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向着明亮那方》总制片人王磊采访

今天2022年1月15日,绘本动画电影《向着明亮那方》在全国开映。作为一部在国内院线公映的国产动画电影,这部作品创下了多个第一次——第一部院线长篇艺术风格动画、第一部院线短篇拼盘动画、第一部绘本改编动画。大量的第一次意味着,无论是取材、制作方式、面向观众群体,这部作品都将遇到巨大的挑战。针对这些问题,动画区采访到了本片的总制片人王磊,着重从国内动画产业角度,为我们深度解析《向着明亮那方》这个与众不同的项目。
(本采访不含剧透,只有大量的对于国内动画电影和独立动画状况的解读。)

——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B站动画区的采访,首先请您简单做一下自我介绍。
王磊 很高兴能接受B站的采访,我是《向着明亮那方》的总制片人,王磊。
——我们可能给您的第一个问题就会比较尖锐,当看到这部作品的信息的时候,我是很惊讶的。当然不是说不欢迎这类风格的动画作品能够走上院线,反而作为一个喜欢动画的人,我个人肯定希望能在电影院看到更多不同风格的动画作品。但是我心里总是会犯嘀咕,就是国内是否存在一个艺术风格动画电影的市场?至少实际情况是过去没有这样的作品上到院线,想问问您的看法。
王磊 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先讲讲我自己的经历。我原来一直在上海电视台,95年进入的电视台,然后2004年05年的时候炫动卡通就有个卡通频道成立,我那时候参与创建这个频道。从05年到现在,其实我涉入动画行业也已经将近20年,是动画行业的老兵了。
然后05年做炫动卡通的时候,那时候一直是做儿童动画,儿童动画,那时候新媒体还没出来,都是广电总局在推动各种各样的动画。我就是在这个宏观背景下在做事情,当时你也知道动画片是靠补贴的,现在是B站和腾讯的补贴,以前是有政府补贴,但是其实它的质量各方面其实都上不去。我们当时做炫动卡通的时候,基本上也是靠日本动画来填充收视率,尽管那时候是严格控制,许可证很严格。
——您的意思是市场是否存在都得是去试的,比如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炫动卡通就做了非常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网球王子》。
王磊 是的,我们引进的网球王子,包括网球王子的衍生授权全都是我在推。当时主要是日本动漫,然后做国产动漫。但其实始终也找不到盈利模式,那么我作为一个想做点事的人来说,总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当时到08年,我们先开始做一个马荣成的电影《风云决》,由我操盘做动画电影。但上海电视台是电视台,我们是从来没有做过电影的,但是介入到《风云》之后,我觉得这个片子尽管故事上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它当时的二维动画的水准,找林超贤做导演,包括音乐,任贤齐主唱,然后有谢霆锋他们配音。我们就想有这么一个国产文化,我要不遗余力的让它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当时我们就全面介入了电影营销和发行这个事,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结果就很不错,当时的动画电影大概基本上像葫芦兄弟只有600万票房,风云决当时做到了3000万。这使我们对于电影的门槛有所熟悉。后来我就在想是不是动画还能做更多,现在我们知道叫粉丝转换了,当时我们想使用动画做儿童粉丝的转换,能不能在春节期间给做一个合家欢的动画呢?于是08年底,我们就做了《喜羊羊》的第一部电影。
——我记得08年那个时间点,当时我们是没有现在这个贺岁动画的概念的。比如现在春节档有动画,五一档六一档国庆档,逢年过节都要去电影院看动画。那时候实际上还没有这个概念,大家贺岁都去看成龙的片。
王磊 没错,那时候没有贺岁档,所谓寒假第一天看一部动画电影,这件事几乎是不存在的。那个时候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但我拿着上海文广的牌子,人家给我一点面子,我去找博纳,找中影,最终大家还是相信了喜羊羊的热度能够有这个可能性,结果就做成了这样一个成功的案例。然后第二年我们又紧接着做了《麦兜》的电影,麦兜的第二部是我做的,当时我试图要把年轻人和儿童双方都调动起来,票房做到了8000万,后面就再没有那么高的票房了。
——等于是挖掘出儿童动画节日档这个新市场。当时可能网络也没有那么发达,动画电影也不存在固定的市场,您是怎么去判断喜羊羊的热度有转换价值的?通过收视率?或者玩具周边卖得好?
王磊 其实他当时已经快死了,因为没有变现,没有IP。他没有变现模式,就靠有几百集的长篇故事。他几百集是广东的一个其实成本相对较低的团队在做,但他最强的是他的故事,本质是广东的情景喜剧,故事基于原来这批编剧的能力。所以说我们电影也不敢大投入,整个控制在600万的成本里面,这个成本是根据市场的预测倒推出来的。幸运的是,喜羊羊和麦兜,包括后面的喜羊羊第二部都做得还不错。然后就到了10年,资本热潮刚刚开始起来的时候,电视台领导希望我去做别的,但我还是想做动画,于是离开电视台,之后在10年成立了公司叫卡通先生,做儿童动画的投资发现。之后做了许多的动画IP,包括《赛尔号》《巴啦啦小魔仙》《洛克王国》,包括投资《熊出没》一到四部,然后引进《奥特曼》电影等等等等。一路都是做动画电影做到15年。
——15年的国内动画电影市场有许多重大的变化。
王磊 《大圣归来》上了,资本市场对于动画改善很多,包括整个社会对于动画、对于所有的文艺产业都有改观。我就发现我年轻的时候完全是以商业为驱动,以商业上的成功为我们事业上的成功。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开始关注原创内容的价值,想开始搞核心创作,当时成立的就是这次的出品公司——本来影业。我们想打造上海版的追光,在大宁地区成立了一个很大的工作室,也拿到华人这些地方的投资。工作室很宽敞有1500平,然后招兵买马,想做皮克斯这样的动画电影,找了大量的美国人,法国人老外过来。但结果不如人意, 15年到18年这段时期,我们非常痛苦。这几年,我们硬件设备有了,人也有了,但是我们发现其实内容创作不是靠这些东西是能解决的。创作得依靠发自内心的创作者,不是靠方法论,靠所谓的我们以前的营销手段就能做的。
所以说我们成立4年内迟迟没有动手,我们找了大量的题材,但发现故事不行。我们去听罗伯特麦基讲课听了好几次,没用!所以那时候对我个人来说,是比较痛苦、黑暗的几年。我感受到我想做的和我的能力有巨大的落差。再加上北京大部分的人才都是被其他家垄断,上海这方面我们投了不思凡做大护法,投了功夫兔菜包狗,但创作一直也不稳定。
后来到了18年之后,我们决定还是回归我们原来擅长做的儿童系列动画,比如功夫兔菜包狗,包括想跟奥飞合作的一个片叫《超级工程车》,大家都很看好,包括奥飞优酷都想着要投来做。然后我们还幸运的在资本寒冬之前拿到了一笔融资,因为当时正好是小猪佩奇和超级飞侠模式在赚钱的时候。当初投资人投我们的时候,一个是他们认为市场品类儿童动画缺少高品质的,而我们的定位就是高品质的儿童动画,我们的初心就是要为儿童和家庭做好的东西。当然我们没说我们就做得出来,但是我们的初心是这样的,所以说也很幸运拿到了这笔融资之后,我们就能继续往这个方向做。但是现实很残酷,当我们想做高品质,不想以忽悠孩子为核心的东西的时候呢,我们的成本是降不下来的,我们也不是制作公司。
——我们这几年能感受到,整个动画行业的制作成本被推的非常之高。但还是哪儿都缺产能。
王磊 所以这点我想清楚了,当时其实我们有团队,我们也完全可以找b站接单,我们有人有硬件,但我不想接单。因为我们后来两部动画片都获得不错的成绩的时候,功夫兔豆瓣有八点几分,然后工程车其实海外也能发行。但是量太少,人家都是要多的,所以说我们的盈利模式处在了极大的困局,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发现面对这么多动画系列片,我们即使做得再多,在量上面也是没有机会胜出的。我们要成为小猪佩奇是非常难的。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当时在疫情之下,我也不知道哪天突然之间有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们公司钱已经快烧的差不多了,我还有最后一年我该怎么办?结果当时正好上映《我和我的祖国》。而我那两年我又看了大量的原创绘本,因为我本人非常喜欢绘本,我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孩子让我接触大量的绘本。看到我和我的祖国,我脑海里就突然冒出了几个绘本。而且当时因为中福会出版是在上海的,那里有一句宋庆龄的题词“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予儿童”,把我给深深地打动了。然后出版社还有一句口号,就是“把爱和美写进作品”,我很受启发,就想我是不是能做一个爱与美的合集,然后脑海里跳出了这几部绘本。
——但是国内以前是不存在这个绘本动画电影的市场的。
王磊 是的,这个事情首先是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其次我们公司只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存活。我就和我们的制片人商量,我们到底能不能做?成本上能不能吃的下来?比如绘本动画曾经有过前例,《猜猜我有多爱你》就是根据绘本改编的系列动画。我们也想做,但发现太难了,就算搞定了创作风格,我哪有这么多编剧来做系列化,而且这个编剧还不能是流水线接活的,缺乏灵魂。那如果你又是做绘本短篇小动画的话,那又走到那条艺术动画评奖公益的老路上去了。或者还有所谓的动态绘本,静止图做翻页效果配讲读,这又不叫动画。所以我们该怎么办?我如何能够把那些真正触动我的那些绘本让更多人看到?而且得有合适的商业模式。
——从我自己的了解情况来说,比如现在适合绘本动画的,艺术风格强烈的独立动画人相对过去多了很多。但这些人在欧洲可能是吃补贴评奖的,在日本他们可能是设计圈广告圈的,在美国可能有艺术院线,大家都有自己的孵化机制,不管是文化扶持也好另辟蹊径也好。但我们会觉得,这类作品不属于大众院线。比如去年《狼行者》引进国内,卡通沙龙艺术性很强又是长篇,还有一定娱乐性,那这个片子国内一千五百万票房不到,这个成绩我们觉得是很失败的。结果回头一看票房,您别看《狼行者》动画圈子内很多人吹,各国动画人都在吹,结果全球票房加起来也没中国大陆票房的一半高,我们就哭笑不得了。所以所谓的艺术风格动画电影市场,在全球范围内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这国内不行,全球更不行。所以我们之前聊到说国内这个尝试是新的,但国外也没有这个市场可供参考。所以在这么一个前提下,我个人是非常有兴趣想知道,您是怎么下决心,去挑战这个很难看清,连是否存在都未可知的市场的?
王磊 我下决心的时候是我公司内开会的时候,我就告诉我的同事,老王今天要做的一部片子,先不要跟我谈任何的市场定位、目标受众,我只想把爱和美的东西——也不要跟我说我们会不会做——每一本绘本都有打动我的东西,我能不能把打动我的东西去传递给我们的家长和孩子们,这就是我最重要的初衷。
也不要跟我谈目标受众,也不要跟我谈卖点、关键词,因为我们以前要从策划做起,这次我们都先不谈。当时同事们都还是比较赞同的,他们认为虽然这是一个很小众的题材,但只有小众才有可能大众。另外公司也已经基本上无路可走了,所以说还不如做点有特色的东西出来。然后我们就四处去找合作伙伴,我们的制片人资源丰富,就开始去找制作团队。
——对于制作团队您有怎样的要求呢?
王磊 我们的制片人有一些人脉,我们还找了美影厂原来的老副厂长朱毓平老师,他对于中国动画界,然后朝鲜、南朝鲜、越南都了解的非常清楚。原来想着找人做前期和中期,但发现一个是时间不够,第二个是制片人一直在问我一个问题:你究竟是想做一个以爱和美之名做的快餐营销品呢,就是说是不是又跟以前一样打个旗号,然后其实做的东西换汤不换药,打这个绘本的旗号来骗绘本观众钱?当时我们就很纠结,时间又紧,钞票又少。但是我就跟制片人说,我肯定要先做一个艺术片。首先是艺术片,我所有的商业经验都是为艺术片服务的。那制片人说明白了,那就得找艺术短片的作者。
——这几年我们自己运营B站动画区,看到用户自传的作品,或者看到高校学生和年轻动画人的作品,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随着网络给年轻人带来眼界的开阔和审美的提升,加上动画软硬件的进步,现在的艺术短片的质量在越来越高。
王磊 是的,比如我去北京找到传媒大学的老师,他手下有很多学生有获奖艺术作品,他们所能给到的支持是超乎我想象的。但问题是大学是一个教培基地,不存在一个说给钱后就按量按时间给你完成作品的机制。那我就转身去找动画公司,有些动画公司告诉我有兴趣,但是他们的老板就说这种。赔钱的东西做了干什么,还是只能放弃。就在我们几乎山穷水尽,在2020年的4月份的时候还没找到人。找不到导演,找不到监制。但那时候忽然就柳暗花明,所以在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机缘是会突然之间出现的。在20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我们的合作方优扬儿童动画赞助了费那奇动画。他们就问我们要不要见一见费那奇做艺术动画的年轻人。之后他们带来一批获奖作品来到我们公司,当时我们公司正好要搬家,从之前的1500平米变成400平米,然后400平米我们最后都维持不下去了,要改成100平米。但那时候400平米内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银幕,我们当时想做皮克斯,那必须有个放映厅,现在已经转租给迪斯尼了。当时在我们的放映厅里我看到了他们的短片,尤其是在影厅的效果看的,我一下子就被深深的震撼,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这种细节,这种感受性的东西,这种扑面而来的,跟情节没有关系的东西深深的打动了我。
——所以您就马上确定找费那奇的年轻人来负责这次的创作?
王磊 但当时我们公司已经快差不多要,我当时确定的目标是要20年底上线。他们回去研究了一下,告诉我第一预算要增加,第二时间肯定来不及。然后当时又问了我一句,我到底是要作品完成还是要做作品的品质?我要说我们一定要做品质,所以我们就又追加了预算,而且我们这个片子没人投资,一开始我也不想找别人投资。有投资就会有影响,会有别的意见过来影响我们的创作,最后肯定要问我市场预期怎么样,对不起我不想谈这个。然后我们这个片子在立项的过程中也遇到了重重的困难,没有人做过。什么五个六个不同艺术形式的,然后主题其实又不那么清晰。去沟通广电送审的时候我们能感受到障碍,可能还不一定会愿意给我龙标,当时最后也是出于对国产动画的尝试的支持作用,才给予我们通过。
——您提到您不想谈市场,但从我对于国内漫画出版的了解,我听出版社的朋友说,这几年绘本卖得好,漫画就卖得呵呵。尤其最近两年,能感受到绘本市场在急剧地膨胀。
王磊 我其实有一些信息来自于我对绘本市场的了解,它每年有20%的增长,但是我们无法确定的是它的转换率,绘本读者能转换成电影观众吗?再就是其实绘本的消费量的很大一个比重是来自于教育功能的绘本。所以我们的情况是三无产品,第一我没有IP,一方面我们也没钱买大IP,第二就算找到大IP,他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东西,以为你是要搞那个动态绘本。直到我们片子做出来,很多人还认为我们这是一个公益项目。
——那我可能要说句我的真实想法,或许不太好听,但我会觉得这次可能票房不会很高,但是片子体现出创作团队很强的能力,将来会有人愿意投资愿意发单。
王磊 就像我原来看到的喜羊羊的市场一样,当时尚未存在的市场,别人是不知道的,所以对于绘本我是有这个信心基础的,因为电影的受众现阶段确实无法调查,因为没有人知道绘本动画电影,我们这次的影院发行经理就没多少人知道绘本是什么。但回到你说创作团队能力很强的问题,前面提到我们有幸的接触到了这批独立动画作者,你具体下次可以等他们来上海时再和他们聊聊。
——必须的。
王磊 我所接触到的这些独立动画作者,第一,他们都非常有才华。第二,正是这个时代,让他们可以有这个机会坚持做自己的事情。第三,其实他们这些人对商业其实是有一些抗拒和反感的,但他们有一种坚持是很让人敬佩的,因为其实是没有很高收入的。
——比如我们自己的项目,也会接触一些很优秀的年轻人。很多人都是怎样的状态呢?他们都不愿意放掉他们本来在做的东西,但他可能会另外来做点东西来糊口。前面提到他们本身审美强,能力强,比如说我们可能会给他一些单价比较高的工作,一些前期设计方面的东西。但这些终究是商业动画,我们对于让一个专门做艺术动画水平还特别高的人,让他来做商业动画,我们自己心里也是有一点芥蒂的,会觉得耽误人家。所以除了这些商业动画之外,比如说我是动画区的编辑,我能看到有很多年轻人、小朋友传他们自己做的小动画。十分厉害的小朋友越来越多,但我就会觉得我虽然很希望他们火,但我也会思考一个问题,到他们火了以后,真的他们想毕业后一直走这条路的时候,我们能给他们创造一个让他们顺利发展成长的环境吗?不是说非得做艺术动画或者不做商业动画,但是能不能给到一个让他们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东西的同时,也能养活自己,一个平衡的状态,一条出路。
王磊 所以说我们接触的独立动画人的状态,之前他们都处在半创作或是创作状态,然后另外可能也会去一些动画公司,广告公司做一些工作。但是他们对于商业,对于以割草为目的的商业他们是不喜欢的。但当我们这些绘本给到他们,我们没有逼着他们,他们是有选择的,他们互相挑选绘本,然后会给绘本写一些文字的阐述,那些阐述就深深的打动了我。我惊叹于年轻人,尤其独立文化作者的一种精神。因为我的理解是独立动画原来更多的是在做所谓的“痛苦行动化”。因为独立动画被别人认为是一个有黑暗话题的门类,是表达痛苦的。
——您说这个我就想到前面提到的,欧洲独立动画这两年有一个情况,大家靠补贴过日子,那么谁来审核这些片子能不能拿补贴呢,怎么去讨好这些人?这两年有个倾向就是很多作者肯定会选一些更加政治正确的话题,包括战乱、难民、种族歧视、社会悲剧,导致此类片子这两年越来越多。
王磊 但我们的情况是,我们的选题全都是为了反映童年的原生家庭,很多题材都是来自于这个方面。这些为我们的片子提供了这样一种优势,首先是在美术方面,我们不用再去自我测试了。其次是在故事方面,因为作为绘本,包括我们挑的这些绘本,它本身其实也没有刻意煽情,其中体现的都是一些细节性的东西,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可能对这些年轻导演来说,如果让他单独去创作这种儿童题材会很难,但是他一旦跟绘本相遇,他们之间是能找到默契度和结合度的。而且这些创作者他们其实都是在从自己的童年的角度出发,拿自己的感受去做。所以说整个的创作过程我觉得第一是就非常的钦佩他们,第二这次真的是一种非常好的结合。你们有机会可以看看我们通过和之梦在B站发布的纪录片,专门拍的。
和之梦:揭秘一部“用生命换时长”的,本土绘本改编的动画电影制作幕后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VL411V7uV
——我之前有看,早上我还看到竹内导演发了个日文推,这个片子之后日本也会上映。
王磊 是的,之前在日本发罗小黑的公司会给我们做日本发行。所以说整个过程差不多是这样的,从商业的角度来说,其实我们这个片子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家大的电影投资公司愿意投,就是说基本上我们现在也都是自己在裸发,拿自己公司的压箱底的钱在做。唯一的来支持我们的还是阅读圈的,包括樊登读书,包括凯叔讲故事,我们在绘本界和阅读界得到了非常大的支持。但电影界尤其是大的电影投资界,包括电影发行界,对我们就兴趣缺缺。这都很正常,这就是现实,人家为什么要认识你或者人家为什么要知道你这套东西?但是对不起,我这次要做的事情,哪怕公司死了,我觉得我就在做一件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做的事情不是一个要搞苦情的,我就是要创造商业的价值,用商业的价值去推动这样好的作品。而且我现在应该说会比较坚信这个片子的商业的价值会显示出来,哪怕我们公司不行了,也会有别的公司包括一些比赛看到这个作品,他们之后可能也会去推动。
——您作品本身证明了制作能力和制作水平。
王磊 对,所以说我是根本不在乎,因为所谓的创造模式或者带来模仿,或者说后面你火了以后是不是会出现更多同类作品,这个都没关系。因为只要是大家更多地往这方面去做,商业的洪流就会越做越大。所以也希望B站能多给我们一些支持,这样的话能让更多的人也能知道这个片子。而我觉得我的使命就是要让有价值的东西真正成为有商业价值的东西。商业价值要为推动这个东西去做,这是我表达的一个信心。而且我相信我们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年轻人的审美现实是我们中国人内在已有的审美。当然现在我们主要挑战的就是你刚才问的问题,绘本的小众是不是能走到大众?这个我们不知道,因为它其实是需要有一定的体验和感受力的。
——我说我自己的感受,我是看动画长大的,长大了还在看,工作也做相关的,所以我已经不相信自个儿的感受能否代表一般人了。《向着明亮那方》我看着非常好,而且我觉得除了我之外的人看着应该也觉得好,但我就太不敢相信我这个判断。我觉得可能成为门槛的,就是这个片子太安静了,然后每个故事都很好,但是因为故事是短篇集,每个故事是分开的,我的情绪是不连续的。那么一个安静,一个不连续,就会觉得片子很长,可能小朋友会坐不住。但我觉得成年人看他至少不会有什么负面的想法,他一定会觉得这个片很好。
王磊 我们未来是希望这个片子如果成功了,希望能做50分钟60分钟,这个时长适合小朋友。但中国现在市场不接受50分钟60分钟的片,以前美影厂时代那都是有短片的,现在没了,儿童院线没了。但面向孩子,他们的集中力就那么点时间,你要是面向他们做,咱们做90分钟本身是过长的,所以我们这次做到了最低限度80分钟,因为做低了电影局也不通过,说你又在圈钱。其实我们没有这种想法,我们最好是能做60分钟,做五个故事四个故事就够了。
——说到这个我会特别希望这个片子能够改变一点商业模式。前面提到艺术风格的短片现在越来越多,传B站传抖音,各个地方传,评奖出展各个地方送。片子本身越来越多,结果造成了大家越来越觉得短片本身是不该挣钱的,虽然我觉得这观念不好,但事实上这个观念已经形成了。比如说B站传动画短片的人,片子本身不怎么挣钱,他粉丝量上去后能力显现出来后他接商单挣钱,靠的是劳动力或者创作者本身这个IP,但短片本身不挣钱。所以这次短片拼盘上商业院线,算是一个特别大的创举了。
王磊 你前面提到短篇合集的情绪不连贯,但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进程中的一步。因为我首先要把大家擅长的东西表达出来,去触动别人。而如果要做长篇,这对于所有的创作者都是一个挑战,包括对我们制片方不是靠钱就能完成的。
——这个我们其实也深有体会,B站自己也收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优秀动画人和团队,但是就遇到一个问题,你短篇你很高质量能半年做出来十分钟,那么有五年能做出一部100分钟的高质量电影吗?这几年下来我们知道了,是做不出来的。所以我们就很希望问问您,您对于《向着明亮那方》片子的一个期待,您作为制片方以及创作团队将来会是怎么样一个状态?这部作品之后,下一步怎么走?是否已经在策划第二个第三个系列了?会不会之后做长篇?
王磊 首先我们就已经把公司的钱全用完了。事实上如果这个片子完全回收不了,基本上我们这种商业模式也就结束了。但是我自己内心里觉得是不会结束的,这个片子不管怎么样,肯定能让我们公司能有机会继续做下去。
——一定的。
王磊 然后我们也很期待B站,虽然我在动画圈很多年,但其实我对动画不是特别的了解,我更多的关注还是对儿童这一块。但我觉得B站观众肯定会对这部作品感兴趣的,因为有很多人看了以后,都说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因为好的绘本它是对所有年龄的人都是具有疗愈作用的,这个片子我觉得无论票房怎么样,但它这个效果是可以达到的。
——您说到共情我就想到,其中有一部作品的台词,怕剧透内容我不说,但我听到后我特别有感触,看完之后就联系我妈说,天冷你一定别舍不得不开空调。这个中国人自己身边的故事的感觉特别强烈。
王磊 因为剧中的台词都不是作者编出来的,就是他妈妈这样告诉他的。有一位绘本评论的老师也是听到这句话特别触动,然后特别去采访了导演,说这句话这是你编的吗?不是,是真实的,就是这种真实的力量太打动人了。就这种情感方面的东西,我会希望成年人也可以看到,然后唤回他们的记忆,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情感。
然后这些独立动画导演还给我很深的一个印象。就是他们又回归到了创作的本来的规律。原来美影厂创作之前都要先采风的,生活采风。我们以那个糖水铺的故事为例,这个绘本的故事是一个南京作者写的,他描绘的是南京的糖水铺。导演一开始就要问我南京哪里有糖水铺他去采风一下,结果我们竟然发现南京现在其实没了。
——我第一反应也是糖水铺不该是广东的吗?
王磊 于是导演就去了广州,在广州一待就待半个月,然后遇到了一个老婆婆90多岁,待了半个月把糖水喝到都吐了。所以他们都是要下生活体验,生活以后才创作,我觉得这个是真正的回到过去,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现在我们都不敢对年轻人说你该下生活。大家都知道做动画已经那么苦了,还让人去体验生活。
王磊 所以说这就是我们在跟创作者的沟通中也坚持的一点,就是说只要主题和基本的美术不变,其他要鼓励他们去自由创作。这当中也会有时候我也会跟他很纠结,因为有时候也会执着于儿童,儿童有些东西可以看有些不可以看,一开始我们也会很担心。两点担心,第一点是童趣,就是孩子能看这么安静的动画吗?关于童趣我们一开始很纠结很矛盾,要请导演把童心童趣做进去。还有一点就是情感,就我们这个情感又不是那么的强烈的煽情,最后我们还是回归到我们究竟想要传递什么,这东西是我们要做的,我就坚持这个。
——说到情感,七个片我看哭三场。然后说到童趣,这次片子给小朋友看您倒是很敢用方言,您倒不会怕小朋友听不懂。
王磊 方言这一点上我们团队跟我纠结过很多次,尤其是小火车那集全用四川话,就算有字幕,小朋友也不一定能看得懂是吧。但我坚持一点是,对于孩子来说,感受力和真实的生命力的东西要比听得懂更重要。所以我这点上我坚持了,因为四川话里面它本身蕴含的情感是远远大于文字的意思,因为我们表达的东西不是为了传递所谓要教育大家要干嘛,只是为了传递活生生的现实中所体现的感受力,这是我们孩子原来没有的,现在的孩子可能越来越缺乏的,包括主流的儿童动画他也不会讲这个东西。当然我们也不是为了迎合照顾各地的方言市场,我们只是采风,比如江苏的糖水铺变成了广东,那用广东方言就很正常了。包括我们这次哪怕成本预算很低,但是我们在音乐和音效上面,我们都是投入不能低,因为给孩子东西,我们希望把真实的有丰富的东西传递给他。我们的音效是金马奖团队做的。然后配音演员我们到广州去采风,找了很多广州当地的配音团队,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反馈,在最后一刻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话剧团合乎我们的需求。
——说来您提到导演采风,我刚才说过B站有很多自己做动画的年轻人,而这次的青年导演们多都是名校毕业,有导演经验带团队,还能一定程度上做了自己想做的东西。我想对于B站做动画的年轻人,尤其是会看这篇访谈的用户而言,这些导演可能是他们将来的努力方向。那么您作为总制片人,对B站的年轻人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王磊 我觉得就从我的角度,因为我本身不是做创作的,我也不是做动画的,但我觉得这部作品最重要的是发自我内心触动我的东西,我想要表达出来。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当我活到50岁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当你活出你真正想爱的东西的时候,想做的东西,这些价值自然而然都会呈现的。而不是说你先去想我该怎么商业呈现或怎么样,先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慢慢的来。我和我们片子这些创作者接触下来的体会,他们所表达的,他们所选择的,也都是他们自己生活中所感受的。所以说我可能也没资格去给B站年轻人说什么,我们这种已经过时了,我只能说从我的个人的感受角度来说,越是在这样一个看似机会很多的时代,越是要第一去问自己内心触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不是外面吸引观众的东西。真正打动你心底的东西是什么?然后你去把它慢慢的表达出来,然后也不用着急,慢慢来就跟糖水铺那个故事里喝芝麻糊一样,这是一种规律。
实际上我们这次已经有点投机了,因为就一年时间我们也没办法,你说的创业创新也好,投资也好,被逼无奈也好,因为这些都是正相关的。我们这一年的时间其实用的是什么?用的是这十年来我们在自己苦难和黑暗中所逼出来的一点真实的追求,包括这些独立动画作者也是积累了那么多年,这些可能是让这个片子现在稍微产生一些感受力的内涵。但是在时间上各方面依然很赶,这会让包括故事在内,剧中各方面都还是存在着很大的一个差距,我们希望未来能如果这片子能赚钱,那接下来我们能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去做一个短片,甚至说未来其实还应该走长片。短片也只是其中一个过程,毕竟短片不是一个适合电影院的形式。当然短片也可以在电影院呈现,我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感受到。
——那我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就是您一开始选择作为动画原作的那些绘本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您选择了怎样的故事,希望传递怎样一种信息和主题?
王磊 它有两个层面,一个层面就像我刚刚跟你分享的,就是中国人的爱和美,这个美有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爱也是各种各样的。从表面上看它是各个题材中的家庭,有家庭故事,有邻里故事,从中就可以感受到中国人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之爱。立项时广电总局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宽泛的东西,但在这宽泛的背后的底层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们的片子叫《向着明亮那方》?其实你也会看到,所有的故事里面有这么一个背景,那就是我们的生活环境是我们所无法选择的,但是每个人内心其实都有那种温暖的底层的东西,那种东西支撑我们中国人,而且这个是普世的。我们内心拥有本质的光芒,《向着明亮那方》不是说我这个片子是光亮,而是说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光亮的。
片子里有很多条件很艰苦的角色,但是你看到大家虽然有些悲伤,但是丝毫没有阻挡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乐观向上。但这种乐观向上又不是我去鸡汤式给观众灌下去的,他们自然而然的产生,不是说为了助人去助人。
——我们可能不是很需要宏大叙事和家国理想,当然我不是说这不好。
王磊 是的,包括有一个故事会涉及到实际中国遭遇过的巨大灾难,我们纠结了很久,因为我们其实本来不想太煽情,不想往这个方向去凑。包括作者本身也不想,但后来为啥同意了?是因为这个作者本身不是为了煽情而煽情,他是采风后真正被触动到了。这是我最最根本的底线,就是所有东西只要是你有感受而发的,你想要表达的,而不是说你为了讨好或者煽情的话,我们尊重。而且这位导演其实他在那么多导演中是最成熟的一个导演,因为他是70后,在欧洲生活了10多年,在纪录片里可以看到,原来学土木工程的。
——说到欧洲,这次应该也会海外送去评奖吧?
王磊 目前入围了纽约国际儿童电影节的长篇竞赛单元,也算是国际上对我们的一种肯定。
——那我就问个可能比较花絮的问题,您是一个短篇拼盘,入围长篇单元ok吗?
王磊 我就是一个长篇片子。我不走短篇,我这不是一个短篇。因为在国外也没有过这种形式的,但我们坚持我们不走短片,因为我就是个长片。你知道我们这片子最怕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长篇也不认我们,然后短篇也不认,我们有这个担心。但是我们不会被这个限制,认就认不认就不认,但我们的内核是联系起来的。这个打破常识,国际上确实没有人看到过。国际上没有这样的片子,哪有这样的片子,除非就奈飞做个合集片,或者B站做个合集,但这些片子都不可能进电影院。
——等到有了成绩,我觉得对这次的创作团队而言,商业成绩不管怎么样,他们自己在创作上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满足度吧?独立动画能真正走上电影商业化道路,在全球都算是一个很少见的先例,要吹。
王磊 我觉得也只有我们中国市场目前能提供这种可能性,也感谢中国的宽容度。之前我们也提到狼行者的票房问题,国外的市场已经固定了,这个片子真要比如说跑美国上正式院线的话,那些上艺术院线的人就要站出来骂这个东西,他说凭什么我上不了。所以说中国市场还有一定的宽容度,我们还没有定型,还没有定型还有机会,为了未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中国应该给予儿童有电影院看短篇动画合集的这种机会,年轻人也值得有这个机会。因为在电影院看跟在家里看不一样,电影的这种细节感受真的是只有在银幕上才能感受到。
——非常感谢您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也希望《向着明亮那方》能有好的成绩。
王磊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