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坠落之星
小织影出没预警,以及我永远喜欢大眼睛!
越过黑红的海面,浪将他带向岛屿。
他是个笨拙的航海者,在同海洋以及自己的小船斗争约一日后,终于登上陆地。他跳下船,双脚踩上苔藓,然后是石板路。他看见绿篱、石墙和各式房屋。他知道这是城市。即使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地方,即使在人类同伴称之为“大灾灭”的末日,远远望见它的第一眼,他依然惊叹于它的美丽。
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灯火还在血月下顽强燃烧,投下小片微弱的暖光,比起照亮道路,更像是某种垂死的生物在挣扎。城市在月亮的血里溺亡了。月光仿佛实体,淹没了天空与大地,也渗透进他的骨骸。
那轮血月绝非冰冷皎洁的Alter,这是异界的灾厄,某种恶果……他知道。即使仍未回想起往昔,从太阳没能照常升起那日,遗落在记忆的噩梦追上了他。
他害怕吗?像在夜晚踏入那位女王的领土,他感知到险恶的威胁环伺身侧,又仿佛落入一个安慰的怀抱。从空气中,从脚下石板覆盖的大地,一种亲近而悲伤的气息包裹着他。
他感觉到有什么从阴影中升起,知道那是某位暗影亲族,从很近的地方——
一个影子,一只巨大的暗影生物破土而出,先是带刺的前肢,然后是身体,高大而瘦削,披着残破的斗篷。即使忘记在哪里见过,那个身影熟悉得可怕。
它尖啸,声音沙哑,浸透怨恨与悲哀。即使它的怨恨并不指向他,他依然在痛苦中抱着头蹲下——他不恐惧这末日,它亘古的悲伤却沉重如世界,他无法在这重压之下站直身躯。
直到破空之声将他惊醒,阴影遮蔽了血月的光,陨石自天而下,紧接着尖喙的梦魇突然现身。他拿起女战士给的长矛,与它们缠斗在一起——三只,即使早已习惯与“它们”作战,三只尖喙梦魇仍让他疲于应付。
现在他离他们很近了,近到即使努力躲闪,总有巨喙能穿透护甲撕咬他的身体。
为什么要逃离?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们吗?
他又听见了低语声,躁动的暗影,躁动的梦魇,用不成形的语句质问着他,声音仿佛实体缠绕上他,而他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他不会就此归于他们。他会战斗。暗夜剑终于出鞘,他将刀刃刺进它身体,暗影如同身体的延伸,切割着织成它的纤维,随后他迎来它的反击——
不是习惯了的撕咬,梦魇化作流动的影子,短暂消失后它的纤维穿透了他,灼痛将他席卷。他听见亲族的悲鸣,它的悲伤如历史和天空延绵,渗入了他的心,在那里流淌成溪流,比起受伤更让他痛苦。他只能努力握住手中的暗夜剑。
可是,不想再对它举起武器……
犹豫间,从天而降的蛙群向他围拢。
他对上梦魇的视线,作为暗影生物,它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是落在地上却并未熄灭的星星。
不知为何,他竟看懂了它的眼神。
它说:“快逃。”
暗影生物没有追上来。最终,只剩下精疲力尽、坐在苔藓地面上的他,和一地青蛙的尸体。
“至少……是食物。”
稍微恢复了些体力,他站起来,拿出燧石一一割下蛙腿,收拾起战利品放入背包,然后在海边洗去手爪上的黏腻。海风似乎也带上了腥味,扑在他脸上——一副活的骸骨、一只暗影生物,竟也会拥有触觉?多么奇怪。
天地间仿佛只他一人。
想回去,想再看一眼它。
几栋楼房已化为焦炭,地上是灼热的火坑,而造成这一切的存在已经安静下来,漂浮在城市间,幽灵一般。即使佝偻着身体,它看起来那么高贵而安静,比温蒂身边的小惊吓还要安静,燃烧着阴影的月牙挂在它头顶,像一顶王冠。他小心翼翼走向它。
暗影生物没有攻击,或者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对周遭已失去兴趣。他又靠近了些,几乎紧随那只梦魇身后。它让他感到熟悉,比别的暗影生物还要熟悉……甚至,这种感觉,可以称得上亲近吗?
想要和它一直走下去。
为什么?
背着物资,他跟在沉默的暗影亲族身后,有时靠得很近,有时保持着一定距离。如此安静,一大一小两只暗影生物穿过街区。他几乎要习惯它弥散的悲伤,仿佛那原本就该属于他,和来自他的心脏、他恐惧的记忆一样,原该是他的一部分。
等到脚下长出荧光果和蕨叶,他便知道属于夜晚的时间到了,他放缓脚步,采收浆果以备不时之需。那只暗影生物似乎被它们吸引,在不远处徘徊着。它的眼睛异常明亮。
他突然觉得……
“甜的,光……像你的眼睛……”似乎为了让对方听懂,他还摘了两颗荧光果,举到眼眶的位置,“给……你。”
他追上它,试图递给它一颗饱满的果实。暗影生物停住了,它并没有吃,但它的行为、它的反应,让他接收到某种希望的讯息——
他打开背包,双爪抓住一些噩梦燃料,缠绕上骨片,编织成奇异的暗影造物,踮着脚,双手举起送到它身前。
“这个,你一定能吃!抱歉,我,伤了你……也许,能让你好受些……”
它低下头,捧起他的奇异造物似在端详,随后,小心地,它将那团编织暗影送入口中。
它注视着他。
“你……还要吗?”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梦魇会回应他,甚至开口说些什么,但它最终只是转身,慢慢向另一条街道飘去。简单收拾好物品,他紧随其后。
在他们留下的足迹,属于洞穴的植物生长又枯萎。
他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宏伟的地下城市,石柱参天而起,在他的视野里望不见顶端。地板上有繁复的花纹,紫红的光隐约明灭,仿佛呼吸。而天空无星无月,只有纯粹的黑暗,由石质灯座的淡红光束点亮城市。一切都很清晰,并且熟悉得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沿着其中一条路往前走,直到黑暗不复平静。如同沉静许久的海洋终于涨潮,暗影从地下、城市外的虚无与天空涌入,吞噬城市和城中样貌模糊的人们。他想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回来吧,回到我们之中。
他听见暗影的低语,数只漆黑的利爪伸向他,而他仿佛被石化,战斗或生存的本能都失去了响应。他等待判决——
他看见苍白的火焰。一个身影挡在他身前——
“不要!”
他惊醒,手爪抓到一些蕨叶,他看到他沉默的朋友,离他很近。那双对暗影生物来说过于明亮的眼睛也很近,像大星落在地上,它们投向他的目光那么悲伤,那么温和,带着几乎确认无疑的对他的关切……与宽恕?
为什么?为什么要原谅我?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声音却在此时失去了效用,他说不出话,他的哭喊被埋藏进无声处。可是,它……她听到了吗?她伸手抱起他,让他可以靠在她身上。
“你的心……不在这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揽在怀里。这一次,没有低语来质问,只有某种安静的律动——如同海潮,有种催眠的效果。那是她的血流吗?
他不想就此睡去,但一闪而过的记忆又开始消退……最终,手爪依然抓着她斗篷的边缘,他坠入下一个梦境。
在末日生存,很难吗?也许。
已经记不清与各种怪物搏斗了多少次,利齿咬在骨头上,有时几乎将它们折断——而他紧握长矛或暗夜剑,一次次猎杀这些错将他选作目标的生物,然后随便倚靠着什么,编织燃料为自己治疗。
简单吗?他终究是活了下来,和那只安静得近于温柔的梦魇一起。
多数时候它不跟随他,却也往往不离开他太远。它没有再攻击过他,有时,它会突然召唤陨石或蛙群,它们已经伤不到他,反而为他提供了食物和热源。
想和沉默的暗影朋友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只有这座小岛也可以,只有他们……
即使回想不起缘由,他不想离开它。
她想起这些时日,有个熟悉的灵魂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想起他试图递给她的食物,从浆果到精心编织的暗影造物。
很少有人近距离见到,即将消散的远古先驱是什么样子。随着月亮渐渐露出原本的银白,灾厄退去,在身形正变得稀薄时,她看上去又像那位守着月亮升起的古人女王了。就像往日与友人一同梳理纺线,她梳理起凌乱的思绪,渐渐回想起苏醒以来发生的事。
如果,再努力集中一下精神,她或许还能再说出消亡的母语?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将视线投在熟睡的友人身上,用目光作无声的留言。
我能感觉到,黎明就要到了,吾友。
所以再见了,或者不必再见。如果你和你的新同伴找到时钟,或许能让毁灭季不再到来,这样也好。我无法保证不伤你或是他们,还是希望我不要经常来吧。
请原谅我,就算这么久没见,都没和你说说话。我几乎可以想象,如果你想起来有些陈年旧事,会是怎样一副自责的样子,太丑了,我不想看到。不得不说,比起那个总给自己揽一堆担子的紧张家伙,这样的你似乎更可爱些。我们的一切早已化为尘埃,那并不能称为你的过错。
所以,如果有什么再次赋予了你生命的话,你有资格去享受它。你没有必要再背负过去的重量。
她看着熟睡的旧友,荧光花和发光浆果还在他身侧生长着,和在故乡的草地上一样。也许,在迥异的大地上,他终究成为了故乡。她伸手摘下一颗荧光果,想起他说它们像她的眼睛——在过于遥远的童年,他说过类似的话吗?
她已忘记,这种故乡随处可见的果实是否甘甜。她将小小的光送入口中,暗影瞬间吞噬了它,转化为微不足道的一丝养分,没留下任何与味觉相似的感受。但她想起了一些比果实要甜美的东西,一些模糊却真实的笑语,如甘露流入混沌了许久的意识。
我以为我已经不需要多少感情,就连我是谁这件事也不特别重要。但现在我很高兴,真的,这次醒来看到了你,我很高兴。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和你走下去,只是,原谅我恐怕要不辞而别——
但我会在大地、风、流水与尘土之中,也在联系我们的暗影,为此,我不恨他们。
对了,还是给你留一份小礼物吧,希望它会代我保护你。
在血月完全褪色前,毁灭季的远古先驱,或者Ancient Queen,从残破的斗篷撕下一片,小心裹在旧友身上。然后,仿佛完成了夙愿的小惊吓一样,她闭上眼,等待最后一丝红月光消失,她的身形随之消散,沉入下方黑暗的大地。
数日后,黄昏的雨林。
昔时的王沉默着走过树荫,披着纯黑的斗篷,怀里抱着一捧荧光果。
直到树林的深处,独自在一汪雨后的积水边坐下,直到夜晚来临,Alter的冷光穿过树林。
不是满月,微弱的月辉并不足以点亮森林,于是树冠的影子陪伴着他。说不清为何这样,他小心将荧光果放入水中,看那些小小的光栖落在水面,努力点亮雨后积水铺成的清泉,感觉它们远比遥远的月亮温暖,就像朋友的注视,很安心。
于是他裹紧斗篷,躺在水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