和我对面站着,她说:
“有的人喝了酒,就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让我别丢下他别不要他,还非要和我回家,嗯?这是不是你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我一边听一边向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她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她四目相对,她呼出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温暖,带着与她外表不符的柔软香味,我被这香气迷乱,脑髓浑浊,喉结上下滑动,说不出半个字。
僵持半晌,她似乎终于是玩腻了,轻笑一声,在我嘴唇飞快的吻了一下,坐回床边,向我张开双臂。
“需要吗?”
我走过去,和她并肩坐下,开怀抱住了她,感受她的爱意和体温,任由那种柔软又甘甜的暖流一寸一寸焐热我的灵魂。出生以来,身边走过太多的人,他们像一个个漆黑的洞口,从我身上不断吸走热量,我经年冻得发抖,惶恐不安,想从什么人身上获取热量,却一个人都未曾遇见。
“我爱你。”我说。
“我也是。”她回答。
“我说了很多酒话。”
“你说了很多真心话。”
“是的,今后很多夜晚我可能都会被这些真心话折磨,但今天不会。”
“你放松下来了?”
“至少今晚是这样,我爱你。”
“我也是。”
我们拥抱着,将头埋在彼此的肩膀,放肆地汲取着相互的热量。
第二天是兰总的休息日,我难得可以偷个闲,在床上多赖些时候,但很快我就被脑子里的声音惊醒了,它说,“去看手机”。我这才想起手机已经关了一晚上。
让我看看大家有多想我。
如是想着,我打开手机,屏幕密密麻麻一片扎眼的鲜红,像被切断的动脉,肆意地向外喷着鲜血。我脑子木了一下,将将辨认出那片血珠的真容。
未接来电20+、未读消息99+、收到的赞999+……
倒也不必这么想我。
未接来电来自我的新任编辑,我回拨给他,他说你火啦!我说我被人网暴了。他说暴个屁,你新写的那篇文火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把兰总从床上摇起来,我说出大事了,我写的东西有人看了。兰总骂骂咧咧坐起来,眯着眼睛瞟着红鲜鲜的手机屏幕说你要死啊,不一直都有人看?我说这次不一样,阅读量过百万了。兰总这才把眼完整地睁开,皱着眉开始划我的评论区,直划了三四分钟没划到底,她烦躁地呸了一声,把手机甩到旁边,又瘫回床上。
“晚上去外面吃,打扮一下。”
我以为她要帮我庆祝,于是熨了西装,订了鲜花,又去理发店做了发型,在我目前人生中最成功的一天,我要以最完美的状态去见我的女伴。
结果……
“认识一下,这是李主编。”
兰总介绍着,我却在想要不要把手里的花摔在对面老头的秃顶上。
“不是约会吗?”我暗暗戳了兰总一下。
兰总诧异地瞥了我一眼,随即恍然大悟道:
“抱歉,是我没说清楚。今天是要讨论你作品发表的问题。”
“你觉得给那老头见面礼送红玫瑰合适吗?”
兰总白了我一眼,抢过花,细长的鞋跟从我脚背上踩过。
酒过三巡,李主编端起杯子,在兰总和我面前各倾斜了一下,操着绵软的江南口音说道:
“兰女士很有眼光。”
兰总微笑着一颔首,举起酒杯与李主编轻碰了下。
“古老师后生可畏。”
我陪着笑与他碰杯,心里暗骂这充大辈的老狗有眼无珠。
“我拜读了古老师的作品,很新奇。”
我说您谬赞,假装抿了一口酒,将杯子放到一边。
“关于出版的问题……”李主编摸了摸自己的秃头。“鉴于您的作品篇幅都不长,我认为可以编纂成集发售。”
“只要能让这些故事让更多人看到,您怎么说就怎么办。”
我语气诚恳,尽可能表现得不那么兴致索然。李主编呷了口酒,瞧我的眼神都开始烁烁放光。
“当然,版权我们可以细谈。”李主编瞟向兰总。
“这是他的事,我只是搭个线。”兰总说。她半天只是喝酒,默默听着我们寒暄,确实只是搭个线。我知道,她是想帮我,但她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才去写这些东西。
“说的是,古老师,您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慢慢谈。”
“您抬爱。”我看着杯子又被他倒满,点了点头说道。“李老师,您是兰总的朋友,又是我的长辈,我有什么话不瞒您。说心里话,只要您能保证普及度,版权费我可以一分钱不要。”
李主编眯着眼把我上下扫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兰总的脸色,很明显,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兰总的姘头,或是跟班,没有最终拍板的权力。他干笑了两声,把目光又投向兰总。
“老李。”兰总把杯子轻轻一顿,笑眯眯地盯上李主编。“酒喝多了,耳朵发沉,都说了我只是搭个线,你看我做什么?”
李主编即使借着酒劲,也没敢和笑盈盈的兰总对视太久,他干笑着说自己老糊涂了,然后转而又和我聊起版权的事。
事情聊的很快,快到我还没有被那瓶高档洋酒灌醉。散场,兰总叫了司机,把摇摇晃晃的李主编送上车,又换上我提前放在车里的旅游鞋,燃起一支烟,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我右手提着花,左手挎着她,车扔在酒店边,等明天再来取。她吸了一口香烟,把飘摇的雾气吐进月亮撒下的光,苍白的月光透过烟雾,扑在她脸上,将她的脸颊亲个不停。我们沉默地走着,不约而同低头数着脚下的地砖,她停下,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我摆手挡回去,她忽然扭过脸猛吸了一口,伸手扳过我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住我的嘴唇,将烟气尽数吹进嘴里。我蹲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烟气却始终在我喉咙横冲直撞,我抹着眼泪,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兰总,兰总冷着脸,居高临下俯瞰着我,将烟头扔到脚下碾灭。
“冷静了?”
我断断续续地咳着,只是满眼血丝地怒视她,说不出话来。
“你在生什么气?”她又问。
“我……生什么气?”我哑着嗓子说。“我没生气。”
“拒绝沟通。这不像你。”兰总又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烟,滤嘴上还沾着唇印,我一横心,塞进嘴里猛吸了一口,我从不抽烟,没能品出他们说的醇香,富有颗粒感的烟雾涌进我的口腔,剌过我的喉管,最后从鼻腔蛮横地冲出。我又是一阵咳嗽,将烟又递回给兰总。
“上次抽烟还是小时候过年放炮。”我声音沙哑,站起来扇着眼前的烟雾。
“我生什么气……还没想清楚,但你听我说说话,我说着说着就想清了。”
兰总嗯了一声,弯腰捡了烟蒂,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走。
“你还记得你初恋吗。”我问。
“记得。”她说。
“我也记得。”
“你也记得我初恋?”
“我特么记得我初恋。”
“什么时候的事。”
“大一,社团的学姐。”
“够晚的。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那会也不知道怎么,别的男孩谈恋爱都是电影院、甜品店,我天天带人图书馆、空教室。”
兰总笑了一声,说:“至少学习没落下。”
我呸了一声,继续说道:“现在想想,天天学习,也没学出个人样,白耽误人青春……我继续说,她比我大两岁,我大二的时候她就毕业了,她断断续续地工作,每周都回学校看我,我们感情很好,在一起三年多没吵过架,当时我还很骄傲,后来才知道原来不吵架远不是什么好事。”
我叹了口气。
“猜猜最后怎么分的。”
“怎么分的。”
“爸妈不同意,嫌人女孩没编制。”
兰总皱皱眉,没说话。
“她他妈当然没编制,她是个异能者,二十年前异能者上大学都得走后门。”
“后来拗不过家里,和她分了手,我们坐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她坐在我对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低下头,问兰总。
“这事我办的怎么样。”
“挺差劲的。”
“是吧,我也这么想。我那时自诩口才好,想着凭这张嘴把家里说动。但你猜怎么,我妈一句话就给我怼成了哑巴。她说,想想你爸。”
我感到口干舌燥,喉头一阵酸痛,伸手向兰总要了支烟叼在嘴里。
“我爸九八改革那会下岗了,海归本科生,二十来岁,没编制,下岗了。那会我刚满月,我妈听说当时就没奶了,又买不起奶粉,只能给我喂米汤。二十多年,我爸啥都干过,就想着有一天能东山再起,但岁数越来越大,他慢慢也没了心气。我和我爸关系很差,小时候是因为他老打我,长大了是因为他与我格格不入的观念和生活习惯。但我妈说,他以前不是这样,是挫折把他磨成了这样,她怕了,怕看到我也走同样的路,她只想我一辈子稳稳当当的活着,因为这个她能眼睁睁看我抑郁了三年。”
“十多年,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谁错了,水有源树有根,我总得盘出个头来啊…再说我写那些故事,精灵是个军嫂,男人救灾被泥石流埋了,连骨灰都没有;巫师是我同事,老婆白血病,结婚第二个月就没了。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只图平安的老百姓,到底是他妈谁错了,要他们受这样的苦。”
“我第一篇小说,结尾,我写‘金钱都流向了富有的人,爱情都流向了幸福的人,只有苦难流向了更苦的人。’我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写东西是想让人看,兰总,它不是生意,我想让人看了这些瞎编的故事之后能暂且忘了现实有多么草〇,劝自己再试着活一活。”
“你该相信我。”兰总对我说。
“我一直相信你。”我说。“但我今天说了好多话,你不要生我气。”
她说:“我活了很久了,不会生气。”
回家,我煮了桂圆茶给兰总,向她道歉,她帮了我很多,我却对她发牢骚。我感到我愈发的依赖兰总,任性变得多了,沉默变得少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深知兰总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如果没有她,异能者到今天都进不了体制,遑论平权。
她选择的路,一定不会有错。
我相信,但隐隐感到慌乱,我钟爱的秩序与逻辑正在脱离我的身体,我感到失控,又一阵阵发冷,不自觉就想去抱些什么,像溺水的人去抓芦苇,冻僵的人去抱炭火。我伸出手,又缩回手,兰总背对我睡着,我决心不再那么任性。
政校合作正式开始推行,学校成了试点,为培养下一代共存意识贡献力量。政策倾斜下,生源增加,教务处忙碌起来,兰总问要不要把我调到她身边,我说你身边的枪够多了,得留一把在下头才保险。
生活大多时候是木讷寡言,爱情的炽烈不过一瞬,终成为一摊苍白的灰烬,它反复地燃烧,无数次重塑又熔毁,在互诉衷肠之后陷入永久沉默。好在我们都已参悟,不再把爱情当成难以跨越的心魔。
我们畅谈又沉默,拥抱,缠绵,合二为一,走过停电的校舍,远望城市尽头远远的青山。
生源广了,有很多事我们不得不从头教起,不过所幸先前的霸凌事件得到了妥善解决,有效的震慑了那些抱有歧视态度的家庭,为我们的教学扫清了很多障碍。忙碌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复盘一遍自己对这份工作的初心,否则,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它很快就会被繁琐的工作消磨殆尽,让我们的理想变成骡马拉磨那样的简单重复劳动。
又过了三个月,我的文集发表了,李主编邮了几本到学校。我最终将它命名为《薤歌集》,薤歌就是挽歌,古人讲“薤上露,何易晞”,但“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虽然出版社把我的文集定义为成人的童话,但这童话的本质却是哀悼,那些人们怀着美好的情感,化为灰烬,深埋后土之下。逝者已矣,生者却兀自编出故事来,企图擦除那些令人痛苦的遗憾,这究竟又是否算是我以为的“大团圆”呢。
封面的底色纯黑,上用烫金描了一根燃烧的蜡烛,金灿灿地矗立在黑暗中,闪亮的火苗趾高气扬,洪亮地替我唱着那首挽歌。
我还在烛火里流连的时候,学校已经连夜印发了一批宣传册,册子里把我和学校里一群博导的照片放到了一起,以证明学校的师资力量雄厚,我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萨摩耶,滑稽且不知所措。兰总又不知从哪搜罗出一大堆我从前上课时的录像,各种视角一应俱全,其中甚至包括那天的教学事故。下面的人把视频分批发到网上,第二天就冲上了热搜。“没有一种该死叫做因为出身而该死”、“善良不可守护善良”……无数营销号把我的录像剪辑,命名,配上矫情的音乐,将它们撒种似的投到各大社交媒体上。一夜之间,“苦命老师”从一个卖不出书的三流作者,变成了异能者宝藏老师,我也被兰总停止了教务处的工作,穿梭在各个讲座和访谈节目之间。
兰总是对的。正如我说善良无可守护善良,实现理想的也不可能是理想主义。理想主义的人都有病,想靠意识的东西改变物质的东西,但物质只能靠物质改变,理想主义者想得明白,却还高喊着理想不死。
我在各个讲座上抛头露面,向人们输出我过于理想的价值观,人们在这道狭窄的缝隙里观望我,助我给自己塑上救主的金身。
我对兰总说:“很荣幸成为你局里的关键一环。”
兰总亲亲我的嘴唇,说:“继续努力。”
人们认识了我的“高尚”,便开始挖掘我的“平凡”,期许在这尊泥胎上寻出几分相像。我不用他们挖,主动将我身上的卑劣与平凡抛给他们,包括我与兰总的关系。
我在公众前将与兰总的关系定义成“革命爱情”,将我们相识的过程摊开在人们面前,以防日后我们在别有用心者面前陷入被动。风头过去,我白天还是教课,晚上偶尔在网上开读书电台,和粉丝们聊天,顺带分享教学日常。
人们对公众人物的私生活总是很感兴趣,我不再定期直播,粉丝却涨了不少。
我突然想起《卡利古拉》里的一句话——“所谓暴君,其实就是为自己的思想或野心而牺牲黎民百姓的人。”
大约是时候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