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校对(校对过程请看对应的视频)
第六十七回 探奇宗宝玉惋故友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话说尤三姐自戕之后,尤老娘哭哭啼啼,似疯似癫,不知怎么栽倒在地,竟一蹶不振了。二姐儿更非常悲痛。贾琏忙与贾珍商议,忙令人买棺盛殓,便同三姐儿灵柩,送往城外铁槛寺后山荒地上埋葬。
宝玉一路思忖,想起尤三姐那样俊秀风雅一个人为情魂归渺渺,腹中五脏六腑似被摧搅一般,又想起柳湘莲从此飘泊无踪,心里有甚多稠情密意尚未倾吐,更觉心痛,慌邃回到怡红院,急匆匆叫了茗烟过来,要他速速到外头查找柳湘莲下落,茗烟岁面有难色,然主命难违,只得同几个小厮分头往城外打探。宝玉在园里六神无主等了两日,始见茗烟等满头大汗归来,急忙问询,茗烟道:“各处寻他不着,正要打道回府,忽然在那城外树林子里看见他了,与一伙道人在林中唧唧咕咕,还有几个村夫打扮,个个一脸横肉,凶神恶煞模样,腰里别着棍棒,着实恐怖,我等慌忙回来了。”宝玉听了,心下暗惊,真是奇宗奇事,想起从此难见一面,失魂落魄伏炕上抽泣起来,茗烟与那几个小厮面面相觑走出门来,都有些纳罕,都道:“宝二爷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为了一个戏子淌眼抹泪,倒像是柳二哥是他内人一般。”难以忖度,都散了。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置屋办妆奁,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见薛姨妈告知尤三姐自戕与柳湘莲走了的消息,心甚叹息。正在猜疑,时值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这也很好,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哪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许多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往来将近一年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不然倒叫他们看着无理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湘莲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里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我只听见说他走了,还不知道他出家呢,可是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聪明的人,一时糊涂,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哪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人人都说没看见。我因如此急得没法,惟有望着西北方向大哭了一场。”回来了说着眼眶儿上又红上来了。薛姨妈说:“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你也不必太过虑了,一则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笨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席给他们酬酬劳乏才是。他们固然是咱们约请的吃工食劳金的人,到底也算是外客,又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十来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都大了。又为柳湘莲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你办去罢。”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张总管的伙计送了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帐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了。”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嗳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宝钗说:“亏你才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还是这样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吓掉了,还没归窍呢。”说着大家笑了一阵,便向回话的小厮说:“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薛姨妈同宝钗忙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以及许多碎小玩意的东西。宝钗见了,满心欢喜,便叫莺儿来吩咐:“你将我的这个箱子,与我拿到园子里去,我好就近从那边送人。”说着,便告辞母亲,往园子里来了。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
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比众人加厚一倍。忽见薛蟠进来道:“妹妹见我的锦盒子没有,快拿给我。”宝钗拿起一个精致的锦盒问道:“是这个吗?”薛蟠从他手里夺去,转身走了,宝钗便知那里头定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笑了笑,仍低头查看。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满口夸奖:“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多少东西来,他挨家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实在可敬。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赵姨娘因环哥儿得了东西,深为得意不住的托在掌上摆弄,瞧看一回,想宝钗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卖好儿,自己叠叠歇歇的拿着那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一旁说道:“这是宝姑娘才给环哥的,他哥哥带来的,他年轻轻的人,想的周到,我还给了送东西的小丫头二百钱。听见说姨太太也给太太送来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你们瞧瞧这一个门里头,这就是两分儿,能多少呢,怪不得老太太同太太都夸他疼他,果然招人爱。”说着,将抱的东西递过去与王夫人瞧,谁知王夫人头也没抬,手也没伸,只口内说了声:“好,给环哥玩罢。”并无正眼看一看。赵姨娘因招了一鼻子灰,满肚气恼,无精打彩的回至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说了许多劳儿三巴儿四不着调的一套闲话,也无人问他,他却自己咕哆着嘴,一边子坐着。
却说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复了宝钗,将众人道谢的话并赏赐的银钱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走近前来一步,挨着宝钗,悄悄的说道:“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时,悄悄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象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哪里管得?你去倒茶去来。”莺儿于是出来,自己倒茶不提。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天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二爷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房里单你一个人惦记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深秋节候,池中藕老菱残,岸上芙蓉已谢,一片片落了满地。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那里掸什么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道:“姑娘怎么今儿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嘛,我要到琏二奶奶那里瞧瞧去。你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蜂儿。今年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两三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管上,哪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因又笑着说道:“今年果子虽遭塌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妈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
说着一径出了园门,来到凤姐这边。一到院里,凤姐冷笑道:“我如今没有什么好吃的了,地位低贱的丫头都比我吃的好。”平儿不解,问他什么意思,凤姐吵嚷道:“你把好吃的给那些贱人,我混的连个丫头贱人都不如了。”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里呢么?”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可大安了?”说着,已走进来。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见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袭人说:“我的奶奶,若是这样说,就是真疼我了。”凤姐拉了袭人的手,让他坐下,袭人哪里肯坐,让之再三,方才挨炕回沿脚踏上坐了。平儿忙自己端了茶来,袭人说:“你叫小人们端罢,劳动姑娘,我倒不安。”一面站起接过茶来吃着,一面回头看见床沿上放着一个活计簸罗儿内,装着一个大红洋锦的小兜肚,袭人说:“奶奶一天七事八事的,忙的不得了,还有工夫作活计么?”凤姐说:“我本来不会作什么,如今病了才好,兼着家务事闹个不清,哪里还有工夫做这些呢。要紧的我都丢开了,这是我往老太太屋里请安去,正遇见薛姨太太送老太太这些花红柳绿的,到对给小孩子们做小衣小裳儿的穿着到好玩呢,因此我就问老祖宗讨了来了,还惹的老祖宗说了好些顽话,说我是老太太的命中小人,见了什么要什么,见了什么拿什么,惹的众人都笑了。你是知道我是脸皮儿厚,不怕说的人,老祖宗只管说,我只管装不听见,所以才交给平儿给巧姐儿先作件小兜肚穿着,还剩下的,等消闲有工夫,再做别的。”袭人听毕笑道:“也就是奶奶,才能勾的老祖宗喜欢罢咧。”伸手拿起来一看,便夸道:“果然好看,各样颜色都有,好裁料,也须这样巧手的人才对做,况又是巧姐儿他穿的,抱了出去,谁不多看一看。”又说道:“巧姐儿哪里去了?我怎么这半日没见他。”平儿说:“方才宝姑娘那里送了些顽的东西来,他一见了狠希罕,就摆弄顽了好一会子,他奶妈子才抱了出去,想是乏了,睡觉去了。”袭人说:“巧姐儿比先前自然越发会玩了。”平儿说:“小脸蛋子吃的银盆似的,见了人就赶着笑,再不得罪人,真真的是我奶奶的解闷的宝贝疙疸儿。”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儿在外间屋里叫平儿出去,悄悄的说道:“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又听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走。凤姐道:“坐坐再去。”袭人道:“我来了好半天了,别叫他们抱怨说我屁股沉,到哪里就坐住了。”说罢便站起来告辞,平儿送了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的伺候着。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凤姐捏着一绺头发对着他道:“你倒会替你二爷打掩护,你二爷私藏着几根骚毛,你也装作没看见,这回可叫我抓住把柄了!这是打你二爷床底箱子里翻出来的,才刚我回来,在那边墙边见隆儿慌慌张张提着食盒往大门走,我叫住了他,问是给谁送饭,他战战兢兢说是奉琏二爷之命把食盒往街口去,旺儿派人接着,说是府里有个丫鬟病了,琏二爷发慈悲给他送饭,我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吓得空篮子掉地上了。好个平儿!你同你二爷合伙儿骗我,今儿这事算没完!”平儿道:“二爷的事我怎么知道?我刚刚听见有些风声,要告诉奶奶呢,奶奶问旺儿去。”凤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儿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凤姐儿道:“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拦人呢。”旺儿见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着瞒不过,便又跪回道:“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奴才吆喝了他们两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爷出门的。”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帐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去叫兴儿。
却说兴儿正在帐房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却也想不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儿厉声道:“叫他!”那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得乍着胆子进来。凤姐儿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兴儿战战兢兢的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儿喝声“站住”,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道:“快说!”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啾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哪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哪里?”兴儿道:“就在府后头。”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接着道:“怎么样?快说呀。”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忘八崽子,头里他还说他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道:“打哪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凤姐儿回头向平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凤姐又问道:“谁和他住着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儿他妹子自尽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么?”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瞌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堤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凤姐便叫倒茶。小丫头们会意,都出去了。这里凤姐才和平儿说:“你都听见了?这珍大爷,我要骂也骂不出口来,他那府里的丑名儿已经让人说不的了,必定也叫兄弟跟着他学,才好显不出他的丑来,这是什么做哥哥的道理?自己撒泡尿也该浸死了,珍大奶奶更好笑,一个烂桃子妹子也不知要给几家才好?既许了张家,又嫁了贾家,难道天下的男人只有贾家是好的不成?幸而他那小妹子知道好歹,死了。若是不死将来不是嫁宝玉就是嫁环哥儿,那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婉婉的劝道:“奶奶也煞一煞气儿,事从缓来,等二爷回家,慢慢的再商量就是了。”凤姐听了此言,从鼻孔内哼了两声,冷笑道:“好罢咧,等二爷回来可就迟了。”平儿又再三苦劝安慰一会子,方退出,正值贾母着玛瑙来问:“二奶奶为什么不吃饭?老太太不放心,着我来瞧瞧。”平儿代回道:“二奶奶有些头疼,淌一淌就好了,请老太太放心。”言毕,打发他去了。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