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种鳏夫的自白

竹林被风刮动,涛声不绝于耳。
故乡的竹林永远立在那里,我感到欣慰。
表妹要结婚了,舅妈邀请我来故乡,请我代替舅舅——他已然逝去——将表妹的手递出去。
我知晓后,陷入恍惚,头不禁晕眩起来。我暗自思忖,我的舅妈,该是多么残忍的人啊。
经过这片竹林,这片被风刮得摇摇欲坠的竹林,再绕过几个路口,就到那让我深感怀念的地方了。
可我站住了脚,竹林仿佛唤起了遥远的记忆。
我背过身去,我开始后悔,我现在认为竹林没被砍伐干净是个错误。可为时已晚,风仍未停止,涛声越发逼近过来。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面对摇曳的竹林。
竹林却陡地变得安静了。
“你是表哥吧?妈让我来接你,怕你迷路。”
柔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眼睛开始搜寻声音的来源,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棵细长的竹子旁。然后,我发现我的目光无处可去了。
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是我的注视让她感到羞涩,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耷拉着脑袋,耳朵隐隐现出一些红色,双脚开始不自然地乱动,稚嫩的手一会儿放在衣兜里,一会儿又抓抓裤子,可爱极了。
风刮落几片竹叶,其中一片竹叶飘荡着下降,落在表妹的头发上,我走上前取下了竹叶,表妹的头发丝滑极了,凑近时只感觉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你的头发一定让同学羡慕吧?”
“没有的事,”她还是没法正眼看我,望着地面,兴许这当儿,她的脸红得没法看我吧,“表哥,我们回去吧,回去晚了,妈也许担心我们。”
“我们都十一岁了,哪需要担心呐?”
我朝她伸出手,我是想被她牵着回去。
她看了看我那伸出的手,脸更红了,跺了跺脚,拉着我的衣角,往家的方向走去。
被她的力量所牵引,我竟心潮澎湃起来。
临近暮色时,我们离开了竹林。
约莫走出十几步,竹林的涛声就渐渐淡下去了。
直到看到了舅妈和那令人怀念的房屋,我的思绪还是没能从竹林中走出,脑海中满是西风刮动竹林后涌起的阵阵涛声,不绝于耳。
表妹那害羞的模样,我恐怕能记一辈子吧?我这样想着。
舅妈的寒暄,我好像没能听进去。
“这孩子,说是想跟你睡,”舅妈推开半掩的门,她的身后就是我的表妹,这孩子畏畏缩缩地抓着舅妈的衣角,偷偷地看着我。“许是好多年没见你,想念你了吧。”
她那偷偷看向我的目光正闪烁着。
“好啊,正愁一个人睡害怕呢。”
我按捺住喜悦,答应了下来。
将蚊帐拉起后,我躺了下去,蚊帐仿佛为我们设立了一个结界似的,即使是关上灯,也不会感到害怕。
表妹歪着头,看着我拉下蚊帐,等我躺下后,她又把头扭过去。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满满当当地从窗户洒进来,耀眼极了。
我听着表妹均匀的呼吸声,开了口:
“我们这样,就好像夫妻一样。”
表妹听了后,用左手掐了掐我的右脸颊,可却一点也不疼,
“说什么呢?”
她的手从我脸颊上离开后,缓缓落在了我的右手上,她的手仿佛是世上最柔软的东西,我紧紧握住它,生怕它消失似的紧握住。
表妹这时将脸对着我了,她的声音细微,可我却听得相当清楚。
“表哥,你们男人都很喜欢打女人吗?”
我愣了神,握住的手松开了,我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因此,我转过脸看了看她。
“爸爸总打我和我妈,喝醉酒的时候打得更凶。”
她说完,眼泪就流淌出来,我急忙抹去她的泪水,可越抹就越多。
她的哭声让我心碎,我将她的头埋进我的胸膛,抚摩着她的脑袋,安慰道:
“没事了,表哥来了,他不敢打你了,没事了......”
得知这些,我惊魂未定,仿佛遭受暴力的人是我,我难以想象舅舅居然是这样的人。
表妹将我抱得紧紧的,那么哭上一会儿后,她渐渐恢复了平静,可我知道,她受伤的心无法恢复,我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咬牙切齿起来。
“表哥,你会保护我吗?”表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询问我。
“会一辈子保护我吗?”表妹顿了顿,继续询问。
“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也握紧了拳头。
那天,在梦中,我扇了舅舅一巴掌,他低着头,没有反抗。
我看着眼前的竹林,忘了自己在这逗留多久,人啊,想起往事,就欲罢不能,陷入进去后,有时会感到疼,但也坚持着回顾往事,可以说,人是坚强的吧?
不知道结婚的对象是个怎样的男人啊,希望是个好男人吧,这么想着,我又开始走上小路。
不知走了多久,我猛地回过头去,啊,竹林已经不见了。
现在我置身于油菜花田中了,不知怎的,看到油菜花就走不动了,我在花丛里坐了下来。我犹犹豫豫的,难道是害怕看到新郎吗?
新郎如果不是个好男人该怎么办?我不禁连这一点也想到了。
不是好男人的话,我决饶不了他!
我躺了下去,因为躺下去的缘故,油菜花蓦然变得硕大起来,那蔚蓝的天空,仿佛离我越来越近了。
过去常和表妹在这一带玩耍啊。我嗅着油菜花那让人熟悉的味道,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表妹正哼着小曲,坐在我身旁,手里握着一支狗尾巴草晃来晃去。看到我醒了,她拿着狗尾巴草在我脸上蹭了蹭,边蹭边坏笑着。
是啊,表妹也到了一个俏皮的年纪啊。我这样想。
“你终于醒了?”她咯咯笑着。
“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下意识地问。
“不然还能去哪?”表妹嘟起了嘴,一脸不快,仿佛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你啊,得找个男朋友了,你也15岁了,不谈个恋爱?”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问出这个问题。
表妹听了脸色沉了下去,她站起身,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我跟随着她,来到了河边,青草正长得茂盛。
“除了你,谁能保护我一辈子呢?”表妹突然站住了,一动不动,她的身躯仿佛颤抖着。
“可你总不能一辈子在我身边吧,总是要找个男人托付终身的吧?”
后来,她静默无声,和我一起坐在青草地上,静静地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她的头靠了过来,在我的肩膀感到了重量后,她冷不防地说:
“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像夫妻?”
我从油菜花田坐下后,又站起,西风刮过来,油菜花被吹向一个方向,像人耷拉着脑袋似的。
我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油菜花田,嗅着它们的芬芳,我在留念什么,也许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哼着那时表妹哼着的那首曲子,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走得如此迟缓,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果然,还是在心里对于新郎有种抵触心吧?
我的心是如此的想要逃离这里啊。我压根就不想去完成这种使命啊。将表妹的手交给别的男人,我怎能做到呢?我真的拥有那样的勇气吗?
逃离......逃离......
“我们逃走吧,哥!”表妹拉着我的手,用她的力量牵引着我,在月色将大地抹上一片银的夜里,她要我和他一起逃离。
夜空星罗密布,美不胜收。
这显然是个十八岁的夜晚,我的手臂隐隐作痛,瞧我这记性,这不是刚刚为了保护表妹,结果被醉酒的舅舅的酒瓶砸到的手臂吗?
表妹想要和我一起逃离,从她重男轻女的父亲那里逃离。
我们一直跑到大马路上,我们都气喘吁吁,我们的身上没有一分钱,也没有车,更没带粮食,可我们却无论如何都要逃离。
表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淌出来了。
她不停地揉着我的左臂,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我不痛,我这样告诉她,我的语气坚决,让她难以怀疑。
她哭得更大声了,钻进我的怀里,不停说着: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们就像被锁链捆住的两条不知所措的狗,逃到了一定范围后,感到窒息般苦痛,回头一瞧,原来是锁链缠住了脖子,怎么也挣脱不动,而后只能等待主人手握菜刀,将我们宰割。
我将表妹搂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就像十一岁时我对她做的一样,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七年,可我还没能真正地让她脱离苦海。
我的自责像藤曼缓缓爬遍我的全身,让我窒息。
“我们还不能走,我很抱歉,再等几年,以后一定有办法的,我发誓!”
她盯着我瞧,愣住了,我知道她全身颤抖,她战栗,似乎遭遇了这辈子最恐惧的事,她盯着我,想从我的眼中找出逃离这里的办法似的盯着我。最后她没能找到,眼泪再次滑落,这次我看清了,月亮和星光把她的眼泪染成了银色。
她美极了。
她将唇压了上来,我沉浸在那美丽的,悲伤的脸颊中,竟没反应过来。
我们的唇紧贴在一起。
我像触电了一样,麻麻的。
我推开了她,我们是表兄妹。
我不敢看她的脸了。
她灰溜溜地、失魂落魄地走了,却不是回家的方向,走了约莫十分钟,她大概是绝望地回过了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了。
我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的影子一样跟着她。
回过神来,眼泪湿润了我的眼眶,我差点没站住脚,摔过去。
也许我该感到欣慰啊,她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男人,况且舅舅现在已经死去了,她成功脱离了苦海,虽然我没能帮上忙,但结果是好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不禁追问自己?我还有什么资格不满意呢?
我为自己的自私感到一阵恶心,表妹结婚,我却自顾自地想些什么啊,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哥哥。
依我看啊,你是想让表妹永远在你身边,受到你的庇护吧?你不觉得这样太梦幻,太不切实际了吗?
我对我自己说。
我终于到了,那个令人怀念的房屋。
可,氛围,为什么会那么奇怪?
舅妈站在门口,不敢看我,为什么她的脸上充满着悲伤和愧疚?
直到我看到那口棺材,我才明白过来。
这一定是个玩笑,舅妈在捉弄我呢。
“舅妈,你干嘛放个这么大的玩具在这,这不是婚礼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如果我说是葬礼,你就不会来了吧?”舅妈忍不住了,眼泪决堤了,她的话越来越难以听清了,“她最喜欢你了,如果她的葬礼你不来,她哪能安心地去啊?”
我跪在了地上,双腿仿佛已经残疾,就这么跪在地上,我耷拉着脑袋,就像我刚刚看到过的被风吹倒的油菜花。
“怎么死......她......为什么?”
“这本该是婚礼......可为什么......”
我好像已经说不了话了,我说了些自己也无法听懂的话。
“你舅舅打她,这次打得很重.....我去拦,他就把我打晕过去。我醒来,你表妹就,没了呼吸......”舅妈边哭边指着棺材,“她是很想活着的啊,她说会等表哥带自己出去,她说只要能坚持到那天......”
舅妈泣不成声了。
我颤抖着打开棺材盖,表妹安静地躺在那里,头上的血已经干涸,我抽泣着抚摩她的头发,这次无论我再怎么安慰,她也不会醒来了。我的手触到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就像十一岁时那样紧握。
后来,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到失声后,也还是没能缓过来。
夜里,柔和的月色打在我的背上,我知道我无法入睡,径直走向竹林,风呼啸而来,我觉得有点冷。
竹林的浪涛声传了过来。
沙拉拉,沙拉拉。
好像是表妹化作其中一根竹子,在跟我捉迷藏。
当初那根细长的竹子,早就被别的竹子取代了吧,我这样想。
毕竟过去了十二年啊。
我看着竹子,看了又看,一根一根地看过去,没遗漏一棵。
直到后来我还是没能认出到底哪一棵才是我的表妹。
后来我感到了疲惫,倒在了竹林里,竹林里的涛声成了我的催眠曲。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表妹站在一棵茁壮的竹子面前,她已然蜕变,出落成了大姑娘,冲着我,露出俏皮的笑。
我盯着她看,她就还是像过去一样害羞,转过脸去,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这种红潮也蔓延到耳根。
她走近我身旁,勾起我的手,用柔美的声音对我诉说:
“我们这样,就像是夫妻吧?”
我悲伤地望着她:
“像。”
我这样对她说。
转瞬间,竹林又沙拉拉地响了,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