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王策五十九—— 北方
五十九 北方
赵策在解放顾虞后将归降的部分戟将营残部交给了张俨(觉然)。而对于戟将营原来的领导者徐范(元祖),赵策则又拨给他三千人,让他成为自己的直属部队将领。张俨接受新部队十分高兴:“我就说,头儿,你果然圣明。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计划的?”张俨这样没有尊卑礼仪的话引起了其他文臣武将的不满。自从张俨(觉然)归顺赵策以来,如果要说谁最让这些出身高贵的文臣谋士反感的话,那一定就是张俨将军。他用他那特有的江湖文艺化的草莽气息为赵策的军中带来一股清流。但大家最讨厌他的是他那种围在赵策鞍前马后、什么事情都有他,赵策说什么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好奇还是真傻,还是像所有的小人一样阿谀奉承,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
“事实上我都没用力,是他们自己败的。”赵策很想告诉他实情,但是鉴于在这么多人面前一定要竖立威严,所以他告诉张俨:“只不过是敌我两军在重压之下,敌人先出现了决策失误。”
接下来的战略讨论中,大家则逐渐凝重起来。由于在舞亭之战中损失过大,在加上坞堡战略使得赵策不得不分兵把守这些堡垒。赵策面临着兵力不足的问题,他几乎是越获胜越深入敌人腹地兵力就越分散。以至于他虽然解放了顾虞,而且顾虞的掌控者孙莲猗(华盛)也想携本郡加入赵策。但是受限于自己兵力不足无力提供保护。赵策便让孙莲猗继续独立掌控顾虞(谢绝了她的好意)。这就让赵策的文臣武将对接下来的战略产生了分歧。
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虽然胡人也遭受了重大损失。但凭借其极高的机动力,他们仍然可以对赵策的弱点进行打击。随着汉军兵力的减少,胡人的机动力优势到底能产生多大的作用谁也不能确定。
赵策特意询问了徐范(元祖)对北方的看法。徐范告诉他:“匈奴和鲜卑虽然是我们的劲敌,但北方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那便是乌桓人,这个集游牧、渔猎、农耕于一体的民族一部分与汉族杂居在一起,一部分依然居住在塞外,他们拥有“天下闻名”的乌桓骑兵。然而乌桓族几十个部落从来都没有形成统一的整体。而且还分裂成了保持原东胡习俗的“塞外乌桓”和与汉族部分融合的“塞内乌桓”。长城之内的“塞内乌桓”有根据居住地不同而自立一派。乌桓各部经常与匈奴、鲜卑和汉军发生战斗,有时身为同族的
乌桓人也会因为立场和所处阵营不同相互攻杀。主公您正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对乌桓人许以利诱,为我们所用。除此之外,您更应该关注方州牧赵秀的动向。舞亭之战,他本应该一鼓作气攻占卢龙塞[1],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看见胡人撤军后并没有选择与胡人交战。”
赵策非常赞同徐范的观点。但他也更关心他的手伤。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徐范在心里上有些需要解决的问题。因为他的眼下有很深的青紫色,赵策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对这种顽疾印象深刻。于是他便关心地询问徐范:“先生眼下郁气[2]强烈,看起来需要一片净土安心休养……”
“我需要一块墓地。”徐范告诉赵策,“我的人生可能还剩下不到三年。我这一生只恨我生在一个世风日下动荡不安的国家。而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恐怕我永远都见不到太平盛世那一天。”
徐范的话强烈地引起了赵策的共鸣,同时他也替他感到悲伤。看起来他将注定一个人孤独、悲凉地奔赴黄泉,然而他却执着:
“我的世界已经被摧毁。也许明年这个时候,我的妻子就会带着我的儿子改嫁他人。朋友们渐渐将我遗忘。我的志向也会随我归于尘土,不为人知。”此时的徐范非常坚定,“我为我荒渡的时光感到后悔,所以在我剩下的这些时间里,我一定要为我心中的理想做些什么。虽然不能匡扶社稷。但我一定要为民除害,亲手把乱国贼人魏匡抹除!”
在徐范的建议下,赵策开始打探方州牧赵秀。原来,高句丽的反叛是受到了鲜卑轲荔槐的蛊惑。当时作为兵曹从事[3]的赵秀(子未)便劝说州牧夏晏(玄同)通过外交努力说服高句丽重新归顺大虞。后者的答复很明确:“等他在三韩[4]的帮助下肢解了高句丽再说。”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赵秀仍不遗余力地建议夏晏停止对高句丽的战争。为此赵秀特意从北部前线来到西南前线劝谏夏晏。而夏晏只是命令他“派使者去我们的盟友扶余国[5]让他们派三千士兵,帮助我们南北夹击灭掉高句丽。”其余的时间把赵秀当作空无。万般无奈之下,赵秀选择与本地大族韩氏合作杀死夏晏(玄同),联合高句丽对抗鲜卑。
赵策在获得这些信息后,不顾众人反对突然决定乘船亲自访问赵秀。这让方州上下大吃一惊。
赵秀倒是在吃惊至于不忘揶揄一下赵策这样冒失的造访:“赵将军行事风格果然与众不同。是什么让您不顾自身安全和常理突然访问方州?”
“赵策只是想亲眼目睹足下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人口中的所见所闻。”赵策回答。他这样回答语意双关,深层的意思指的正是他人对赵秀的种种指责,包括弑杀本州长官的事情。赵策看到赵秀一脸平静无争豁达开明,面对赵策的揶揄,他也完全不予理睬。这倒是让赵策想起了当年的王奉(世才),与之不同的是,赵秀没有王奉那样的霸气,但却更加洒脱。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大人此行的目的,不是吗?”赵秀示意赵策不要隐晦,把所有的事情在全体将士中当众说出。
“实不相瞒,如同兄长所见,赵策幸运地光复了顾虞。但是无奈赵策并没有足够兵力守卫北方。所以赵策想请兄长率领常胜之师协助支援燕南防务……”
“既然将军如此爽快,那么我也不隐藏回避。我们目前与胡人停战了。鲜卑人意识到他们的损耗已经损害了他们的根基。方州目前也无暇顾及他处,只能自保,等待天下统一,或者天子和朝廷的进一步指示。我们过去流了很多血汗。然而换来的是白地太守孙巡(乐游)用我们的血汗去安抚胡人,买来和平。如果将军想驱逐胡人收复失地,那我在这里祝愿您武运昌隆。”
“这确实值得深思。赵策也不会让辽东四郡的民众白白做出牺牲。赵策也会竭尽全力给予辽东四郡全部的支援。”
“方州六郡,将军,六郡。另外将军觉得方州境内物产贫瘠吗?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渴求的?实不相瞒,既然在下已经名声在外,那么在下也就不在乎多死一次两次,不劳朝廷关心,一切皆由我方州自食其力!天若助我,则恭奉。天若困我,我必伐之!”赵秀在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宣言的时候完全不在乎赵策的想法。
“兄长不要冲动,方州物产丰富。大家都纷纷来到方州避难就足以说明。但是再富有的人也想让自己更富有。方州也不例外,不然兄长也不会派兵相助。我估计眼下就有一样让全体方州人觉得都异常宝贵的东西值得方州所有人珍重。”
“什么东西?”赵秀问。
“安全。”赵策毫无保留、一针见血。
“安全这个东西我们从任何强大的势力那里也可以获得。”赵秀依然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轻蔑地回答,“实不相瞒,鲜卑王几日前就派使者和我缔结了和约。黄(权)丞相也在与我商量统一天下的事情,还有匈奴单于。”
“这倒是事实,但是谁也无法保证胡人对于方州汉人和所有与汉人同处一体的异族人文明给予充分的尊重是不是?但是我们就不一样,我们同为大虞子民,同心同德,我们血脉相连,我们精神相连。天下人都支持方州。”赵策竭力打动赵秀,同时也提醒他,“兄长带领的辽东控弦骑兵威震胡人,以两个营的兵力就能力战高句丽、鲜卑、塞外乌桓。这样强大的军力在谁看来都算是威胁。说不定鲜卑人在把兄长诓骗之后时隔几年或者十几年便会下令除掉这样强大的威胁。到时候将是一场大屠杀,今日还和你欢声笑语的邻居明日就可能向你举起刀斧,那将是可怕的人间地狱。”赵策说完连连摇摇头,但他的话真真正正地震慑了方州军的将士们,“同为汉人的话至少能避免这个问题。”
“车骑将军,你代表不了天下人。况且我有四分之一的血统出自高句丽,也是胡人。”赵秀提醒他,“不过大人的言语颇具说服力。”赵秀也确实在认真地思考,“我来讲个故事吧。几年之前当我还是马丞[6]的儿子时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他们家四代屯将,到了他这一代,他们家族终于看到了希望,因为我这位朋友从小就在击剑方面天赋异禀。二十岁之后,他便已经在辽东成名。谁知当他们家族把希望寄托在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时,他突然向大家宣告:自己无意从军,只想继承家业经营好家族的庄园。将军觉得我这位朋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赵策饶有兴趣地分析道:“一定是他恨某位军官,要么就是恨很多军官。”
“正是!他痛恨官场黑暗无光所以放弃从军,回家经营他的庄园去了。在他的经营下他们家族兴旺。现在想象那真是个美好的时期呀。我们经常外出打猎,切磋武艺。他也经常宴请好友宾客。只要他一喝多了就会给大家舞剑……”赵秀不再说话,他似乎深陷自己所描述的情境中不愿回来,短暂留恋后他继续着他的故事,“真是光阴不在呀。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的这位朋友突然接到通知。他的庄园旁将会临时驻守军队。”
“驻扎在郡县里了?听起来兄长的家乡不像是边塞地区呀。”赵策好奇地询问。当赵秀没有回答他时他便意识到这是这个国家目前庞大的官僚体系造成的诸多不公之一,这样的不公最后往往给当事人带来悲剧。
“驻军校尉看好了他那片富饶的庄园,便想买下来,以九匹一般战马作为交换。”赵秀语出,全场沉默。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十分无礼的交易。
“他当然拒绝了驻军校尉。至此,他的麻烦来了。校尉每天都派一小伙人深夜到他的农场边擂鼓操练。”
“那样他的家畜就完了。”赵策发出感叹。
“三个月里家畜逃跑、死亡了三分之一。我的这位朋友也饱受失眠困扰。迫于无奈,他贱卖了所有的牲畜。用筹集的钱托钜京的亲友向朝廷诉状。然而他得到的答复是,向当地驻军是国家需要,请他再忍耐一阵。至于在哪驻军,驻扎时间他们则完全没有详细的规定。”
“我这位朋友真是善良。一开始他还是在忍耐,忍耐着驻军的骚扰,忍耐着庄园每况愈下,忍受着失眠对自己健康的损害,忍受着众人对于他作为家族长子领导家庭的质疑。他甚至把庄园经营交给了弟弟们。直到有一天驻军校尉的副官酒醉后打伤了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妾,他告诉她校尉大人就是有意针对他,除非他交出庄园。否则只要他想,他们可以一直驻扎在这,而且本郡太守也会帮助他们逼走庄园里的所有人。你知道把老实人逼急了会发生什么吗?那就是无法阻止的怒火。于是我的朋友答应了驻军校尉,他宴请了校尉和全体军官,以及本郡太守。他可是下了血本才请来的太守大人。在宴会上,他突然大怒。从桌下抽出刀,一边训斥驻军校尉一边冲上前一刀结果了校尉。之后砍断了本郡太守的脖子。然后两招刺死了校尉副官。校尉的卫队反应过来将他包围了起来……”赵秀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想了想然后换了种心情述说“最后我这位朋友把他们都干掉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真是堪比当年聂政[7]呀!”赵策心中发出感叹。事实上,对于赵秀所讲的这个人赵策大概能够猜出来。这个人就是在他军中绰号“大师”的吕胜(简君)。赵策曾在将他纳入麾下之前让赵雍调查过他的身世。只不过今天听到确切的经过,尤其是打败了一个队[8]之后被他的事迹深深震撼。他也知道赵秀对他讲诉吕胜的故事其实是别有寓意。
“兄长一定十分难过,这正是赵策不愿看到的。因此赵策才会致力于防止这类悲剧一再发生。赵策希望能够帮助兄长的这位好友、别人的朋友、千千万万的家庭走出困境,变得更加幸福。也许,兄长的朋友此时过得还算不错。”
赵策的回答让赵秀颇为意外,他仔细地看着赵策:“我还以为将军会说一些‘真是大快人心’或者帮忙报仇之类的话。看来大人真是与众不同啊。”赵策也没意识到他的这句回答直接决定了方州与尚桑之间今后的关系。不过他十分确信的是,他有无数种沟通方式能够说服赵秀。如果眼下没有,那下一次肯定会有。
“当然,我就要实现太平盛世。愤怒解决不了事情。同样长城、山河险阻也保护不了我们。”赵策在拿被轻易突破的燕山长城映射方州的长城与辽河防御带,“能保护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赵秀也确实受到触动。作为一个杰出的将军,赵秀十分清楚民众意愿比防御工事的作用大得多。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赵秀回答,“我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
赵秀离开了望平[9],他对赵策印象深刻,在归来之后赵策仍在感慨:“一位杰出的掌控者。我只在书中见到过。我们这个时代也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人啊!真是个伟大的时代!”
[1] 卢龙塞位于今迁西县与宽城县接壤处。是燕山山脉东段的隘口,是东北平原进入华北平原的咽喉之地。现名喜峰口。因府治在卢龙,因此得名。几千年历史以来均为军事要塞,兵家必争之地。
[2] 郁气,中医认为长期忧郁、郁闷产生的疾病。
[3] 兵曹从事,州级辅佐官员,掌兵事。
[4] 古代朝鲜半岛南部有三个小部族,它们是马韩,辰韩、弁韩,合称三韩。三韩彼此敌对,夏晏的说法是联合三韩中的一个或两个。
[5] 扶余,古代少数民族在中国东北方建立的政权,由于面临西方鲜卑和东南方高句丽的强大威胁,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保持了和汉朝的亲密关系。今在原扶余国范围内有吉林省扶余市。
[6] 马丞,也叫马政是专门负责管理马匹的官员,由于东汉后期武备废弛,这类官员的地位也不及原来。屯将,汉代军职,掌管百人。在当时,这样的中下等军官很少有家族世袭的情况。但是北方的边患地区则经常有庄园主组织、参与义军并担任军官的情况。他们当中一部分这么做是出于热爱祖国,驱逐外侵、保卫家园。一部分人这么做是为了建功封赏或者步入仕途。
[7] 聂政,战国时期侠士。受韩国大夫严仲子之邀,刺杀了当时权倾及国的相国侠累。在刺杀侠累后又杀伤数十个卫士冲出了相国府。
[8]队,汉代军事编制,每队编制五十人。
[9] 古县名,在今辽宁省辽阳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