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爷爷快要走了,你还是回来看一趟吧。”父亲在电话里疲惫地说。
“行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因为两个城市离得不是特别远,买了一趟最近的火车票也就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有想着要带一些什么东西,但思来想去还是把那幅画带上了。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就到了,刚出站,还是那番破破烂烂的模样。拿着盖着白布的那幅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哟,小伙子,看你刚来我们这儿是不,你一看就不是我们当地人。”司机叼根烟看着后视镜说道。
“哎,”叹息了一声,看了看窗外,“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手轻轻地抚摸着盖着白布的那幅画。
司机听到了叹息声,也就再没有了交谈。
到了医院,走下了出租车,看着这医院门前大大小小的小吃摊,还有兜售“神药”的二道贩子,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个城市独有的,就是一股被置放在地下室很久的木块,突然拿了出来,散发出的潮气的味道。现在又闻到了这种味道,又是在这种场景,忍不住地想要离开此处。
搭上了医院一如既往拥挤的电梯,有拄着拐棍的老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咳嗽,有闹腾的孩子在本就吱呀作响的电梯里上下跳来跳去。终于到了,人像开闸后的河水,一时倾斜而出。
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医院椅子上的父亲,他面容憔悴,祖父的病,估计让他费心了许多,他的两簇眉毛拧巴在了一起,脸色苍白,让他本身瘦弱的身体,更添了几分羸弱。
“你来了啊,”父亲看到了停驻在他身边的影子,“我带你去看看你爷爷吧。”
“嗯,爷爷的病怎么样了。”我跟着父亲走入了病房。
“时好时坏,”父亲走到了祖父的床前,“你手里罩着白布的是什么东西?”
“画,”我抬眼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床榻上的祖父,“很重要的画。”
父亲再没有看我,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还是没有放下啊。”
“你叫我怎么放下?”我对着父亲愠怒地说道,“你倒是看的开了,我呢?你想过吗?”
“你以为我过的好吗,自从你爷爷病在床上,我有时间陪你去下乡吗?”父亲不顾旁边病床的家属,往这边投来烦躁的目光,继续说道。
病床上的祖父这时候动了动身体,他想要坐起来,但是不知道是身体太过于虚弱,还是身上的各式各样的输液管缠绕住了,始终表现出很费力的样子。我看到了祖父这般模样,赶忙去把床的靠垫摇了起来:“爷爷,您慢点,不急啊,我来了。”
“好了啊,幺儿,别跟你爸吵了,你爸不陪你去,爷爷陪你走。”祖父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说,虽然费力,但是中气十足。
“爸,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吗?”父亲往前靠近了几步,眼神里却没有担忧,一种虚伪的眼神透露出来。
“我和幺儿说话,关你什么事,”祖父瞪大眼睛看着父亲,“你昨天才来,别装出一股操心我许久的样子!”
父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后退了几步。
“爷,你也别太操心我了,这不快清明了吗,我去给奶奶的坟上除个草。”我赶紧去扶住愤怒的祖父,转眼瞥了一眼父亲。
“幺儿,你是不是明天去乡下,爷爷陪你一起去,我这一病啊,也有一段时间没看你奶奶去了。”祖父原先坚毅的眼神变得些许柔情。
“我.....”我准备要说话的时候,祖父打断了我。
“行了啊,明天就走,”祖父抬头看着天花板,叹息了一声,“哎,趁我现在身体好的时候。”
过了一日,我一早去接祖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他又重新穿上了那件已经洗脱色的黑西装,那是奶奶买给他的。
我和祖父坐了辆出租车,过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乡下。
那是刚被春风抚摸过的地方,在让人无法呼吸的这个城市里,唯一的能让我感到轻松亲切的地方。
我从车上把祖父扶了下来,想把车上的那幅画拿下来,但祖父已经把画紧紧地抓住了。
我们走在通往乡下的小道上,都感觉到这个小村庄陌生又熟悉。
往事就像这春日里的嫩芽,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
小时候,从我可以记忆起的时候开始,就只有祖父母的身影。
他们为了我而奔波劳碌,祖父是一个画家,画油画的,他本来是个油画教授,但是被人陷害,最后逃到了小乡村里。祖母是个颇有学识的妇女,在这个小乡村里当妇女主任。在遇到祖父的时候,两位知识分子相谈甚欢,聊得投机,慢慢地相爱了。
两个人过的生活虽然朴素,但是不失快乐。
我的父亲,一个只在我意识中存活的人。我并不知道他长得如何,更不知道他去了哪。我只从祖父母的交谈中知道他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
他自幼和祖父学习画画,和祖母学习文化知识,是一个不乏风度的文化人。
但是,自从他认识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性格大变,变得让祖父母不得不赶他出门,我估摸,这个女人,多半是我母亲。
父亲,自从离开祖父母身边,再也没有联系过家里,人间蒸发,他抛弃了这个家。
我和父亲相识,才是在一年前。当时,他被那个女人抛弃了,他只好回家乡,回他父母亲家里。
念在亲情的份上,祖父母还是重新接纳了他。
就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午后,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阴天。
我推开家门,看着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眉骨突出,鼻梁高俊,眼神却十分颓然,不高,不胖不瘦,是一个很普通的长相。我能从他的眉眼中发现祖父的影子。
祖父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脸上表情冷淡。
我问祖父站在庭院中的中年人是谁,他说,是我父亲。
我一时呆住了。
父亲,一个多么陌生的词。我不禁又打量起了他的模样,我发现他与我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是,他却在我的意识里没有存在过,现在突兀地到来,突兀地打乱我们的正常生活,让我难以接受。
可是,祖父母却还是接纳了他。
我也不得已接受了他是我父亲的事实。
就在今年年初,祖母因为突发心脏病走了。祖父一时病倒,病情时好时坏。
我只能忍着强烈的悲痛,为祖母办了葬礼。
葬礼上有许多人来,可是没有见到我的父亲。
一直到祖母入土,他也没有来看过祖母一眼。
事后,我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参加葬礼,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电话那头是麻将碰撞的声音。
直到祖父的病情又恶化的时候,祖父被邻居送到了医院。
祖父又住医院的事情一直瞒着我,怕我担心。
直到父亲的一通电话,我才赶回家。
我一时诧异,他怎么又回来了。还以为他唤起了照顾这个家的心,才知道是打牌打输了,看着祖父快要走了,过来分家产。所谓的家产也就是那套乡下的房子,和祖父的油画。
因为当时祖父也算是当地画坛里有名的油画家,所以他的画也能卖个好价钱。
走在这小村庄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眼前的油菜花又开了,一地一地的金黄,一片一片的花开。
就在祖母的坟地前,油菜花开满,不知什么树的花也都开了。
它们洁白如雪,它们金黄如澄,开遍在这原野上。
我和祖父慢慢走进这原野里,埋葬着我祖母的原野里。
“幺儿,我看这花真白,白得透亮,白得清澈。”我搀扶着祖父的身体,祖父看着这片片田野,“这些花儿,多么像你奶奶啊!”
“是啊,奶奶一生清白,没有任何污点。”一阵春风扶过脸庞,我仿佛看到了祖母在这乡间小路的尽头等待着我们。
我们一路再没有话,只听得春风花开。
祖母的坟地,很朴素,在一片油菜花地中,老乡特地留了一条小径。
祖父的身体陡然挺直,我扶着的手也被他推了下去。
另一只手赶忙扶住祖父,怕他跌倒,那幅盖着白布的画被扔在了田径上。
白布揭开,是三个人的画像。
头发上已有丝缕白发的男人坐在前面,旁边坐着一位慈祥的女人,后面立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小伙子。
这是祖父,祖母和我的画像,是祖父画的。
祖父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一时怔住,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越发地剧烈。
他颤颤抖抖地弯下腰去,准备拿起那幅画,可是实在身体状况不是甚好,只能立在这田间小径中看着,凝视着这幅与他别离许久的画。
我赶忙捡起了那幅油画,拿起来给了祖父,他在接画的一瞬间,流泪了。
一生没有流过眼泪的老人,在此刻滴滴泪水落在了画上。
油画的颜色稍有褪色,但是这笔笔画痕甚是清晰。
我看着将画抱在怀里的祖父,不禁痛心。
祖父慢慢地往祖母的坟前走去,一步步地走去,一步步走出了坚韧。
祖父的坚强,就在这一步步中走来,就在这一步步中离我而去。
我站在此地,看着颤颤巍巍的祖父缓慢地离我而去。
一滴泪也无知觉的掉落,落在了这故土。
祖父将那幅我们全家的画像放置在奶奶的坟头,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田野里。
他坐在了那里,一双经历过沧桑的大手搭在了祖母的坟头。
抚摸着埋葬祖母的那方土,抚摸着祖母。
一阵春风吹过,紧紧抱住了祖父。
他的那双大手垂下去了。
抬头看着湛蓝的天,注视着云去云来。
祖父走了,和祖母葬在了一起。
那年春天似秋般悲凉,两片枫叶红了一季,在秋风的包裹着,缓缓落下。
正是燕子归来。
恰是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