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石主线（5）
我让吕夫人直接进了屋，实在是没有换鞋的必要了。尽管她看上去并没有把目光放在屋里的陈设上，我还是感到了一种仿佛灵魂都在裸奔一般的羞耻。沙发上还有一点没有被脏衣服占据的空间，我偷偷把沙发扶手上的内裤藏到一边，找了两个差不多干净的茶杯，却意识到已经停水好久了。
“我记得……看到过你和一柠在楼梯上讲话……”吕夫人看上去恢复了一些，两只手仍然痉挛一般地反复抓着大腿上的衣料，“你是她在网上的朋友吗…？”
“不，我跟她只说过那么一次话，她上网上得多吗？”
吕夫人机械地点点头。“早都告诉过她不要老是看手机，看手机，网上的都是假的，她不听……就……”她慢慢弓下腰去用痉挛的手指抓着两鬓的白发，呼吸似乎越来越粗重，我几乎能听见她手指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两步，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夫人，您……”
“我冷静，”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又慢，像是要把所有癫狂的情感都用这一口气压平一般，“我没事，没事，总得有人撑起这个家呀，是不是……日子还得、还得……”
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我，紧绷的嘴角忽然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红肿的绿眼睛忽然涌满了泪水。我赶紧去找纸巾，找了一大圈却只有厕所里的卷纸。她含糊地道了谢，将纸撕成小块一点点擦去眼角的泪痕。
“……这日子继续过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她小声说道，“一柠不在了。我看着她……从那么小，长到那么大，12岁，然后就没了，就……没了……那天我还想着，一柠最近要考试给她做最爱吃的鸡翅……想着以后，她明年升初二……结果就……”
“夫人，日子总还是得继续下去。”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继续下去？为了谁呢？”吕夫人小声说道。
我不知道她来找我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但目前的发展显然超过了我情商所能应对的能力。我搬了张塑料凳在她面前坐下来盯着自己的手指，想不到一句话可以应对现在的情况。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对吗？”吕夫人像能看透我的想法似的忽然说道，声音有些发紧。我点了点头，随即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合适。
“是为了这个，”她把她的手机掏出来点亮，递给我，“这篇文章还有它的热评，你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山寨品牌的手机，屏幕很大，没有包手机壳，因而四角都有些掉漆了。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划着，注意不让自己油腻的指纹留在光洁的屏幕上。屏幕上的膜似乎被撕掉了，凉得像一块冰。
“……明白了吗？”也许是注意到我把页面划到了底，吕夫人慢慢说道。
“‘真凶永不曾受到审判’，”我小声复述了一遍标题，“是说……您的吗？”
“真的非常抱歉……抱歉打扰了你，咱们当邻居这么久了，都没好好打过几个招呼……今天我却……非常对不起……”吕夫人将脸埋在掌心里，肩膀不停抽搐着，“我……我只是想知道……因为你跟一柠说过话，我只想听你说几句话，几句话就好……”
“您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他们说的真凶是吗？”我悄声说道。
吕夫人全身像触电一样剧烈地震了一下。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她慢慢说道，“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我丈夫没法去工作，他快要垮掉了，我不能……也许是不想……总得有人一直到最后才行……”
“您是对的，夫人，”我说道，“凶手还没被抓到呢。”
吕夫人又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听见她的喉头不停颤抖着。
“公安局说，凶手可能是个人造人。”她咬着牙说。
我仿佛听见碗橱深处传出一阵吱吱的叫声，又仿佛没有。“人造人？”
“是战争的时候，那些疯了的军政府……”她喃喃着，像是强迫症一样抠着手背的皮肉，我注意到上面已经有好几个半月形的指甲痕，有的结了痂，“搞出来的克隆人，还有什么转基因的……现在战争结束了，没办法安置他们，就让他们到社会上来工作……公安局说可能是个以前记录里失踪的人造人，但是那部分数据没有备份过，只要他们把数据恢复过来就可以锁定……但是一柠怎么会遇到人造人呢？”
“夫人……”我小心翼翼地尝试提问，“您…知道一柠在网上认识过什么人吗？”
“都是小孩儿……在网上传播错误信息，”吕夫人摇了摇头，两鬓的白发被她揪下了一两根，她木然地将头发绕在指尖上，“我一直以为她就是玩嘛，只要不影响学习，在网上玩玩也是她的自由……我这么想错了吗？”
“您想得没错，”我谨慎地说道，忽然意识到我自己的童年似乎已经随母亲的逝去而变得越发寡淡，“但是……她…那次您看到我跟她说话那次，她跟我说过…”
“什么？”吕夫人将手指放下来，视线凝固在我脸上，“她说什么了？”
“我可以说吗？我是说……我对您家的私生活没有任何意见和看法，我也没有觉得您有一丁点符合那篇文章的胡编乱造……”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听不下去的话了。”
“她说……”那一天的记忆似乎从前天我看到视频起就在变得越来越鲜活，吕一柠的脸仿佛融入了我自身生命的记忆浮影，重叠在了那些我有印象却叫不出名字的影像上。那一天她站在楼梯口用衣袖抹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写了一半的数学寒假作业，一只脚跨在向下的楼梯上，泪珠将她的袖口染成深色。她没有问我是谁。她只是需要说，就像现在的吕夫人一样，只是需要说话，就像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完整地被倾听一样。
“她说，她很寂寞。
“她的爸爸妈妈一直在吵架和互相闹脾气，大喊大叫起来就什么都听不见，连她哭喊着求爸爸妈妈听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她才跑出来。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担心她，来找她。
“她相信至少妈妈会来找她，这样她就可以跟妈妈好好表达清楚她的意愿了。
“她其实无所谓爸妈离不离婚。她对和睦相处早都不抱希望了。但她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完整地听她说完一句话，能够认真思考她的意思，认真给出回复。她知道自己还只是小孩子，阅历不够丰富，但她也觉得这么做对于别人来说应该没什么难的。
“因为小孩子阅历不够，所以他的意见和愿望就连被认真思考和讨论的价值都没有了吗？大人如果觉得不对，为什么不可以告诉她不对的缘由，而一定要她‘别想乱七八糟的好好学习’呢？
“她一直都不明白好好学习有什么意义。她喜欢画画，但是妈妈说画画没用，要她多背英语单词。但是她觉得画画很有用因为能让她开心。她把画发到论坛上，有人夸奖她画得好，有人认真思考她想要表达的意思，甚至有人认真给予她回应。
“妈妈说网上的都是假的，但只有在网上她才真正感受到被倾听和尊重。她加了与她沟通最深的那个人的QQ。那个人能够充分地理解她的意思，并且鼓励她画画，认真思考和回应她的每一句话。她很喜欢他，甚至想要了解离开网络世界后真实的他。
“她说，她很爱自己的爸妈，但总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只有她死掉的那时候，爸妈才会去思考她曾经发出过的声音呢？”
我中断了回忆，看着泪珠大颗大颗地从吕夫人的眼角滚落。
“夫人……”我慢慢说道，“她说对了吗？”
吕夫人像是机械一样用力点了点头，凝视着面前不确定的方向。
“‘父母的忽视和打压让这个女孩不得不向陌生人寻求安慰，从而将她推进了杀人犯的怀里’”吕夫人慢慢念叨着，“一字不差……很对…”
“请您不要这样想，”我急忙说道，“她没有恨过您的……”
“我想，她那样年龄的孩子，正好是自我为中心的年纪，也该到仇视父母的年纪了……”吕夫人擤了一下鼻子，“她会这个想法我不怪她……她确实可以……”
“因为她死了，所以可以了吗？”
我不知道我脑子里那时候想了些什么，在来得及反应以前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但吕夫人并没有生气，只是苦涩地凝视着我。
“孩子的事情当然都是父母的错，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我感到心跳有些加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外面偷捡了流浪狗喂养被母亲发现的时候。那时候母亲也是坐在这个狭窄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
“我没有当过父母……只当过儿子，”我慢慢说道，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所处的场合，“我是个私生子，我妈妈一个人带我……她从来不知道倾听或者尊重…她只知道努力工作赚钱，工作的地方没人给她倾听和尊重。这些我都知道。我相信她爱我……我也爱她，尽管她从来不是一个模范家长。”
“抱歉……”吕夫人含混地呜咽了一声。
“她是前年冬天的时候去世的，那会儿你们家还没搬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小门，“送她去火化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感觉，带着骨灰盒回家的时候才突然间意识到今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那些让我反感的管教，那些唠叨，那个工作到半夜回来质问我作业怎么还没写完的人，那个让这栋房子成为家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今后再也没有人在意我过得如何了。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有多爱我，我有多爱她。”
“我对不起一柠……”吕夫人嘶哑地呜咽着。
“您不会把工作上的那些烦恼让她知道……她的烦恼在您看来也确实只是微小的东西。您是第一次做母亲，她也是第一次做孩子。”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