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戏子无情

#图源堆糖#
壹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院门外头醉酒的男人晃悠悠得跌撞着路过,嘴里念叨着,那声音忽而拔高忽而消沉,倒是像极了唱戏的。
我娘正坐在太阳底下替我缝补衣裳,闻言便咬了咬牙,狠狠啐了一口,尖声骂道:“醉鬼!”
“嗬……戏子无义?戏子何止无义,戏子可不更无情?”我娘抬起自个儿的鸳鸯绣花鞋,在地上泄愤似的碾了碾,嘴里骂骂咧咧。
我趴伏在墙头,那男人手里抓着酒坛,瞧见我后咧开嘴嘿嘿一笑,仰头便又灌了一口,就着袖子将嘴一抹:“小哥儿,我认得你,你是那戏子的儿子!”
“你再胡说八道,我便送你去警察署!”我娘拎着扫帚冲出院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儿就挥起扫帚狠狠打去,直将那男人揍得满地打滚儿。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哎哟!咱们可都是苦命人!”那男人霎时醒了酒,摸爬滚打便匆匆离去,手里的坛子也遗落在我家门口,被我娘一扫帚打碎,清脆仿佛大年初一的鞭炮声。
周遭窸窸窣窣,一时间议论纷纷,我娘背着身子站在原地,我瞧见她抬手抹了抹眼泪。
贰
我爹便是那男人口中的戏子,梨园里头一个唱旦角的,许是脸生得俊俏了些,竟让我娘一-个千金小姐生生跟了他,这些年过去,也不复端庄,硬是熬成了暴脾气的黄脸婆。
我娘也许是极后悔的,她常常拉着我的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我爹不是个东西。她对我说: “孩儿啊,戏子无情,待你长大了, 可莫要像你爹一般。”
可我至今也没弄懂,我爹一没抛妻弃子, 二没浪荡风流,为何会落得无情一说。 但那时候我自然不敢忤逆我娘,便依着她的意思点了头。
打记事以来,我娘对我爹便颇有微词,想来她应是极爱我爹的,放着好好的世家小姐不做,硬是跟家里人断了关系,从江南那处远赴北平,嫁给我爹后,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如今缝补衣裳都要靠自己。她从未对此有过怨言,可我仍常常见她深夜时对着窗子抹眼泪。
我娘约莫是不想我做个唱戏的,可我生来便是一副好嗓子,眉眼又像极了我爹,凡是见过我的班主都想着花重金买我去班子,我爹自然不依,他经常唤我到身前,瞧着我那张未长开的脸,又瞧着我的身段,眼中的欣喜怎么也掩饰不住。
“好孩子,将来定要随爹一起好好学戏,亲眼瞧瞧那梨园的盛景。”我爹便是这么说的。
我倒也蛮喜欢唱戏,小时候偷偷瞧见爹在后院儿练戏,那嗓子吊起,兰花指这么一翘,分明是一张未施脂粉男儿的脸,却愣是横生出几分媚气,口中唱出的花腔婉转,绕梁三日,定然不止。
打那时起,我便时常躲在后院儿,偷看我爹练戏,看得久了,对于戏倒也不再那么陌生,反而兴致愈发浓厚,喉咙常痒痒,忍不住便唱上几句,后来还是被我娘发现了。
她骂了我足足两个时辰都不解气,愣是抄起厨房里的藤条,冲着我狠狠抽了下去,一边打着,嘴里还念叨: “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
我疼得直乱窜,刚巧爹推门进来,我便直愣愣地撞进爹的怀里。
“你用藤条抽他做什么!若是抽坏了该如何是好!”我爹伸出手,莹白如玉的手指抚摸着我脸上的红印子, 颇为心疼。
我娘冷笑几声,咬紧牙齿啐了一口:“ 你想儿子走你的老路?做梦!我告诉你,儿子就算是去给人家做下人,也不可能去那个肮脏的地方!”
娘说的那地方,大抵就是梨园。
“娘,我要去!我喜欢唱戏!”
爹原本涨红着一张脸,并未预料到我会突然插上这么一句嘴,一时间我娘也愣住了。
“说什么傻话!小孩子懂什么?那地方去不得,莫要学你爹,给人当…”她忽然不说了,低头抹了一把眼泪。
我攥着爹的衣领,瞧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叁
进梨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猜测娘未说的那句话,可惜一直无果。直到很久以后,我成了角,娶了妻。父母相继故去的后,我回老家收拾爹娘的遗物,在我爹的房里发现了一个落了锁的木箱。
那锁已经十分破旧了,上头锈迹斑斑, 我晃了晃那锁,“喀嚓”一声便裂开了。木箱里一股子潮湿腐烂的气息。
木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爹生前最爱的一身行头,他总是把它们拿出来抖抖灰尘,再挂起来晒晒,像呵护孩子一样小心翼翼。
我取出那身行头,就着光线抖了抖。这么些年过去,原本鲜艳的衣裳早已褪色,白绸子做的里裙泛起褐黄色,一抖满房都飞起灰尘。
再一抖,一张薄薄的纸飞出,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是张信纸,看起来似乎很久远了,上头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可仍然能一眼分清,信的首端写的是我爹的名字。
也不知是谁寄给我爹的信,竟让他如此珍视,藏在自己最宝贝的行头中。
许是染了潮气的缘故,我只能逐字逐句地去推敲,猜测那写的是什么字,倒并不难猜,只是愈往下看,心里头就愈是泛起彻骨的凉。
肆
林长岁: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上海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处处都有歌女的声音,可却没有一个比你的嗓子要好听。她们唱的都是些风流歌,哪比得上你的小曲儿。
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只是现在并不太平,倘若此时接你过来,想必不是什么好时机。
这边少不了兵痞子,还有那些个残暴的日本人,他们若是掳你唱戏给他们听,我该如何是好?我可不想你唱的戏被别人听了去。
待这阵子过去,我便回北平接你。如今这边事情委实太多,那伙人又盯得紧, 近来怕是不能常常寄信给你了, 若是怨我便怨罢, 我可一直都怨着你,夺去了我这颗心,害我日夜想你,不得安眠。
也罢,知道你脸皮薄,我也就不再多言,假以时日,我定接你到我身边,赔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亦欢
伍
这个字迹,一看便出自男人之手。
最后的落款很陌生,印象中爹似乎从未提起过此人。信的背面大抵是爹添上去的字:骗子。
莫非这个男人最终背信弃义,抛弃了我爹?我攥着那封信,陷入恍惚之中。
多年前母亲那句未说完的话似乎瞬间有了答案,母亲的怨气,对于我学戏的执念,一切都有了解释。
戏子无情,可也仅仅是对自己的妻子无情罢了。可笑,可笑。
我将这封信用那身行头卷着, 丢进盆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也许是我最后能为我爹做的事情。
陆
关上老宅的大门,似乎彻底隔断了我与父亲的联系。妻子偎在我身边,絮絮叨叨说起晚上要吃什么饭菜,家里的管事老杜在一旁看着,眼中挤着笑意。
“老杜,听闻你见多识广,可曾认得沈亦欢这人?”我忽然问道。
老杜那张胖胖的脸陷入深思,半晌才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 您说的是原先远赴上海的党员吧,听说他这个人非常有才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
老杜突然惋惜地叹了口气: “天公不作美,这么难得的人才在一次秘密行动中丧了命,据说死之前还念叨着自己远在北平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