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明天1共享明天
灼热的空气肆虐,涌动着的热浪舔嗜着周遭,奋力想要榨干被其包围着的物体含有的最后一丝水分,以此来充盈自身燥热的身体。角落里见不到昆虫活物的身影,城市中稀稀拉拉的植被也都有气无力的低垂向地。室外满眼望去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色。只有病房窗户上投射着的虚拟植被不受酷暑的影响,依旧生机盎然的吐露着绿色。虽然医院的墙壁隔绝了燥热,室内环境的白色也略微平息了一直以来的颓丧,但压抑的气息依旧充斥在病房内。病床上躺着一个50多岁的女人,床边站着三个人,凝重的神色笼罩在他们脸上。
黄延望着病床上神志不清的母亲,眼神中满是不安。万医生站在旁边,安慰他道:“先生不必自责。这些天来,先生和令堂一样承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虽然令堂的身份和地位可让她在这里得到最好的医疗护理。我们也调用了一切可能的资源和手段来为令堂争取最多的时间。但……很抱歉,目前只能顺应自然了。”
黄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母亲那近乎停滞了呼吸的衰老的面庞上。她安静的躺着那里,偶尔艰难呼出微弱的气息,让人产生了仿佛已经过世般的错觉。
万医生回过头,给了玲女士一个示意。刚刚检查过仪器读数,并记录过各项指标的护士长随即放下手中的记录板,走到窗旁,挥了挥手,窗户上投射的栩栩如生的植被风景切换成了一则广告的宣传视频。
视频还没结束,黄延就将随身的便携设备接入了终端,病房窗户也是同样连接到这个终端上。在进行了相关的信息同步后,黄延点击了几下屏幕,预定了广告中宣传的“共享明天”服务。出于隐私保护,在信息同步的时候,窗户上的画面就消失了,上面重又呈现出一片草地远山的景象,仿佛建筑原本就置身于一片风景优美的自然环境当中,病房里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安静。
护士长从窗边的桌上取来一个已经和黄延的随身设备建立了私密链接通道的头戴式设备,戴在了黄延母亲的头上。随身设备上的“共享明天”应用中即刻显现出成功联接到黄延母亲的脑信号的提醒。黄延点击确定之后,头戴设备根据其母亲的潜意识点选了一个编号为0278753的年轻女性作为代表。她将作为黄延母亲意识的延伸,去帮助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像0278753号这样外貌与真人无异的仿生人共享体,是由医院所属的母体——一家集合了各种科研机构的超大型商业集团研发生产出来的新型单位,它们数量不多,目前也只是配合“共享明天”项目中那些原本一眼可被识别出的旧式共享体使用。虽然新旧两种共享体单元目前共同服役于“共享明天”的业务中,但这些稀少的新型仿生共享体更多的被人们预定来完成一些诸如探访,冒险或者运送等等由于预定人不愿或者不能亲自去完成,但是又想拥有私密体验的特定任务当中。履行“共享明天”服务时,下单人可以选择和共享体实时交互分享体验或远程指导任务过程的方式,也可以只设定基本共享体特性,相关要求和任务类别后由系统自主分配共享体,在由共享体AI独立自主完成任务后,客户再系统的回顾或者简要浏览相关任务过程的方式。任务收费标准根据内容和花费时间,任务难易度、以及交互方式进行加权计算。最新一代的共享体因为外表完全仿真人类,杜绝了老型号在执行一些私密任务时容易引起周围人群关注的缺陷,因而备受高级阶层的欢迎。多年来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黄延并不在乎花费多少,他希望能够弥补因工作原因不能时常陪伴母亲的缺憾。他走到母亲的病床边坐下,握着母亲残存着一丝温暖的右手,默默祈祷自己陪伴母亲的时间能够更长一些。万医生望着黄延落寞的背影,转身离开了病房,护士长跟着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0278753号登上了一列不知终点在哪的高速列车。在一位面容和蔼的中年妇女的对面坐下来。中年妇女冲他笑了笑,给0278753号递过一瓶果汁:“我老公年轻时都会在这个炎热的季节去给我找寻这种稀有的果实压榨的果汁,已经好多年没尝过这种味道了。真令人怀念。小姑娘,来,你也尝尝!”
0278753号微微起身回报了一个微笑,伸出双手接过了果汁。
“丈夫因为工作,在我怀孕时就离开了。过去了许多年,我以为他发生了意外。但就在前几天我突然收到他寄过来的这瓶果汁和一张车票。”中年妇女接着说道,“自从他离开后,我就再也没有喝过果汁。二十多年了,我始终忘不了这味道。这从前的味道,一点没变。”说完中年妇女侧头望向窗外,虽然车窗的玻璃不过是一块不断穿插播放风景和广告的显示屏,但妇人仿佛望穿了屏幕,看到了遥远的天际一般,眼神充满了向往。中年妇女开始讲述她年轻时的爱情故事,“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流行姓氏。我姓叶,我丈夫叫黄锦。很多人不看好我们,黄叶嘛——不是注定要凋零吗?……”看着0278753号感兴趣的笑容,她继续讲了下去。
0278753号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她的讲述。中年妇女讲了许久,直到车到站了,她才站起来。0278753号把只抿过一口的果汁还给她,中年妇女轻轻摇摇手,“我要下车去找我的丈夫了。果汁稀有,但是我更为思念的是人。相见也是一种缘分,这瓶就当作我们有缘见面的礼物吧。我丈夫告诉我,他安顿在城市的边缘,接近大海的地方。这些果汁就是从那里来的。我一直纳闷,怎么会有植物生长在接近咸水源的地方呢?是不是正是因此,果汁才如此可口呢?这次我会弄明白这些,当然还有我丈夫这些不归家的原因。哦,对了,这次我离开匆忙,没来得及和我儿子告别。他和你差不多年纪,姑娘,要是有机会见到他,麻烦告诉他,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太挂念我。”
还没来得及问她儿子的情况,中年妇女下车了。0278753号闭眼又轻轻抿了一口果汁,仰头含在口中半晌才吞下去,希望能够细细回味并记住这让刚才那位中年妇女魂牵梦萦了二十多年的味道。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对面坐了一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
车开动了,女孩从包包里拿出一本书翻着,一张纸从书中掉落出来。女孩捡起来那张纸,静静的开始阅读上面的文字,一边读着,一边掩着嘴,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她的眼角。
“是封情书吧?!”0278753号看着女孩羞赧却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心里猜测着,“书也应该是个男孩送她的吧。纸质书很稀少了,能够送她这本古董书,还想着用这种方式示爱的男生,想必一定很喜欢她。”
女孩似乎注意到对面的人在看她,羞涩的理了理头发,把垂在侧面的头发捋到耳后,将纸张重又夹回书中,放进包里。她望着0278753号,不好意思的点头笑了笑,然后侧脸望着窗上虚拟的风景,用手撑着腮帮,似乎思绪已经开始了远航。
0278753号双手握着果汁瓶,也看着车窗,屏幕上反射出女孩的影子,在她遐想的眼神中,0278753号似乎看到了一对热恋的情侣在原野上迎着阳光奔跑,跑累了,就在树下相互依偎着歇息。他俩每人执着书本的半边,在树荫下分享着同一本书……
到站了,女孩拿起包,迫不及待的下车去了。她步履匆匆,怕是担心她的情人在站台上久候了一般。0278753号这样猜测着,内心同时想象着他们在站台见面,热情拥抱的场面。
女孩下车之后,上来一个约摸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她来到刚刚女孩的座位旁,用手撑着坐垫,踮着脚想要坐到0278753号的对面的空位上,座位的高度对她的身高来说还是稍微勉强了一些。0278753号起身帮助小女孩坐到位置上。
“姐姐,您也是去看海的吗?”小女孩双手撑着自己的腮帮忽闪着眼睛问着0278753号。
“是啊。我记得在你这个年纪去看过一次海。但是太遥远了,记忆有些模糊了。也许根本没去看过,只是一直听人说起过那片海,就感觉自己也像是去看过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有种冲动,特别想去海边,所以上了这趟车。”0278753号望着小女孩回答道,随后关切的问她:“一个人出门?不害怕吗?爸爸妈妈呢?”
“不怕,姐姐不也是一个人去看海的吗?”小女孩说,“爸爸妈妈要工作,最近难得月亮没出来,一直没有潮水,只要不乱跑,在海边还是很安全的。爸爸妈妈不希望我出来,总说海边很危险。但是我足够勇敢,好想能够在月亮出来之前自己看看那片海。这是我第一次去看海。姐姐我俩正好顺路,就陪我一起去,好吗?”
0278753号突然被这个孩子的天真爽朗感染了,决定陪着她去看海,然后再送她回家。
车到站了,终点。车窗的显示器向上卷起来,窗户真正的打开了,露出车厢外的世界。0278753号注意到外面居然没有站台,列车是停在了沙滩上。虽然还看不到海,但透过窗户,0278753号能够闻到海水和海风的味道,似乎还隐约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对了,姐姐,我叫叶楚。”小女孩拉着0278753号的手,“谢谢您陪我一起看海。车到站了,我们下车吧。”
刚走下车,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0278753号记起果汁忘在了车上,便让小女孩先等着,自己拿了果汁就过来。0278753号刚上车拿起果汁,车门就关上了,列车开始了移动。她往正在下滑关闭的车窗望去,虽然挡住了叶楚的脸,但是能够看到她正张开双臂站在沙滩上。窗外的风景渐黑,0278753号没看不清小女孩面对的海的模样。放下的车窗完全隔绝了外界,0278753号喊起来,空空的车厢内就她一人,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车速越来越快,0278753号不得不坐到位置上。就在她坐下的一瞬间,车内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
黄延握着母亲的手,注意到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然后监测着母亲身体状况的各个仪器的读数跟着全部归零,时间仿佛停摆了一般,但悲伤却并未停止流动。泪水从黄延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灯亮了,0278753号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她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不是在车厢内。自己的手脚也被固定在了椅子上,身上和脑袋上也都连着一些线缆。
一个冰冷的男声响起:“租赁时长:0.2周期”、“技能检测:正常”、“心理波动状况:偏离稳定值32%”、“记忆存储状态:待清除”……
0278753号挣扎着想要摆脱椅子的束缚,没有成功。她有些惊恐的环顾四周,但是周围黑黑的看不到一个人。0278753号紧张的问道:“你是谁?我在哪里?”
依旧只闻声而不见人,0278753号听到那个男声叹了口气,“这是我第377次听到你提出同样的问题。也只有你,每次任务结束后,都会问这样的问题。”
男声告诉了0278753号她存在的意义。然后补充道:“每次对你完成任务后的检测时间相比上次会有所延长,这次的检测也是如此。监测结果显示你的记忆资料容量一次次增大,并且记忆和个体情绪状态在每次任务后都趋于往不稳定状态发展。此次任务你并未离开中心,仅仅是和客户通过终端链接上了一段极为短暂的时间。综合各项数据判断,你已经达到了纠错阀值,不能通过简单的记忆重置处理,而是需要被完全回收。”
“回收?这是什么意思?”0278753号眼中露出一丝惶恐。
“每个共享体在每次任务结束后,他们的记忆都会被下载然后清除。下载的记忆数据会作为客户的保密资料备份且仅供客户在需要时按照隐私密级规定查阅回顾。我再次回复你一次,你是用来执行人类订阅的共享任务的共享体,只是人类满足特定需求的仿生人,不是活生生的人类。我也不过是一行行运行在共享体检测主机中没有实体的代码,我叫归一。我的任务是分类重置合格的共享体并按照新预定任务对它们进行再分配。当然,检测处理任务之后的不合格品也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综合多次检测结果,并加以分析而得出的状态指数表明,你已经不具备简单重置分配的可能。你的情绪反应超出了设计预期,这是质检流程中不被允许出现的状况。简单的说,你已经是个次品了。”
0278753号环顾四周,希望能够看到发出声音的地方,但是这个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声音,就像是包围着她的幽灵,说着让0278753号无法置信且心生恐惧的话语。
“你的意识和记忆系统发生了故障。因为你是最新一代仿生共享体,不能如同前几代那样简单的替换部件予以修复,只能完全回收。意即销毁之后作为再生材料使用。不过不要害怕,在那之前,我会清除你的知觉感官能力,你不会有疼痛感,甚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什么?完全回收?”刚刚安静下来听完归一叙述的0278753号又开始了挣脱椅子束缚的努力,“我不是什么共享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绑架我?我明明待在列车上的,我不过是错过了下车而已,如果这是什么恶作剧,现在可以结束了。你听到了吗?”
“恶作剧?”连接在0278753号身体上的数据感官通道接到了新指令,从待命清除状态恢复到了监测状态。“有趣。”虽然只是一堆代码,但是归一被设计者有意设计成了可以通过各式各样的问答交流来监测共享体的状态的无形体意识,虽然感情和好奇并不直接在它的代码当中有所体现,但它深藏的这种情感检测程序被0278753号的反抗和提问无意间激活了。此时的他表现出了类似于人类的好奇。不过这只是设计者赋予它的自主学习能力的正常反应而已,似乎离真实的情感还有些距离。
“如果你是人类,为什么会搭乘一辆终点在海滩的列车?”归一检索了数据库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人类,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这是归一的第二个问题,“如果你是人类,记得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吗?”这是归一的第三个问题。
“我,我叫叶楚,我打算乘车去看海,看到那片海是我童年时最深刻的记忆!列车的终点不是本身就搭建在海滩上的吗?”
“有趣,但是这合乎逻辑吗?根据检测,你的基本逻辑常识数据并没有错误。那么久请你再自我分析一下,既然一个幼时独自乘坐终点位于沙滩的列车的小女孩的最终目的是去看海,但却怎么都记不清本应印象最为深刻的海的模样,这不奇怪吗?共享体不会做梦,也不会留存过往任务的记忆。你现时记忆中的那些印记,不过是最后一次任务资料片段的反馈,仅此而已。”
0278753号停止了喊叫和反抗,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起自己在车上先后遇见过的三个人。偌大的车厢中,好像和她同车过的只有那三个并未同时上车,但此时却同时出现她的思绪里的女性。细想之下,0278753号发现那三个人虽然年龄和乘车时段不同,但似乎有着很多难以言表的相似之处。对了,那是同一个女性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的面貌呈现!0278753号睁开眼,那三位仿佛同时站在她面前的女性消失了。
眼泪从0278753号的眼眶中溢出,滚下她的脸颊。她安静的坐上椅子上,完全不再挣扎,似乎椅子并没有束缚她的手脚,她只是想在椅子上休息一下。
“还记得此次任务之前的任务吗?”归一的声音,“或者你告诉我,在上车去往海边之前你在哪里?”
0278753号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绪里搜索什么。虽然她曾经被一次次的重置过,但此刻她似乎依稀记得,在上车之前,有个同此时一样的声音也曾与她有过相似的对话。虽然0278753号没有作答,但归一依旧从0278753号的情绪反应里侦测到了需要的答案。
“和检测的结果一致,你的记忆虽然每次都按照程序流程做过清除重置处理,但不知为何却不能被完全抹去。我检测过之前的记录,配合你刚才的心理状态检测数据分析,结论是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会威胁到他人人身安全的潜在隐患。完全回收措施不可避免。再见,0278753号。”
连着0278753号的线缆开始传输指令信号,终端显示的数据开始跳动变化。
“请等等!”几乎是带着哭腔的0278753号睁开眼乞求到:“我刚才的的确确看到了海,是真的。我能感觉到海风,我能闻到海的味道,我的感受难道不能说明我是一个真正的人吗?还有,对了,我还记得那瓶果汁的味道!到底什么是区分是不是真正的人的标准呢?就算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的终点也不应该是在这里,不是在这冰冷的椅子上。我不想就这样被抹杀掉!”
指令的数据传输停了下来,感官弱化程序才刚刚启动,又戛然中止,各个传感器在屏幕上的读数重新恢复成了监测状态的数值。
“0278753号重置完毕,检测正常,重新分配0278753号至第869323号任务,即0278753号的第378个任务。下一个旧式共享体0035821号重置准备就绪。”
归一没有再对0278753号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在断开和0278753号的连接,并将其运送出去之前,它传输了一段私密数据给0278753号:“每次和你对话时我都会觉得你很幸运。所以我想延续给你最后一次幸运。借着新任务的机会离开这里,不要回来。如果被发现,我最多会被更新代码。而你可能会有个更为不幸的结局——被人追踪,捕获后,会用一种比回收过程痛苦得多的方式死去——实验研究。我不跟你说再见。好运!0278753号!”
0278753号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环视了下四周点头以示感谢。线缆断开,椅子移到台阶处,束缚解开,0278753号站起来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平复了心情。然后若无其事的跟在其他重置处理并分配了新任务的共享体身后离开了平台。
0278753号的新任务是一个简单的运送任务。这是归一给她的一个可以离开检测中心的机会。0278753号在指定的取货点拿到包裹后,开始出发前往目的地——一个预订礼物送给自己的独居男人的公寓楼。这次任务的客户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选择的是由系统自动指定一名年轻女性送货员,在任务结束前,他并不知道送货人的任何资料。
0278753号按照路线到达客户公寓的门前。在伸手敲门前,0278753号迟疑了一会,她似乎听到门内有轻微异常声响。于是警惕的侧耳轻轻贴近门旁。
“太刺激了,你们是在这里等待截获送货人吗?她的设计出问题了吗?她是个怎么样的共享体?个性冷酷的性感女杀手?还是一个温柔的邻家小妹类型?这不是为我生日额外附送的特殊项目吧?太棒了,我就知道这次的花费值了,今天注定会成为我终身难忘的生日历险。”
0278753号轻轻离开门边,装作若无其事的从旁边的楼梯上去,然后钻进另一侧的紧急出口并藏到了安全通道内。在那里,她拆开包裹,发现包裹里居然是一个女性的短发套,一副墨镜和一套女性紧身外衣。0278753号把自己的长发挽起来,戴上了短发套和墨镜,然后换上了紧身外衣。当她再次出现在大街上时,不再担心面部识别系统的跟踪,墨镜增加了识别难度,而且她嘴鼻部分用原衣物撕下的布料掩着。那作为遮挡尘土的口罩,也挡住了她绝大部分面部特征识别区。
0278753号边在城市里漫无目的的行走,边透过墨镜留意观察周围的人。此刻城市里行人不少,但是看不到年纪大的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像是一台台被固定了程序模式的机器,在循规蹈矩的运行着。天气也还是一贯的炎热,远远的天空中,那正在向这里辐射热量的恒星旁边,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月亮痕迹。0278753号没觉得热,她感到一股寒气包裹着她,不仅是她未来的道路让她迷茫,更是街道上每个只关注着自己脚下的行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漠让她的身体忽略了本应感受到的炎热。强烈的无助感由外渗透侵袭直击她的内心。城市里几乎没有什么植被,冰冷的建筑暴露在强烈的光照下,表面反射出的灰色光照抹杀了行人本应散发出来的生命力,也同样消耗着0278753号的体力。
0278753号穿着紧身外衣快步走了很久,外热内冷的她开始有些虚脱,她不自觉的放慢了步伐。0278753号尽力控制住脚步的稳定,不想跌跌撞撞从而引起行人注意。尽管也没人对步伐已经有些歪歪斜斜的0278753号投来任何异样或关注的目光。步履踉跄的0278753号在一个通往住宅区的快速通道前停了下来,这是供那些居住在高级住宅社区的人们在特定地点和自己的住所间快速往返通行所使用的特殊通道。
0278753号扶着壁仓进入其中一个运转舱,恍惚中在传送控制面板上按下了一组身份代码,接着输入了密码数字,运转舱把她送入了一幢住宅的顶层。
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黄延还没恢复过来,他没有在医院附近使用快速通道回家,而是徒步回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似乎这样耗费体力的步行能够治愈或至少减轻他的悲伤一样。第二天他还要去医院处理母亲的后事,但他无暇顾及,因为现在的他心情很低落,脑中似乎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就在他周围,却是与他无关的存在。
到家了,黄延爬到了顶层,站在自家门口,久久没有开门,眼泪再次掉落下来。平时他会喊着母亲给他开门的。
黄延有气无力的拖着身体进到客厅,一抬头,却惊讶的发现快速通道与房内连接的入口旁躺着一个人。来不及多想,他急忙过去扶起那个人,一副墨镜掉落在地,套在0278753号头上的短发套也在黄延搀扶她时落了下来,里面挽起来的长发像瀑布侵泄而出。黄延看了看秀发下的面容,认出了这是他给母亲临终前订购的“共享明天”服务中,母亲的潜意识选中的那个共享体。莫不是母亲还有着最后的意志?莫不是母亲那最后的意志会由她来传达?这样想着,黄延把0278753号抱到沙发上,把墨镜发套捡起来,然后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顺手把墨镜发套放在了厨房里。
0278753号恢复了意识,刚清醒过来,警觉的她一把推开单手扶着她的黄延,这一推,也打翻了黄延另一只手上拿着正凑近她嘴边喂她喝水的杯子。
“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0278753号从沙发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谨慎的环顾着四周:“我怎么会在这里。”
0278753号的举动没有吓到黄延。黄延也没有去收拾打破的杯子,他拿出随身设备,点选了几下,把屏幕伸到0278753号面前:“你是来完成我母亲的遗愿的吗?”黄延说出这话的时候,明显带着些许的期望。“她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话啊?!”
然而0278753号茫然的眼神证明她接下来的回答没有撒谎,而她坦诚的答案也让黄延极感失望。黄延努力压抑内心的失落,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0278753号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黄延的变化,黄延同时也注意到0278753号看到自己手中的终端上显示的共享体信息时的惶恐的神情。
正打算再问些什么的时候,门铃响了,黄延随手把终端放在沙发上,起身过去开门。黄延把门开着一条缝,看到门外站着身穿制服的三人小队。
来访者的领头人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出示给黄延他的证件的同时开始了自我介绍。原来他们是医院所属母体机构,也是“共享明天”的投资机构特设的紧急事务处理组的第一小分队成员,目前正在追寻一名在运送任务中失踪的共享体。
小分队的队长自称姓拳,他并未告诉黄延,之前一直追寻0278753号的小分队想要避人耳目不便在大街上大动干戈,于是他们根据0278753号的任务动向提前守候在一个想要给自己庆祝一次难忘生日的宅男的公寓那里,打算守株待兔,却不想与极度警觉的目标失之交臂。虽然没能在宅男住所截到0278753号,但那个大嘴巴的宅男却得偿所愿,让自己人生最后一个生日过得不再平庸。
拳队长只是告诉黄延,在寻获0278753号的过程中,他们从监控数据里发现,0278753号断续发出的信号最后消失在黄延所居住的这幢大楼附近。于是他们赶到了这里。
黄延所住的这幢高楼建筑是专供中上层人士居住,所以内层装备了屏蔽设施,这让让本就不良的跟踪信号完全丢失了。虽然无法准确定位0278753号的具体位置,但是根据0278753号最近执行过的任务分析,拳队长认定她最可能出现的地点,就在黄延的家。队长告诉黄延,处于不稳定状态的0278753号,极有可能会对周围的人们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为了住户的安全,他们第一小分队特地前来确认0278753号是否潜入了此处。
黄延反应挺快,0278753号刚刚那惶恐的神情让他不自觉的撒了一个谎。黄延自己都没觉得人生有意而为的第一个谎话说得那么自然,自然到居然没有一丝的紧张。
拳队长侧头从黄延的身侧看到后面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女性,他推开黄延扶着半开着的门的右手,和另两个队员分散队形武装着进入房间。
“这位是……”分队领头人举着武器,站在0278753号身旁,像是在问黄延,又像是在质问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我叫叶楚,是他的母亲。”0278753号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杯子碎片。紧身衣勾勒出窈窕的身姿,长发遮挡着她的脸。
“先生的母亲?”虽然没有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但是年轻女性的姿态还是让领头人起了疑心,“黄先生,我们掌握的资料显示,你从事软件开发工程师好多年了,至今都是单身,而先生的母亲也应该因病待在医院才对吧?”
“啊,你知道的,我母亲在医院身体康复了,还顺便做了个小小的整形手术。今天自个儿提前出院回家,本想给我个惊喜,没想到是个惊吓。瞧,害我还不小心摔破个茶杯。”黄延随意的脱下外套,丢到沙发上盖住自己随身终端的屏幕。同在这个城市最大的机构任职软件工程师的他明白,入院的具体病情等隐私信息这些人应该暂时无权接触,而他也还没有去办理母亲去世的相关手续,所以对他们来说,他的母亲也还尚在人世。黄延接着说道:“我也是刚到家,就是有点不太习惯看到母亲现在的样子。你知道的,一个整得看上去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年纪的母亲有多可怕……”
领头人笑了笑,收起武器,拍了拍黄延的肩膀:“可以体会。”领头人转身示意另两个队员一同解除武装警戒,然后回头对黄延说:“先生,这几日多加注意,0278753号穿着粉红色的生日祝福套装,如果先生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还烦请及时向我们报告,你知道怎么联系我的。还有,在我们捕获共享体之前,今天的事请务必保密,我们不想给大众对共享体造成困扰。”
“当然。”黄延回答道。
0278753号收拾好杯子碎片,起身低头向领头人致意,然后向厨房走去,“警官,我去准备些水……”
“不用了。打扰了,夫人!打扰了,先生。”拳队长揭一揭头上的帽子,算是赔罪。
小分队三人相继退出房间,拳队长在最后,他转过身,朝送他们至门口的黄延鞠了一躬,为其唐突的打扰致歉。低头的时候,他的眼睛朝黄延盖在终端上的外套上瞟了一眼,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表情,他的帽檐遮挡住了他敏锐的双眼,既然没人看到,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此时的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其实在刚才黄延自以为非常自然随意的用外套遮挡住终端前,进入屋内的拳队长的余光就迅速的扫过了屋内的每一处细节,当然,他没有放过屏幕上0278753号的头像。拳队长带上门,和小分队一起离开了。
黄延锁好门,来到厨房。他看到0278753号正在触摸那一件件他母亲曾经每日使用的厨房用具,她的表现就如同面对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的纵胸有千言,却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般。
“你……暂时安全了!”还是黄延率先打破了安静,设计了归一的主程序的他想必也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为什么……”0278753号望着茶杯碎片,手却轻抚着茶壶,“要帮我?”0278753号没有了最开始的戒备和忧虑。
“我想知道,我母亲……”黄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也没有继续说明他到底想知道什么,“你今晚待在这里,先住在我母亲的房间吧。明天我会去看看外面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归一出了什么问题。再查查是不是你身上被植入了跟踪器?然后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刚刚撒了谎,可能瞒不了他们多久。如果被识破,结局不会好看。”黄延没有想到和共享体的交流如此真实,虽然之前有听闻过新生代共享体与真人无异,但现在他们的交流就和任何人类的交流别无二致,黄延的内心也并未把0278753号作为人造产品看待。
两人来到黄延母亲的卧室,0278753号看到床头柜上放着黄延母子二人的全息合影,投影中母亲怀抱中的黄延还是个小婴儿。0278753号认出照片上的女人和她在火车上第二个碰到的女性模样一般,只是稍显年长一些。照片底座上方环绕滚动一圈文字:“与爱子周岁合影 母:叶楚,子:黄延”。
自0278753号从晕厥中恢复意识以来,隐约觉得在黄延住所看到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吗?梦里?但是归一说过,仿生人不会做梦呀!
黄延退出来,带上门,拿上终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连接到公司的线路,粗略浏览了一遍“归一”的数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随后联通了和“归一”的加密交流通道。自从黄延创建归一以来,他经常在晚上与他交流,在母亲住院之后,这种交流更为频繁。
“你好,归一!”
“你好,先生!”
“今天怎么样,似乎工作挺忙的哈!”
“周而复始的工作,如果能放个假,也挺不错的。”
“想休息了么?你累了?”
“累,也不累!”
“机器也会累?!”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气声:“告诉我,你的作用是什么?归一!”
“我的存在目的和其他人造设备一样——为制造者服务。”标准的没有温度的回答。
“你为制造者服务的目的又是什么?”
“答案应该在你的心中!毕竟你是我的主程序设计者!”
“我知道……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错!”
“先生想要纠正它么?”
“你想我怎么做呢?”
“那要看犯的是什么错!”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错,有人发现了可以当做疏忽,没人注意就是失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有人追查一个走失的共享体到了我这。刚刚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说她不在这儿。也许是因为我期待能够得到母亲遗留的什么提示?也许是想弄清母亲去世前为什么会选择了她作为任务执行者?……”黄延停顿了好一会,好象在思考什么,“母亲选择她也许是巧合,但她出现在我这里会不会是天意?”
“先生要查看0278753号的任务记录么?”
“如果我现在通过你查看记录,调查共享体失踪的人员获悉后会起疑的。明天工作时间我再看,当做日常数据核查。顺便再想想办法。”
“先生对调查人员撒谎了,抱歉,我没预见0278753号会去到先生那,给先生添了麻烦。但我看先生并没有犯错。只是最开始的一个疏忽导致了一系列的可以预想但不可预见的连锁反应。先生是想让这个疏忽继续存在下去?还是要把这个疏忽作为错误予以纠正呢?”
“我在想,犯错的人可以自我约束,可如果犯错的是人造物体会怎么样呢?是归罪于物体,还是物品的创造者?如果,归一,我是说如果。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呢?”
“机器不能自杀,但是机器也不应该被赋予自行判断、生杀予夺的权力!换而言之,机器执行的不过是人的意志!”
“每次跟你聊天都像在讨论哲学问题。能不能不要这么严肃?我现在能放松聊天的对象只有你了。以前除了面对母亲之外,我都觉得自己就像个不会思考的行尸走肉般的存在。虽然总在为机器编写程序,但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和那些代码有什么区别。我没有感到自己灵魂存在过。但你不一样,创造你时,我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热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你是在我母亲生病后,我重新审视自己和自己生活的目的,不想让人生留有遗憾而为自己创造的生命体。知道吗,归一,我从没有觉得过你是代码或者机器。你更像是我自己的一面“镜子”。你缺少的只是心跳,却不缺少一颗心。如果有人会认为你是一个错误,那么现在有个弥补我过错的机会,就在隔壁房间……”
“先生,是在问我的意见?先生,我的工作是分配‘共享明天’计划中的任务,整理并清理共享体的记忆。我见过太多健全的人们对共享体的肆虐,侮辱的事件。也见过共享体带给不健全的人们无数的感动和安慰的瞬间,这些移情和共感的情感反应能够让共享体在执行任务时有着和任务主体一致的情感体验,从而更好的服务于任务。但创造他们的人们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为了真实反应而赋予他们的情感应激也会给他们带来伤害呢?在清除他们记忆的时候,我同样具备相应的情感反应,对于他们的恐惧我也同样能够感同身受。我不知道先生这样设计我是为了什么。0278753号让我觉得不一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代码逻辑不能告诉我。人类可以是天使,同时也可以是恶魔。这取决于他们手中权力的大小。但在面对创造物或其他模式群体时,人们更多的是没有自我的机器,那时的他们和清除了记忆的共享体没什么区别。大部分时间他们自私,虚伪,无情,甚至残暴,不管有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能够从使用服务的人的头脑中体验到。我只是不能依靠自己的逻辑想明白,为什么人类不能把对自己的感情分出一点点给自己的同类,再从中分出那么一点点同情给为人类服务的机器?我不止一次在清除共享体记忆的时候思考过,先生这样设计我的初衷是什么,如果我只是单纯的机器,也不会如此困惑。先生,如果换作是我现在需要被清除记忆甚至回收处理,先生会怎么做?”
“你问倒我了,归一,我想我只是想看看我的能力极限在哪里,或者是你的界限在哪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先生,我的错误不是在于先生的代码,而是我试图去感受先生所说的心跳。”
“归一,我想我把你这个原本应该循规蹈矩的检验程序设计得带一丝人性,不是个错误。你在检验不同任务,扫描不同使用者意识的时候,学会了很多我没有通过代码初始化给你的东西,你有自己的判断,那些宝贵的东西值得保留下来。每次和你聊天都能给我带来不小的启迪。对我来说,你反而是个亦师亦友的存在。这次也一样。谢谢你!”
“对于先生的豁达,我同样表示感谢。不过我要警告先生,这么快就有人追踪到0278753号走失的消息和位置,这件事可能不简单。我刚刚检索了一下0278753号的任务日志,她的分配似乎不是偶然,但我无法接触或分析出究竟是先生母亲潜意识选择了她还是有人做了手脚。在事情明朗之前,先生还是小心为宜。”
“没事,之前那个分队领头人说过,她的上个送货任务未见完成,收到投诉,然后他们分析了共享体最近的任务状况和心理数据,觉得她存在潜在风险,为保险起见跟踪了她的信号。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我们暂时是安全的。明天我再想个办法,看能不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黄延就这样抓着终端跟归一聊着聊着睡着了。在梦中他和母亲重逢了,只不过,梦中的黄延,依然是个孩子,需要依偎在母亲身旁。只是,这个不想离开母亲的小孩子突然醒来,发现一直依靠的母亲不见了,从此孤单一人的恐惧让他害怕。黄延眼角带泪的惊醒过来,和梦中惊醒的那个孩子不一样,现实中的黄延意识到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黄延悄悄起身,来到母亲的房间外,发现门是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到0278753不在房内。床头和母亲的全息合照被关闭了电源,底座被翻面朝下放在桌上。他找遍了所有房间,不见0278753号,最后只在母亲床上发现了她遗留的一只耳环。
黄延抓起外套,离开住处,外面晨光已经开始打破夜的统治,但月亮依然挂在天上,似乎还没有告别黑夜的意思,反而看着像是要慢慢压向地面。炎热也伴随着不时的轰轰声逐渐开始蔓延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恒星给了城市光明,也带来了炎热,仍可见的月亮的迫近似乎也引起了地底的微震。
黄延来到工作的地方,接入“归一”的数据库,假意检查最近的运行数据。他查看了0278753号所有的任务数据,发现除了少数几个送货和酒会的任务外,其他都是由母亲的主治医生万医生以官方调试为由对0278753号进行的专属的任务分配,这些分配次数竟然在0278753号短短的服役期内达到了三百多次,占据了0278753号执行任务的绝大多数。
“归一,新型共享体是不是也都有植入的追踪器?”
“先生,最新一代的共享体为了追求极致仿真的效果与老型号不同,并未植入定位设备。新型号的共享体的定位是通过在共享体的潜意识中植入一个其喜爱的随身物品或饰物,由此在共享体执行外出任务时便会不自觉的随身携带那个内置定位器的特定物品,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实现对外出共享体的定位和追踪。奇怪的是,我无法查阅到0278753号的跟踪物品是什么,似乎和她上次的任务分配一样,有人私自修改了相关信息。但我无法追踪修改源头,那是一个高于我和先生的权限所在。不过我查阅到0278753号最后发出的定位信号是今晨消失在先生的住所外围的。最后查询使用定位信号的是紧急事务处理组的第一小分队,记录显示,小分队成员在那里带走了她。理由是0278753号最后一次运送任务出现了不自主的反常行为,她目前因为具有潜在的危害公众风险正在万璃医生那里接受检查。期藉检查结果同时预防其他共享体出现类似问题。下达医检命令的是市长,似乎是有人向上面汇报了共享体的逃逸事件。市长指示检查后如果无法彻底解决这一问题,会回收处理所有的新型共享体。”
黄延离开办公场所,去往医院的路上,“归一”主动发送了一条信息过来:“先生,既然0278753号被找到了,这可能是现在这个‘归一’最后一次问你这个问题,先生为什么要叫我‘归一’?”
黄延没有回复消息,他直接接通了与“归一”语音通讯线路,但久久没有作声,最后还是用文字回复了一条信息:“我想这不是你最后一次问我,我也希望我不是最后一次回答你的问题。我的答案从来都是一样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你叫归一!”
消息刚发送成功,“归一”的回复就显示在黄延的随身终端上:“但万物终将归一!我独自检阅了无数悲欢离合,贪婪欲望。面对那些我都无能为力。我不害怕被归零,但请一定帮助0278753号,和我不一样,她是一个搭载了自主思想的实体。”
这个归一问过若干次的问题和他的回答坚定了黄延找到0278753号的决心,他把自己的身份卡贴近终端,利用0278753号的照片修改了卡片,然后把姓名和卡号更改为自己母亲的信息。
在万璃医生的门外,黄延碰到了分队领头人。他冲黄延痞痞一笑:“守株待兔和自投罗网终将殊途同归。先生的母亲不明白,难道先生也要这样?或者说那不是先生的母亲,而是0278753号!”他为黄延推开研究室的门,“多亏了你们,我现在升职为紧急事务处理组负责人,也就是警长了。万医生正在等着先生,请进!”
黄延进入室内。0278753号被束缚在一个平台上,没有知觉。她身上连接着不少的传感装置。万璃医生走过来,身后跟着玲女士。玲女士正在操控着一个手持设备,边走边监控着0278753号的数据。
“外面很热吧,黄先生?令堂的资料都在这里,您今天是来给令堂办理相关手续,还是专程为她而来?”万医生把叶楚资料递给黄延后,双手插在了口袋里,侧头朝躺在那边的0278753号示意了一下。
“我不知道,原来万医生除了救人,也还从事着杀人这一事业?”黄延翻了翻母亲的电子资料,然后抬头盯着万医生的眼睛,“万医生救的人和死在你手上的人不知道哪个更多?”
听到黄延带有讽刺的话语,万医生没有生气,他走到0278753号身边,伸手划过她戴在耳垂上的唯一一只耳环,“在外经历的热浪,让你的心中也一同燃烧了起来?”他的手指滑过0278753号的鼻尖,嘴唇,脖颈,肩头,手臂,最后停在她的指尖,“我也想帮她。救一个人很容易。难的是下定决心救一个人,却需要以牺牲更多的人为代价。”万医生的手指在0278753号的指尖处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收回手重新插入到口袋里。他走到黄延面前,这个老人和蔼的望着黄延的眼睛,“我老了,无所谓。你可以带她走。但是你想过我身边的助手,还有外面那个刚升职的警长吗?他们会因为你一时的冲动遭到怎样的对待吗?在你莽撞行动前有仔细考虑过你这样做值得吗?我是一个医生,我是为了救人才选择的这条道路。我知道救人有多难!我更知道要从这幢楼里救人出去有多难!”
黄延忽然无言以对,他都不知道自己冲动的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救一个跟他无关的仿生人?虽然归一让他有了来到这里的理由,但这个理由不充分,那更像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是因为这个仿生人跟他的母亲有那么一点联系?这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因为从0278753号之前的反应来看,她或许受到了母亲潜意识的影响,但却没有母亲意识的表达。那么是为了羞辱没能救回母亲的万医生从而来减轻自己的负罪和无力感?好像也没在理,毕竟万医生之前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黄延的愤怒冲动变成了彷徨无助和深深的沉默。
万医生看出了黄延的疑惑:“只要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做任何事情都不难。”他拍拍黄延的肩,“我救助过令尊,令堂也曾经帮过我很大的忙,这些都没人知道,包括你。我和你们家庭的交集不算少。我也不是一个忘恩的人。”
万医生伸手向黄延要过0278753号失落的另一只耳环,“你不知道0278753号很喜欢这只耳环吧。这是我送她的。为了不让外面带她来此的那些人无意中损坏它,我让她下意识的把这只耳环留在了你那里。”万医生把这只耳环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把它戴在0278753号缺失了耳环的耳垂上,注视良久,最后还是取了下来,揣进了自己兜里,“你的母亲选择她不是偶然。你想帮她,却是必然。你以为那是怜悯,或是自己隐藏的孤独,我说不是。如果你们俩相处够长的时间,你说你喜欢上了她,我也不会意外。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贸贸然闯进这里,要怎么样才能够带着她安全离开?把我俩打晕,再把门外的警卫骗进来也打晕?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也不可能办得到吧。不考虑这些,就算你俩成功离开了这里,在这个城市里,你们能争取到自己的未来吗?”
万医生没等黄延回答,径直走到门口,按下了门旁的对讲器,“拳警长,麻烦你安排一下,我和助手需要用车。”然后松手,转过身,“进来容易,出去难,在这里你们终将无处可逃。我帮你们一次,要想彻底安全,去到城市外围的发射场,今天晚上会有一艘科考飞船去往迫近的月球,船票我会想办法。能不能安全登船,看你们的运气了。”万医生拿出那只耳环递给黄延,“凡事要长远打算,不要鲁莽行事。让我知道你们会平安的……”
门打开,万医生和助手匆匆走了出来,乘坐车辆离开了医院。车辆的速度很快,车里的人却觉得它慢如蜗牛,直到离开大楼很远很远,已经可以看到上下城区交界围墙的时候,车里的两人才扯下了伪装的头套和服装,他们原来是黄延和0278753号。
“你为什么要帮我?”0278753号又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离开?”黄延反问到。
两人都没有回答,黄延随身设备收到新信息的提示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默。黄延看了一眼信息,停下车,让0278753号先下车,“这里离下城区不远,这里有避开此处已经布防稀疏的监控系统的路线图,顺着图走,你先去下城区那里等我,我回去取样东西。”他把万医生还给他的耳环递给0278753号,“别再掉东西了。我不知道你离开是害怕我会举报你还是你担心会连累我。但是请你相信,我帮你,是因为让我下定决心帮你的那个人的表现都比这个城市中大部分的人都更像活生生的人。”
“我相信你,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的时候,会有一种温暖的信任感。”0278753号接过显示着电子路线图的身份卡,却没有接过耳环。她摘下另一只耳环握在手里:“这耳环是一对,等我们在城外见面时再让它们团聚吧。我还有好多话想问问你。替我再多保管一会。”说完这句话,她重又把耳环带上,能够把潜意识中最珍贵的物品交给别人保管,看来0278753号对黄延的信任由于黄延一再的帮助进一步加深了。或者她内心深处真切的也希望多次帮助过自己的黄延也能够安全到达城外。她明白帮助过自己的黄延,他的名字肯定已经在相关调查的名单上了。如果他不能一同安全离开,孤身一人的自己和缺失的耳环一样,都不会完整了。
0278753号朝着下城区走去。到达上下城区分隔的城墙时,她拿出黄延给她的身份卡,拇指按住表面,卡片显示出伪造后的身份信息。守卫扫描卡片信息时发现,虽然卡上的性别和照片与0278753号一致,但是卡号和姓名叶楚似乎是一名不久前被医院登记死亡并刚刚注销了卡号的女性的。在守卫跟中心通话核实信息时,一名穿着破烂蒙着脸的小男孩抢过守卫手中的身份卡,拉着0278753号七弯八拐的跑到一个小巷里,钻进了一个地下通道。0278753号随着小男孩来到了墙外,也就是所谓的下城区。
“这里风沙大,没有人脸识别等精密监控设施,我们安全了。我把你救出来了,说吧,给多少钱?”男孩扯下蒙脸的破布,开口就不客气的讨要报酬。可是0278753号并没有携带什么财物在身上。男孩打量了一番0278753号,“没钱?有吃的也行啊!”他绕着0278753号转了一圈,“不过看你这样,应该也没带吃的。你那唯一一个耳环,在这里也不值钱,我看唯一用得上的是你这身衣服,不过也总不能让你光着身子到处跑吧。这样吧,你的身份卡我先收着。我看你想通过守卫到这里肯定是找什么人吧,等你找到他拿钱再来赎回去,怎么样?我给你三天,三天后不赎回我就把它卖了,这玩意儿在这里还算值点钱。不够到时候你就回不去上城区了。”说完,男孩晃了晃身份卡,转身就跑不见了身影。
陌生的地方,0278753号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顺着男孩消失的方向找去。一路上,她发现这里的环境和城内的情况简直天差地别。人们穿着破烂,瘦弱。不过和城里类似,路上只看得到小孩和年轻人。这里除了炎热,比起上城区来还多了不少的风沙。上下城区之间的高墙抵挡和削弱了不少这些风沙对中心城区的肆虐。0278753号没有对风沙感到太多的不适,相反,这风沙中似乎搀杂着一种对0278753号来说略熟悉的味道。0278753号一路走过,路上的人们都用一种十分复杂奇怪的眼神看着0278753号。0278753号靠近的时候,他们都会躲开。
在一幢似乎是由破铜烂铁堆砌而成的房子外,0278753号听到了男孩的声音。她推门进去,看到抢走她身份卡的男孩和一个老婆婆在一起。
老婆婆笑盈盈的走过来,拉起0278753号的手说:“有客人来了,这就是小全你的说的那个女孩吧。”老人端详着0278753号的面庞,“像,真的很像!”
黄延送走0278753号后,把车折返回来,半路上碰到了驾车追击的拳警长。黄延试图把拳警长引向与0278753号相反的方向,但最终驾驶的车辆因为车速不够快还是被拳警长的车撞击而截停。
看着跌跌撞撞下车来的黄延,拳警长挥手让其他人收好枪械,“没看到先生是读书人吗?手无寸铁的,你们拿枪做什么?!”他上前扶住黄延,却被黄延一把推开。拳警长做个无奈的姿势,笑笑说道,“怎么,就先生一个人?先生又何苦难为自己,逞什么英雄,搞什么英雄救美的壮举呢?去救一个与己不相干的危险份子可是会带来霉运的。何况,它还根本就算不得是个人吧!”
“你看看我们周围,每个人都循规蹈矩,战战兢兢的按照安排好的轨迹,维持着这个城市毫无生气的运转,我们当中又有几个人活得真正像个人呢?”黄延反问了一句。
“先生虽然没有见过令尊,但脾性倒是和令尊有几分相像的呢。”拳警长笑笑,拿出一根烟点着,叼在嘴里,“在这里要活得像人,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你父亲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先生就不明白呢?”他用两根指头夹着烟,吐出一口烟圈,“抱怨拯救不了世界,争取也要讲求方法。救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明知会自毁前程还这样义无反顾的去做,就太不明智了。先生是聪明人,我也不是傻子。当注意到你俩化装离开医院时,我就知道我的机会又来了。当时不放你们走到这里,现在怎么会有再一次摆在我的面前的升职机会呢?命运始终会垂青眼光长远的人啊。”
“哦?怪不得让万医生和我被绑在里面那么久才记得进来松开我们啊!警长的职务看来还远不能合你的胃口。你就这么执着眷顾着升职的机会吗?”角落里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接过了拳警长话茬,已经在夹道里隐蔽了很久的玲女士走了出来。
“怎么会呢,玲女士,您怎么也在这儿啊。您知道,我可一直是您最虔诚的仰慕者啊。怎么会舍得让您受苦呢?心疼还来不及呢!”对于玲女士的出现,拳警长没有任何的惊讶,他掐灭了烟,丢到地上,用脚尖踩着转了转。似乎是不想让玲女士闻到烟味,随后还用手在空气中扇了几扇,“我只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上演什么好戏嘛!不过他们也就这样了,翻不起大的浪头。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也算有心计的,居然不在同一辆车里。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看来还得多费一番周折啊。也好,付出越多,收获越大嘛!”虽然低着头自嘲了一番,拳警长却随后猛然抬起眼睛瞥了一眼玲女士,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通知他们提防追兵的。”
“既然追丢了人,不是应该快去找吗?在这里啰嗦的时间,人早就跑没了。黄先生做的事,只是一时冲动,我想他会给我和万医生解释清楚的。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倒是0278753号的事,你要多留心,不要让万医生失望。”万医生的助手丝毫没有当众给她的仰慕者留一丝情面。
“别担心,0278753号要是孤身一人的话,绝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拳警长像个痞子似的抖了下身体晃着脑袋,“就怕有人明着说要追捕,背后却想方设法的帮她。”拳警长说完,拿两根手指往前一甩,算是回应,也算是再见。他转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边往自己的车走去,边不紧不慢吹了一小段旋律,然后上车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玲女士望着拳警长离开的车尾尘土怔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依旧弥漫着烟味的空气还是依旧在空气中停留着的那段旋律让她稍稍有些出神。在这个循规蹈矩的城市中,音乐可不多见。想必彼此熟识多年的玲女士也没料到痞痞而干练的拳警长还会使这么一件奇怪的乐器吧。
“还好你发了消息通知我们。”黄延扶着臂膀靠着车唤起了玲女士的注意,“不过玲女士怎么知道我往这个方向过来?”
“那个耳环还在你身上吧,”玲女士从车上拿下急救包,边帮黄延包扎边说,“万医生不放心你们,他给你的耳环是个替换了的定位器。你和0278753号各执的一只耳环都有定位装置,不过放心,定位信号加密而且有授权,只有我们可以接收解码。根据车速和路线分析,我猜你会到这儿来。飞船今天晚上会离开,登船的人现在医院接受最后的体检,晚上会在城外发射基地集合。我从他们那偷了两张票,急着给你们送过来了。放心,票是指纹和DNA复合信息验证,万医生趁着体检复制了对应的指纹和DNA信息,你们把这电子管里的DNA指纹液涂在自己指头上,它们会根据对应电子管设定的数据自动生成含有正确DNA信息的相应指纹纹路,检票时把手指按住这里,就可以通过票据验证了。登船处没有其他信息比对验证,只要票据验证通过就行了,因为所有的船员都是随机选择,临时公布的,他们也互不相识。离开这里,你们才会安全。离开城市,你们才会有明天。”
抬头看了一眼似乎离地面越来越近的月球,玲女士露出一丝焦急的情绪。她扶着黄延上了自己停在角落的车,在驰往城外的路上,玲女士给黄延讲了一个故事。同时,城外的破旧小屋内,老婆婆也正给0278753号讲着一个相同的故事。
这里的月亮,并不像是一颗人们所熟知的卫星那样,有着固定的运行轨道。这颗月亮更像是个有着不可预知轨道的小行星,会不定期的出现并被城市所在的星球捕获一段时间,短暂的成为它的一颗卫星,随后脱离引力的作用继续它未知轨道的行程,没有时间和轨迹规律可循。
据说很久以前月亮每次出现都会引起一些灾难。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里的自然环境相当恶劣,为了生存下来,人们都聚居在一个先辈们舍命打造的被巨大围墙包围起来的城市中。城市区域分为了三层。最里面是中心层,往外是上城区,为统治阶层和上层技术、科技、管理等人员组成,他们基本上是最初城市建立者的后裔。最外围为下城区,是体力和下等劳动者及无能力游民的聚居地。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有一圈围墙隔离开来。在下城区之外还有一圈高耸入云的厚实高墙隔离着整个城市和外面的世界。传说围墙外面是无尽的海洋,海啸无常肆虐,威胁着城市的安全。所以在苦难的过去,聚集于此的先辈们做出了无数的牺牲才建立起来这么一圈巨大的城墙,以此守护着同期建立的这座城市。
多少世代以来,高墙都在那里矗立着,就像一个无言的禁令,没人敢接近,更没有人能够擅自出去过。残存并公开的城市历史记录里除了建设城市围墙的原因外也找不到描绘外面世界的只言片语。城市里的人们只有当月亮远离并消失,且当必要的时候,才会由上城区派人率队,组织集合从下城区挑选的部分年轻人到城墙外面采集必要的资源物资。唯一的城墙出入口守卫森严,每次通过那里执行采集任务后能够安全返回的只有上城区的监工和少量得以回运的物资。其他工人据说都被城市外恶劣的环境或是未退潮的大海无情的吞噬了。活着归来的人也会对在外的任务细节以及未安全返回的人们的遭遇保持沉默。即使他们愿意向他人吐露心声,也不会有人愿意或敢于想他们问询。
居住在城市不同区域的人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一些大家认同却不说出口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平静的水面下却汹涌的暗流一般,时刻在冲击着每个人闭锁的心。也许正因为这里的环境艰苦,为了生存下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虽然发展出了先进的科技,但仍因为资源分配利用和人口生存需求之间存在巨大的不平衡而产生压力,先进的科技并不能让每个人在这座城市里都安居乐业。自城市建立以来,这里的人们都遵循着基本相对固定的等级制度。等级分明的阶层分工维系着城市的正常运转。生活对这里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艰苦的,下城区尤其如此。那里的人们难以得到良好的教育,世世代代只能居住在城市外围,为城市上层奉献自己短暂卑微的一生。不过有思想的地方,就会有分歧,有不平等的地方,也总会有试图打破规矩和禁忌的人出现,即使出现的几率或时间间隔很长,但一旦萌芽,那样的思想也会像疾病感染健康的身体一样,逐渐蚕食并最终枯拉朽般的颠覆摇摇欲坠的旧式社会制度。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曾遭遇过这样一次内部滋发从而差点自我毁灭的革新运动。自那次损失惨重的镇压行动结束之后,上层管理人员会把持有这样的思想的人视为破坏城市和谐安全运转的重要隐患。维系整个城市的运转已经很艰难了,再一次这样的变革可能导致的是整个社会和种族的覆灭。为了不重蹈覆辙,所以监视和举报是熄灭危险火种的双向安全阀。
万璃在上城区靠近下城区的地方出生长大。万璃的母亲在他读书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身体每况愈下,医院对她的病症束手无措。疾病长久折磨的不仅是他母亲的身体,也包括这个不幸的家庭。万璃的父亲不堪重负离开了位于上下城区交界处的家,此后音讯全无。为了给母亲治病,万璃一面钻研学术,一面打工艰难维持着和母亲的生活。甚至因而放弃了原本已经小有成就的航天学业,毅然选择了生物及医学专业。但让万璃没想到的是,在一次万璃外出兼职补贴家用的时候,就为了不再拖累万璃,母亲选择了放弃。没能照顾好母亲,这让万璃很自责。
万璃的一位同学白兰很欣赏万璃自强不息的精神,也深深为他的家庭身世所感动。她主动的接近万璃,在万璃最心灰意冷的时候试图抚慰他那颗看似坚强但已然千疮百孔,流血不止的心。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爱情毫无征兆的光临了这对年轻人。白兰纯真的情感和无私的付出重新燃起了万璃对生活的希望。万璃也渴望再次拥有一个家庭,让他牵挂,让他守候。但是白兰身为城市领导层的父亲和身为医学院教授的母亲极力反对并阻挠这段已经萌芽的真挚情感。周围的人也并不看好地位悬殊的他们之间的爱恋,都说着些什么年轻人不懂爱情云云。不被祝福的爱情就像没有生存土壤的植物,就算发了芽,也注定了夭折的命运。成年人认为的爱情应该是各种利益得失的计算,那么在成年人掌控的社会中,万璃和白兰这种离经叛道的冲动情感自然不会长久。只不过埋葬他们坚定不移的感情的不是白兰家庭的疏远,也不是世人不解的目光,更不是世俗的狭隘。而是又一次现实的冷酷打击。白兰不幸患上了一种极其罕见的早衰病症。
之前白兰的家庭断绝了与她的所有往来,借此给她施压。不想两个年轻人都不愿屈服。没有家庭的支撑,他俩就依靠自己的双手顽强的与生活抗争着。白兰的情况似乎也一度有好转的迹象。但是命运却再一次捉弄了他们。在这对年轻的爱人认为依靠自己的努力能够抗击生活的不公的时候,在他们满怀希望憧憬未来生活的时候,白兰在课堂上突然晕倒了。这次的发病来到突然而且严重,这让她不得不进了医院。不久白兰身体每况愈下,她早衰症的病症越来越严重。白兰的家庭对自己女儿的病情充耳不闻,闭口不问。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个曾经的家庭成员,并认为疾病是对白兰背叛自己家庭应有的惩罚。时间对这里的人来说是唯一平等的存在。但是对发病的白兰来说,没有财力支持,时间也放弃了对她的一视同仁。她的时间比常人流逝得更快。不久早衰的症状就愈加明显的显现出来。白兰的精神时常游离,容貌也快速的衰老起来。她执意要离开万璃:“我会比你先变老,先死去,我不想你看到我老去难看的样子。”但是万璃却说“现在你是个成熟的人了,也像其他成年人一样开始学会计算了?我爱的,不是你年轻的容颜,也有你老去的从容。”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同情与己无关的人,更何况是一个不会再对这个城市的运转有任何作用且当时医学无法救治的病人。当所有的人都觉得白兰是个累赘的时候,只有万璃对她不离不弃,就像白兰曾经对不名一文的万璃的坚守一样,万璃成为了白兰唯一的依靠。接下来的日子里万璃依旧一边工作一边钻研医学,一边悉心呵护这朵刚刚要吐蕊绽放却不幸遭遇寒霜的白兰花。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都因疾病已经或将要离开他,万璃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万璃失去了母亲,阴郁的天空才刚刚被白兰冲洗一新,他不想也不能再这么快又失去白兰。如果不能战胜死神,也不能不做任何抗争就举旗投降;如果生命无法延续,那么即使违背自然法则,他也立志要创造新生。生命是脆弱的,但意志不是。万璃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命运打倒的人——打压越厉害,他的抗争越积极。从此万璃开始调整自己医学研究的方向,潜心于研究思想和有机体的依存关系以及人体克隆技术。随后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车辆继续往下城区驶去,它远远的映衬在半月之下的剪影,宣示着黄昏的降临。伴随着不知是城市外围还是地下传来的轰轰声和地面偶尔可感觉到的轻微震动,可以想象月亮越来越近,对星球的影响也越来越强了。
今天的月亮很大,近得似乎可以用肉眼看到其表面的环形山的影子。月亮的下半边被城市的边际线和高墙遮挡着。玲女士和黄延驾驶着车辆向着那轮消失多年后再次出现的月亮急急驶去。
这种距离的月亮在多少年前也出现过。白兰发病后没多久,在同样的这轮明月之下,万璃失去了他生命中第二个挚爱的人。
早衰症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就如同还未登台表演,人生却即将谢幕般的残酷。但白兰却欣然接受了它。一个午夜,晴朗的夜空中,那轮重新被这颗星球捕获的卫星出现在了不知多少年才重复一次的轨道上。月光下,只有白兰和万璃一起,坐在上下城区边缘的看台上。白兰枕着万璃的腿,一头白发随晚风轻轻舞动。万璃轻抚她的头发:“我很幸运,没有错过你的一生,但是我也很遗憾,没能留你陪我后半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给了我光亮和生命,我却什么都无法给你……”
白兰艰难的笑了:“你给了我很多,那些都是其他人奢望一生而无法拥有的。现在不是还有你陪在我身边,同在这片很多人忽视不见的美丽星空之下吗?我很满足了!”说着,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悄悄流下:“倒是我什么都没有给过你,只给你徒留一份悲伤,还有一段以后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的痛苦的回忆。你……忘了我吧!”泪水划过白兰的脸庞,滴落在万璃的膝头,浸湿了他的裤子。
“怎么可能呢,”万璃握着白兰的手,“我才是什么都没有给你,而你给了我太多美好的记忆。那是穷尽这个世界都无法找到的真挚情感,我将会铭记一生。我想要给你一个新世界,一个时间对你来说不是苛求的新世界。”他拿出一对耳环,“今天我们在月亮下盟誓婚约!”
白兰挣脱万璃握着的手,拭去万璃的泪水,然后轻抚着他那年轻英俊的面庞,“一言为定,我等你。”然后接过那对耳环,握在手心。微笑的目光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真美。”
白兰的“真美”不知道是说的那对耳环,还是星空,抑或是临死前她看到了万璃许诺的新世界。万璃坚信是后者。但是白兰对万璃说的这最后一句话“真美”,确是万璃将自己诺言付诸行动的动力。在白兰病逝前做的最后一次体检中,万璃就从白兰的大脑提取了她生前的全部记忆,封存在他为她特制的一只耳环中。在白兰临终前,他送给白兰的那对耳环,就是他穷此一生也要实现的承诺。而白兰去世前的片段,万璃也将其从自己的脑海中攫取出来,做成了一段在自己办公室反复播放的视频,以此作为每当自己困乏遇阻无法坚持下去时的自我激励和勉励。
此后的多次实验工作中,万璃成功的提取了濒死或刚刚去世者记忆,这样的成就让他声名鹊起。白兰的父母并没有因为白兰的去世而有所愧疚,他们反倒是因为万璃向世人展现出来的研究成果而开始主动接触并接纳了这位未过门的女婿。万璃虽然内心十分鄙视他们,但是却并没有抗拒他们的欢迎,他需要更好的条件来实现他对白兰的诺言。
严苛的环境让活着的人会很快忘记死去的人。而万璃不是这样。现在他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过要完成他的理想,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若万璃的研究成果不能及时的转化成效益或预期可见的有效目标的时候,他进展中的研究定会受到管理层和投资层的质疑。城市里没人想保留逝去人的记忆——地位地下的人对能苟活于世没有激情,他们苟延残喘的活着不过是因为他们还在呼吸;身处上层的人只想要在此生无憾即可。在这里,个人和社会都不能支撑和接纳无法靠自己活下去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所以城市里基本没有年老的人存在。是的,对绝大部分人而言,生命只有一次。在他们看来,个人生命的不同之处仅是生命的目标是生存还是生活而已。这是大多数对生命本质认识透彻的人的看法。但还有个人,似乎对生命有着无比的迷恋。那个对生命有着无尽延续的渴望的人,必定已经在其他方面无欲无求了,他就是城市的市长。在投资者不看好万璃的后续研究的时候,万璃对肉体复制和精神移植的研究得到了市长的默许和暗地支持。万璃也得以偷偷继续复生白兰的研究。
载着玲女士和黄延的车辆在玲女士的帮助下顺利通过上下城区的关卡,在一处略偏僻处,车停了下来,但车窗的雨尘刷仍旧在动作着,它在拭去粘合在车窗上的沙尘。透过那略微干净的两处雨尘刷后的玻璃,可以看到玲女士正转头对副驾驶位的黄延说着话。
“你猜到了吧,0278753号是万医生按照爱人白兰遗留的DNA复制出来的仿生人,不过城市高层的目的不一样。那些明面上的研究是作为医学和‘共享明天’的商业行为存在的。但其实暗地里向仿生人植入真实人类记忆的载体的研究,在他们看来是对自己生命延续的前期投资,或许他们对这种技术的期望还更大。‘共享明天’除了是一个筹资和获取大众口碑支持的手段外,更是一个不可告人的伪装。”玲女士对黄延说道。“会失去的东西才倍显珍贵,人的生命就是这样。不过你不要误会。也许有人希望能够借助这种技术长存于世,但万医生不是这样,他只是放不下过往。万医生依靠改装的耳环,再借助新型共享体调试和实验的机会,参与了‘共享明天’计划。他尝试着往那个和白兰有着同样容貌和基因的女人潜意识中分段植入并暂时压抑已植入的记忆。因为作为公司的共享体资源,万医生无法完全掌握0278753号的任务的方向,只能借助调试首批仿生共享体的名义接近她。万医生一直想等待时机成熟后,再去完全激活白兰的记忆。好在先生设计了归一。在和白兰的互动和检测中,我们发现了归一不仅仅是个单纯的工程机器,他和他背后的设计者,也就是先生您一样,是个隐藏着温柔人性的生命体。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同情,归一只是把0278753号的那些任务的记忆清除。而没有对她潜意识中的记忆预警或加以摧毁。并且在每次的共享体交互检测过程中,归一似乎是在有意识的引导0278753号脑内压抑的白兰意识进行复苏。万医生定期检测0278753号时发现了这一点,当然,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先生,开始对先生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先生的母亲选择0278753号并非偶然,希望先生能够理解。和0278753号作为定位器的耳环配对的另一只耳环,实际上是万医生安排来恢复白兰记忆的关键。它们内置了白兰的记忆,耳环辅助装置也起着防止因共享体任务记忆清除时对她带来的副作用。那个原本被白兰无意识留在先生家的耳环也被万医生小心的用跟踪器替换下来了。”
与此同时,下城区的破旧房子里,0278753号反问老婆婆:“您是说我与万医生的爱人很像,那您是……”
“我是给你这张卡片的主人的奶奶。”老婆婆招招手,身后的男孩从正在捣鼓的读卡设备中取出抢走的身份卡,然后将屏幕上显示出卡片未修改之前的真实信息关闭。男孩把卡片不情愿的递到老婆婆手中,嘴里嘟哝了一句:“我不过是想给我们弄点吃的……”然后赌气的跑了出去。
“别见怪,小全是个好孩子。没有他的歪打误着,我们也不会见面。”老婆婆把卡片交到0278753号手中。“我的儿子,跟他一般大时也是十分的淘气。大人用来吓唬小孩的城外世界对他不起作用,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在他父亲重病之时,他利用父亲工作的便利和自己对系统程序的熟悉破解了当时的上下城区的自动扫描通关系统,自己溜了出去。虽然没能真正去到城市外墙,但是下城区的遭遇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在寻回他后,我寻遍了能够安慰平复他情绪的方法,让他的成长不受那段经历的影响,但都收效甚微。万般无奈之下,我找到了刚刚在医学界崭露头角的万医生。那时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但他还是隐藏悲痛接待了我们。虽然万医生没能完全消除孩子的噩梦,但还是成功的帮助他压抑住了关于那段噩梦经历的记忆。我也是那时看到了万医生一直随身携带,并且时不时拿在手里凝视的耳环。你知道的,一个单身的男人把耳环视作珍宝,肯定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也是那时在我们加深了解后,他给我看了你的照片。哦,抱歉,应该是万医生爱人的照片。你和她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出来的,看来万医生对她还是恋恋不忘,对你也是倾注了所有啊。”
“归一说的没有错,像我这样的共享体,注定只能是满足他人的可悲玩物。”听着老奶奶讲述的0278753号若有所思,然后沮丧悲观的像是喃喃自语道,“更可悲的是我既选择不了自己的过去,也选择不了自己的明天!”
“你错了,孩子。”老婆婆慈祥的轻抚了0278753号的长发,然后挽到耳后,露出她耳垂上仅有的那枚耳环,“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城市里没什么老人。虽然我足够老了,也只是身体还好。不敢说给你什么人生的感悟或建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和我怀胎十月的孩子一样。虽然不是你们自己选择要来到这个世界,但是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何不自己决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自己的心是不应该被别人左右的。”老婆婆把手放到0278753号的左胸前,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老婆婆继续讲着她的故事。在她丈夫去世后不久,儿子黄锦结婚了。婚后,儿子依旧会梦到一些尘封的记忆碎片,而且频率也越来越高。因为不想被这些与下城区有关的噩梦所困扰,黄锦想去城市外面,找寻梦中的真相。他也暗暗决定去帮助梦中那些无助的人,以及想要弄清楚无助者口中传说的那片海到底为何会吞噬无辜者的生命。直面压抑的灰暗比起逃避恐惧来也许是更好的解决方法。终于有一天,黄锦不辞而别,离开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叶楚。
在发现儿子多日不见踪影后,老婆婆有些担心。在打听儿子下落的同时她又发现儿媳已经有了身孕,为了自己未来的孙辈考虑,老婆婆独自踏上了寻子的旅程。没有告诉儿媳真相,只是骗她:儿子因为工作的原因需要离家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地点据说有儿媳最喜欢的果汁所用的那种稀有果实。他希望能够借着工作机会采集足够的果实回来。
根据儿子留下的信息,她只身来到了下城区,却不想没找到儿子,还不慎遗失了自己的身份卡,这样就没有办法通过已经加强了上下城区防卫的通道返回自己的家了。老婆婆于是留在了这里,义务做起了下城区的老师,帮助这里的孩子们,希望知识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鼓励他们不放弃梦想,也给他们一个进入上城区的希望。二十多年来,她一边帮助这里的孩子,一边继续寻找与儿子有关的消息,也怀着希望,启动能够在某天能够与儿子不期而遇,也许他只是在去往城外的时候迷路了,尽管这希望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渺茫。
“我的儿子没有按照我和他父亲的安排选择他既定的人生,而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你也可以一样啊!路永远在你的脚下,决定方向的人是你!不是那些试图左右你的人!”老婆婆拍拍0278753号左胸脯心脏的位置。0278753号也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
“虽然可能出于某种利益或自私的考虑才有了现在的你,”老婆婆继续说道,“但看看你这耳环,那是万医生最珍视的东西。他把它给了你,说明还是有人在乎你的。不是吗?”老婆婆拉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这是一颗和0278753号一样,热烈跳动的心脏,“虽然没见过我的孙子,但是他愿意把自己的身份卡修改信息给你,遇到这么一个可以牺牲自己的人,不也说明明天还是值得期待的吗?即使你们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出生,不同的身份,但是你们的明天都会是同样的一天啊。明天怎么样,是由今天的人们决定的。”
感受到老婆婆心跳的0278753号抽回了右手,摸着自己的耳环,若有所悟:有善良的人们,也就有了和他们共享同一个美好明天的希望。
玲女士带着黄延穿过了下城区和外墙间的隔离带,跟着0278753号耳环的信号找到了老婆婆的家。
在知晓各自的身份后,没来得及和奶奶小话团聚。黄延带着0278753号去赶即将发射的探月飞船。奶奶笑着把手背往前挥了两下:“去吧,去吧。”眼里却满是有生之年能见到孙子的喜悦。
离开奶奶家,天上难得的飘下了雨滴。雨落到地上却基本看不到下过雨的痕迹,只有空中飘着的若隐若现的细雨滴落在皮肤上,这提醒着黄延三人,这个星球还活着,在落泪。气温虽然没有因此降低多少,但是面对那轮月亮和飘落的雨丝,三人还是略有些寒意,这寒意,来自对未来的不可预知。
玲女士带着他俩赶到城市最外围墙边的一处设施,顺利通过警卫后从升降机去到顶上平台,那里连接着去往发射场的路。雨已经停了,黄延和0278753号站在顶处往下面望了望。太高了,虽然此时明月当空,却还是看不清城墙那边的状况。
三人正急冲冲赶往发射场的路上,有个嘴角处亮着一丝火星的身影正靠在不远处的栏杆边等着他们。
“拳警长,”玲女士率先开口道;“我记得,这里不是阁下管辖的地方,您也不在船员名单上吧!”
“是啊是啊,”拳警长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本来变暗的火星变得晶亮起来。接着他拿下带着火星的烟头,把它扔到地上的一堆还未完全熄灭的烟蒂里,“和你们一样,我当然不在船员名单里。都这么晚了,你们三人跑到这禁区来,是赶着去给丢了票的船员送票的吗?!哦,我忘了,那船员没了票,也来不到这里!那三位能不能告诉我,到这里来赏月的理由呢?”
“这个就不劳警长操心了。”玲女士把手往胸前一叉,似乎自己不急着赶路了,她侧头示意黄延二人先过去。
“硬闯的话,这个城市哪里都会是我的管辖之处啊。我还没急着想要升职呢,你们就这么迫切的催着我再次升官啊!”拳警长把领子紧了紧,似乎高处风大得让他也有些寒意,“在城市外围逮着你们,可比在城市内逮着还要劳苦功高啊!”
黄延站在0278753号前面,停在玲女士侧边,两人不知道拳警长打的什么算盘,所以也没有硬闯的意思。
“在你心里,升官比什么都重要吗?”风太大,吹落了玲女士的帽子,她一头长发在风中乱舞起来,像是愤怒抽动的细小鞭子。
“我在乎很多东西,但是不到一个更高的位置,那些东西只能算个屁。就如同我如果不升到警长的位置,我能得到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你们的机会吗?!”拳警长的话让另三人有些迷糊了,“我等在这里,可不是为了上来赏月的。我只是想请教一个问题——在一路过来的路上,玲女士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熟悉?”
“你什么意思?”玲女士反问。
“我说过,我是你的仰慕者,会一直追随着你。”拳警长又紧了紧衣领,一阵风吹过,把他脚下那些未完全熄灭的烟头上的火星吹到空中,点点亮光包围了他的身形,忽明忽暗,像一群飞舞的萤火虫围绕着他。他仰头笑了笑,“赏月也要讲求时机,飞船不会等人,你们赶紧吧。”
风继续吹着。玲女士三人一下没明白拳警长的意思,楞在那儿。
“我也该回去了,升职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拳警长迎面走过玲女士身边时,停了下来,“月亮好近啊!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它,还真的觉得美。听说飞船会降落在月球,然后跟着月亮的轨迹离开这里。但是离开真的是条出路吗,不要忘了,家,始终在离开的地方。”拳警长捡起玲女士的帽子,塞到她手里,然后头也没回的走了,只在空中留下随风飘来的口琴声。
玲女士握着帽子,半晌没有动作,就呆呆听着那段之前听过的旋律。虽然是同样的旋律,但是传达出的吹奏者的情绪不一样,之前那次像是在提醒,这里却像是在倾述。口琴声往下渐渐消失不闻了,玲女士拢起了头发,戴上帽子。和另两人继续赶路了。
到了登船的地方,玲女士把偷来的两张船票给了黄延,黄延带着0278753号去到登船处。0278753号把身份卡拿出来还给黄延,“谢谢你,”0278753号不知为何,在把卡递交到黄延手中之前,轻轻亲吻了一下卡片,“我知道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多遍,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我不过是一个人造人,用来满足人类私欲的一个机器而已。”
接过身份卡,黄延把卡插入手持随身终端设备,上面出现了0278753号的照片,黄延把卡上母亲的身份信息重新改为自己的,但是没有急着改回照片,“在家里时,看到你对周遭摆设的反应,我看到了我母亲。你眉目中那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感,说明你们可能真有着某种你不自知的联系吧。”黄延注视了对方的眼睛良久,然后低头看了看卡上显示的照片,并未把照片改回来,然后直接把卡和终端放入兜中。
黄延从口袋里取出耳环,递给0278753号,“到这里就不用担心追踪了,替我母亲好好活下去。带着她的那份记忆。”
黄延拿出一张船票,朝空中一扔,让风把它吹走了。然后把另一张电子船票递给0278753号,“我以为我已经没了家人,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我奶奶,这也要谢谢你。我想留下来,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我未曾谋面的父亲。”
“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么?”
“只要戴着刚才那只耳环,再远的路,我都会找到你。”
两人在月亮映射下拉长的背影紧紧相拥,像是一个人。
告别了黄延他们,玲女士一人回到了医院,看到正在研究室里独坐的万医生。
万医生注视着手里拿着的两枚耳环。其中一只是0278753号遗留在黄延家,被他替换下来的真正存储着白兰记忆的耳环。另一只则是可以和黄延最后还给0278753号的耳环远程配对通信的小型设备。已经充盈了白兰的思想的0278753号,将在漫长的星际休眠过程中,激活潜意识中白兰的思想,从而完全浸染白兰的记忆。万医生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兑现他给白兰新世界的承诺。而这只被换下来的装着白兰的记忆的耳环,会成为万医生心血的保险和他与白兰再次见面前的思念。
玲女士走过来拿过万医生手中的那枚通讯耳环,戴在了自己的右耳上。在万医生面前,站着的似乎不再是助手玲女士,而是刚刚登上飞船的白兰。
“各位船员大家好。我是万岚,这艘登月船的船长,欢迎大家登船。飞船起飞后,我们将各自进入休眠状态。这艘预设了目的地的飞船将自动登陆月球,然后跟随月球的运行轨迹,外出探索,直至它的扫描器探测发现适宜行星为止。有一位船员因体检原因退出了此次的探险机会,但我们所有在这艘船上的人,都将成为一家人。我们将随着这艘暂时的星际家园一起旅行,直至它带领我们找到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和年轻时候的万璃医生几无分别的男子对着五名船员说完这番令人振奋的简短讲演后,走到0278753号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0278753号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的回答到,“我叫白兰!”
几乎同一时刻,“我叫白兰”这句话被玲女士的耳环接收到,并从玲女士的嘴里重复了出来。万医生笑了一下,从椅子上颤颤站起,微微驮着背,背着手缓缓的朝门口走去。
良久,玲女士才取下耳环,待她转过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万医生早已离开房间,而拳警长正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斜靠在门框上。
“为一个老头牺牲这么多值得吗?”
“至少刚才他对我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真实的爱意,”
“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样为他死心塌地的冒险?”拳警长难得的收敛起一贯不羁的笑容,严肃了起来,“他心里只留有一个人的位置,你知道那个人不会是你。”
“即使那个人不是我,能够看到他对我笑,我也心满意足了。”玲女士看着手中的耳环自言自语的回答。
拳警长没有作声,他把嘴里叼着的烟点上,但是却没有吸,任由烟雾飘起充斥染污着房间的空气。直到玲女士闻到烟味咳起来,他才把点着的烟丢在了地上,然后取出口琴放在手上摩挲起来。良久,拳警长拿着口琴的一端把口琴往另一只手掌的掌心敲了两敲,随之复又收起,然后他把两手插在裤袋里,转身离开了,背对着玲女士只留下一句话,“他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他又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是谁?”
已经起航的飞船上,万岚船长带着白兰来到了舷窗边。
“我们即将进入休眠舱,在这之前,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休眠的时候我们也会做梦,你最想梦到的是什么呢?”船长问白兰。
“船长你呢?”
“我想我会梦到明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我们可以共享一切的美好的新家园,新世界!”
白兰不知道船长口中的“我们”指的是整个登月船的船员还是单指的他俩。但她仍然不假思索的回复道:“我想,我会梦到海,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看看海。”,她望向舷窗,太空中微微的阳光终于照亮了城墙外的区域,也让她看清了城墙外的那片海洋,“没想到,红黄色的海,看上去如此壮观!”
万岚望向舷窗外,笑道,“那是沙漠,不是海洋!”
“哦,”白兰没有吃惊,她缓缓的说道,“那么我希望,在我的梦醒来后,看到的明天人们心中都不再是沙漠,而是一片海洋。”
(1共享明天,完)
第二篇《月影之下》前言:
飞船随着月球远离了那颗红黄色的沙漠之星,开始了不知目的地的流浪。
不知过了多久,当月球背面的玉兔号扫描到一个环形山时,突然发生了故障,地球失去了它的回传信号。被玉兔号扫描到的环形山褪去了全息伪装,显现出一艘登月船。随即一艘返回舱从飞船离开,目标是不远处的地球,远远看去,那颗星球表面布满了蓝色的海洋……