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根钢轨之上

(作者注:看完塞尔维亚电影《火车司机日记》后,想到生活,百感交集,写了这样一篇文章。)
塞尔维亚电影《火车司机日记》曾说:“每一个火车司机一辈子都会撞死人。”这些事故有的只是偶发意外,有的则是必然将发生。当他最终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这个人决定成全一位火车司机,在两轨上葬送自己二十六年的生命。
天气不好,淅淅沥沥的雨点打湿了他颓然下垂的肩头。他的双脚向前机械的脉动,他的眼中满是悲愤与决绝,实质上是透着强制的崩溃——他不拒绝这个结局,但这种无端风雨的天气,不仅将世界勾勒成陈颓的暗色调与黑白底色,也宣告他命运多舛的一生即将结束。
他翻过栏杆,双脚踏在铁路边的砾石上,铁轨就在眼前。有一列列车呼啸而来,但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无声的伫立着,望着列车在几米前飞驰而过,又震颤着远去。他并不准备平凡地投身于轮毂之间,在急促中化为几段互不相干的组织物,他希望能亲眼看着宿命的到来。让他望着死神的镰刀以百公里的时速挥砍而来,而他,只报以平淡。
他走上路机,跨过第一道铁轨,倒在第二道上,双臂合抱在胸前,双腿架在道外。他身高很高,越出轨道一段,不过也无所谓,无非就是死相更完整而已——都是死也无多在乎的说。他也没什么犹豫,不耐烦的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
五分钟是很久的。如果是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他在计划中已经决定好了,虽然他不相信所谓奇迹,但他还是决定回忆自己的过去。
是的,5分钟,他想,这足以来回忆过去的人生了,他闭上眼睛,静静的躺着……
一位卧轨的人并不真的会回忆起自己完整的过去,那只是一种渲染桥段。其实只能回忆起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对于他实质上也不完全绝对,他的人生缺乏“面对”,对于他,一切都是绝对不堪回首。他对死亡的坦然,其实也是对于他不敢面对过去的这一事实最大的讽刺。他的回忆并不如数家珍,充斥着疑惑和断片。
小时候?小时候几乎没有回忆,望不见,基本上忘得一干二净。小学。不记得什么?也许是我游泳时有一次穿了棉内裤?哦,初中?也没什么吧。虽然这么说着,他望见了一个站在门边哭泣的孩子,手里握着被欺负他的人折断的笔和尺;又望见了双手抓着单杠上不去的孩子,裤子忽然被扒下来……他不想想这些事,太伤心了。大学?那也许是无端享乐,和初高中的混混沌沌一样,于他和炉灰一样平庸和肮脏不堪,浸满污秽和沉杂,透出一丝快乐和光明。他的工作碌碌无为,除了一事无成,只剩下一地鸡毛。绝望持久的浸泡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他在这片暗无天日中只是个迷失者,慌乱而看不见光明。
就这样一分钟过去了,他就这样迅速的掠过了二十六年的人生。肃杀的气氛浸满了他的内心世界,和铁骨的冷酷交织,形成再适合自杀不过的痛感,如切肤般令人痛彻心扉。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和天上的阴云郁雨一个调调。他长叹一声。为什么临死了还要贯彻绝望这一不议自成的方针?如此混乱以至于不能一息平和?他努力地去想那些美好的事物。《音乐之声》那部电影中那样唱歌吗?只不过他最终想到的是劳夫背叛他们的情节,想到的是饱含深情的《雪绒花》,却彻底淡忘了童真和美好的片段。他绝望的情绪不断加深,直到陷入谷底。十分愤怒的他选择停止了这一毫无意义的行为。一阵风吹来,雨点如豆,雹般砸下,他默默承受这种痛苦。天空中滚过一声闷雷,积蓄着沉默着的痛。一分钟,又匆匆地过去了。
这大概就是一个绝望的人理应拥有的情绪吧!他想。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了。
忽然,天空中层叠密布的烟云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束阳光刺穿了阴郁,直射下来,静静地滋润着他彻寒的身躯。轨道冰冷刺骨,而她的胸前温暖如春。他对于一些宗教知识有所了解,也许这是一束“圣光”。难道还要救赎我不成?他冷笑。送我上天堂?去他的天堂,爱哪哪去!他内心所想,唯有享受沐浴的温暖而已。
在这片阳光下,孤寂的两轨之上,他仿佛全身融化了,与大地融为一体。死亡倒计时在一丝温情中,冷酷的继续着。
阳光中透着美好,但当他看向那里,却看见了她的面孔。他的心如被钢针猛扎了一下,全身痛苦地缩紧。泪水积蓄在了眼眶之中,无助的打转。误解是最为伤痛的经历,当她愤怒的喊出“你走吧!我不要再见你了!”他只能呆滞地望着她急躁的远去, 望着自己手中枯萎的玫瑰花,望着泪水中朦朦胧胧显出的“周年快乐”,望着被撕开的礼服,沉默不语,任由泪水洒在喧嚣的桥头。
26岁给了他人生最大最伤的打击,当下他决定与这个世界诀别,永远背弃自己看不见的“前途”。在那时他眼中的自己已经最快速的枯萎了。因为当他将卸下数十年的负担时,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悄然飘落了。
而他却还是那么的痴情。
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死成为她的负担,宁愿告诉她,他只要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去他曾向往的异国街头,在颠沛流离中从她的心中彻底离开。他长长地为自己的最后一个谎言感到无奈不已。还有两分多钟,打个电话吧,他想,泪流满面的打开手机,颤抖着选中她的号码,拨通了电话。电话出人意料地迅速接通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哭腔,似乎刚刚哭泣完。他觉得她只是为她自己的不幸命运悲哀而已,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通电话。
“……对不起,亲爱的……”她呜咽着,“……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知道……”
他的心软了,可他还是难以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和我的闺蜜,你知道,就是那个很八卦的那个抱怨……她告诉……告诉我了一切……我真的很对不起……我发怒,却不知道你根本……根本没做什么……只是被迫应酬……”她抽泣着“……原谅我好吗……我们还能继续吗……,对不起……”她哭泣着。
“好的!好的!”他强忍着痛苦说,“我真的很抱歉……是我的错……我爱你。”
她已经泣不成声。“……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太伤心……真的对不起……晚上还吃饭的话……我等着你。”电话挂断了。
他激动地喘息着,浑身战栗。他忽然发现铁轨的震动已经大过他的战栗。也许还有30秒,他迅速的爬起来,可脚却在一瞬间死死地卡在了铁轨缝隙中。他的手脚发抖,拼命地往外拽挣扎着。但鞋也脱不下来,整个人还是被困在轨道之中。他的汗不住的流,和他的眼泪、他划破的伤口的血一起在枕木上与铁轨上滴落。他疯狂的撕扯着,不能移动分毫。“不要,不要,”他不住地说,“不要,不要,不要……”他再也挣不开。远方已传来汽笛的长鸣,轰轰的响声中,他拼尽全力最后一搏。
失败了,他卡住了。火车应该离他不太远了。他的泪水狂野的奔涌着,遮蔽了视野,他痛苦不堪。满怀着悲痛和不甘,他拼命地嘶吼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地从喉咙里爆发出他的痛苦。
“轰隆隆……”列车的声音把他的嘶吼淹没了。
一片死寂……
……
……
他抬起头。列车从一开始就不在他选的轨道上。只在他面前飞驰而过。
他活了。
一千多张天南海北的面孔在他的面前冲了过去。他的活傍着前方或低头沉思,而他却不敢正视自己一小会儿,他只是太自卑了。或许明了了这一事实,他若有所思,起身,用力,一下就拔出了鞋。他盯着那两根钢轨好一会,才缓缓地抬头。回身穿过了本应选择的宿命——那两根钢轨并没承载他,这也许是一种宿命。他翻过了栏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向前大步的迈进。千万缕阳光穿破了云层,从他的头顶上倾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